“117戰鬥隊“的成立和解散(上)
潘文鳴
在文化大革命中,出現了三種群眾組織形式:一種是運動初期的紅衛兵組織,以中學生和大學生為主體;一種就是在全國範圍內的各機關各單位造反派組成的形形色色的戰鬥隊;第三種是跨單位和跨係統的各種兵團,如貴州文革期間的411兵團,818兵團,這種兵團一般都由數百甚至成千上萬的造反派成員組成。三種組織形式,在文革中的任務也有所不同,活動方式也不一樣。
本文重點介紹筆者曾經參加的戰鬥隊,並且對這種組織形式談一點自己的認識,就教於廣大讀者。
1 從紅衛兵運動說起
經曆文革運動的人都知道,紅衛兵運動發源於北京,剛剛開始的時候,能夠參加紅衛兵組織的多是幹部子女,特別是一些高幹子女。這些幹部子弟多數都是中學生,他(她)們身穿黃軍裝,頭戴黃軍帽,胳膊上帶著紅袖套,腰紮寬皮帶,在北京市到處抄家打人,草菅人命,完全成了一夥窮凶極惡的暴徒。網上有材料稱,打死北師大女附中卞校長的那些紅衛兵裏,據說就有劉少奇和宋任窮的兩個女公子。(注1)
這還不算,當時有個叫譚力夫的高幹子弟公開提出:“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又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這些紅二代在文革初期,就是這樣懷著天生的優越感,開始興風作浪,表現出無法無天的狂妄和傲慢。
毛澤東對紅二代掀起的紅色恐怖風暴,最初自然十分讚賞。因為毛澤東自己就對美國人斯諾講過,他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當年他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文中,就指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所以,他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上百萬的紅衛兵,向他們揮手致意,就是公開支持他們的行為,並且建議給他戴紅衛兵袖套的宋任窮女兒宋彬彬,把名字由“宋彬彬”改成“宋要武”,暗示不要文質彬彬,要搞暴力革命。
不過,密切關注文革運動的毛澤東發現,這些幹部子弟搞的紅色恐怖固然來勁,但他們提出的“紅五類”和“黑五類”,而且隻準紅五類造反,這對動員更多群眾起來造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反,十分不利。另外,毛謀劃的這次文革運動重點是整黨內走資派,這些幹部子弟僅僅把鬥爭的矛頭指向他拋出的幾個所謂“黑幫”,以及文化界的名人,還有所謂“牛鬼蛇神”,這顯然是沒有對準他擬定的鬥爭大方向,並且懷疑這些幹部子弟是在有意保自己的當權派父母。因此,毛統帥就以中央文革的名義發指示,並開動宣傳機器,大肆批判譚力夫的“血統論”,指出它是反動的。
大批“血統論”,這在毛澤東當政的年代,猶如太陽從西邊升起,一些出身成分不好多年受歧視的人就感到如春風化雨,對毛統帥的“英明偉大”十分感恩戴德,就陸續名正言順地走進造反派隊伍,並且懷著對毛主席的熱愛和感激心情,開始真心實意鬧革命。他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僅僅是被毛偉人暫時利用而已,秋後算賬的日子還在後邊。
那些中學生紅衛兵起來造反,他們先是在學校裏批鬥校長和老師,然後就殺向社會,去搞所謂揪鬥“黑幫”和“反動學術權威”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還有就是打著所謂“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就風俗、舊習慣)”的旗號,到處去搞打砸抓,去破壞文物古跡和胡作非為。首都的紅衛兵在北京掀起紅色恐怖的旋風以後,又紛紛殺向全國各地,在全國各地煽風點火,進一步把北京的紅色恐怖運動推向全國各大城市,大陸許多文化精英人物如老舍和傅雷等,就是在這場紅色恐怖風暴中,不堪淩辱,選擇了自殺;全國各地許多名勝古跡,也是在這場紅衛兵運動中,遭到毀滅!
2 寒星組建117戰鬥隊
紅色恐怖的風暴過去之後,像雨後春筍,全國各地開始出現了五花八門的造反組織,這些組織有的叫戰鬥隊,有的叫兵團。在這種背景下,貴州省文化局機關的幹部經過半年多的外出串聯考察,加上毛的一係列批示和指示陸續通過大報小報傳遍全國,特別是1966年8月8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明確了文革的任務、性質、目的,為文化大革命的進展描繪了一個路線圖。老成持重的省文化局的幹部終於醒悟到,這次文化大革命和五七年打右派有所不同,造反已經是大勢所趨,於是紛紛醞釀成立戰鬥隊的事。
大概是67年的春天,貴州省文化局局機關辦公室的門上先後貼出兩個戰鬥隊的名字,一個叫“造反有理戰鬥隊”,其成員多數是局機關的一般黨員幹部;一個叫“輕騎兵戰鬥隊”,以1965年新分配到省文化局的那些出身成分比較好的年輕大學畢業生為主體。這樣一來,局機關除了被揪出來帶長子號的局長處長以外,還有就是在政治上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如摘帽右派,過去參加過國民黨或三青團的人,或出身成分不好的,以及大家認為他思想落後的等等,簡單來說,就是那些非黨非團的普通群眾,被晾在戰鬥隊外麵。
一天早晨上班時間,1964年由四川邛崍縣川劇團調來的張素萱問我,你怎麽不參加局機關的戰鬥隊?我告訴她,沒有人來找我談話。她問什麽原因?我說還有什麽原因,出身成分不好,又不是黨團員。
張素萱聽了,臉上露出灰暗的神色,因為她也馬上想到自己的地主家庭出身。她說,沒想到,出身問題對人的影響這麽大。她說,她從小在四川邛崍縣川劇團學演戲,劇團裏的學員隻要勤奮刻苦,尊敬領導和師傅,就沒有人歧視;可是到了省文化局這種政府機關,她才體會到出身成分和是否是黨團員對一個人是何等重要。不過,她又問我,不是已經批判了譚力夫提出的血統論嗎?我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慢慢就明白了。
就在張素萱和我感到自己低人一等沒人邀請參加造反組織時,文化局創作室的寒星開始拉人組織戰鬥隊。寒星是局機關創作室的一個詩人,大約40歲左右,長得又黑又瘦,戴副黑框眼鏡,平日他性格有些內向,沉默寡言,見麵幾乎很少和人打招呼。據說,他家庭出身雖然沒問題,但“思想比較反動”,所以,在局機關裏,那些自命是左派的黨團員對他的印象並不太好。
說他“思想比較反動”,究竟有什麽根據?
