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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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的人和事(2)一個女大學生的沉淪(上)

(2013-12-17 08:28:13) 下一個

                          一個女大學生的沉淪   

 

                           1              

 

我這位同學的名字叫徐婉麗,她高高的個子,如月亮一般的圓臉盤,漂亮的臉上常常掛著微笑,即使在藝術院校裏,她的容貌和氣質也應該算相當出類拔萃。當時在大學校園裏,我雖然沒有暗戀她,但也禁不住想,法國作家莫泊桑說過,女人的美麗和聰明就是她們的出身,溫柔的性情和嬌媚的姿容,就是她們的資本。盡管當時毛澤東的階級論彌漫於整個社會,幹什麽都講究出身和成分,可是在現實生活中,那些有地位有權勢的人物找老婆,卻往往不像人事幹部那樣頭腦