開始我們這些新來的人一無所知,後來慢慢聽人講,寒星曾經說,自己的成就一不感謝共產黨,二不感謝毛主席,是憑他自己的勤奮和努力得來的。在毛澤東時代,就像現在的朝鮮那樣,人人都要感謝黨的培養,感謝領袖的恩情,並且歌詞裏都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在這種領袖崇拜如日中天的社會環境裏,寒星這些話,自然被看成是大逆不道。另外,寒星還說,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他還舉了一些的子,如傅作義和杜聿明等,這些人在戰場上都和共產黨解放軍打過仗,一旦投誠,都成了共產黨政府中的高官。他這些話,想來可能是在下邊發牢騷和說怪話,也可能是開玩笑,有人匯報給黨組織,就上綱說他“思想反動”。像寒星這樣有獨立思考精神的文人,自然入不了黨。局機關新成立的兩個戰鬥隊,對他也采取了關門的態度。
寒星不服氣,他一反往日的憤世嫉俗和沉默寡言,也鼓起勇氣開始在局機關招兵買馬,準備在局機關組織第三個戰鬥隊。
3 117戰鬥隊的成員
一天,寒星找到我,問我為什麽不參加局機關的戰鬥隊?我把對張素萱講的話又講給他聽。
寒星說,黨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而文化局裏一些人自以為他們是天生的左派,一貫歧視出身成分不好的,還有就是我這樣沒入黨的群眾。在他們眼裏,我們這些人好像根本不配幹革命,這次文化大革命批判了譚力夫的血統論,我仔細看了報紙上的文章和中央文件,覺得隻要不是運動對象,大家都有平等的權利起來造反幹革命。所以,經過反複考慮,我決心把文化局機關裏那些左派瞧不上眼的同誌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戰鬥隊,和他們平起平坐幹革命。你如果願意,就參加我們的“117戰鬥隊”。
寒星的一席話,完全說到我心裏,而且對他這種勇氣十分佩服。
我問他,你組織的“117戰鬥隊”,現在已經有多少人表示願意參加?他說,通過個別談話,已經有七八個人考慮參加。接著寒星告訴我,表示願意參加117戰鬥隊的有這樣幾個人:一個是年紀最大的老邵,他是個老革命,在省文化局不知為什麽,一直讓他坐冷板凳。我開始找他談,他有點顧慮,覺得自己快退休了,參不參加戰鬥隊無所謂。寒星說,毛主席70多歲了,都戴上紅袖套接見紅衛兵,領導文化大革命,你剛剛50多歲,應該振作起來,跟著毛主席繼續幹革命。老邵考慮一下,同意參加。還有主管印刷廠的老陳,他的年紀也比較大,據說他曾經參加過國民黨,曆史上有汙點,一直夾著尾巴做人,也沒有人動員他參加造反組織。我跟他談了參加117戰鬥隊的事情,他很高興,表示願意。寒星還介紹了一位中年婦女叫李淑秀,她是共產黨員,原是局機關藝術處的一般幹部,本人沒什麽問題,但她丈夫是省歌舞團團長,被歌舞團的造反派和革命群眾揪出來,打成“走資派”,人們背後把李淑秀稱為“走資派的老婆”。寒星說,我認為文化大革命不應該搞株連,所以也吸收她參加。還有就是資料室的鍾淑華,寒星說,她並沒有什麽政治問題,僅僅是因為她沒有申請入黨,身體有些殘疾,實際上她對運動也十分關心,為什麽不調動她的積極性?再有就是你和張素萱,你們兩個都年輕,既然批判了譚力夫的血統論,你們沒必要背家庭出身的包袱,起來幹革命,名正言順。
看來,寒星不僅有勇氣有見識,而且也有一定組織能力,所以,我表示願意參加他組建的“117戰鬥隊”。
“117戰鬥隊”在寒星的努力下,很快建立起來。戰鬥隊裏一共七八個人,平日十分節儉的寒星自己掏錢製作了紅袖套,上麵印著“117戰鬥隊”幾個金黃的大字,我們參加戰鬥隊的每個人胳臂上,都戴一個鮮紅耀眼的紅袖套。當我們戴著紅袖套耀武揚威地走到大街上,或者是出出進進省文化局大樓時,感覺自己也成了貴州省文化局機關造反派一員。不知別人的感受如何,我和這張素萱都感到很興奮,大概有點像阿Q當年鬧革命時那種喜悅和激動。因為像我這樣出身成分不太好的人,以往在學校總是因為出身成分而低人一等,現在竟然成了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的造反派,內心深處不免有點農奴翻身揚眉吐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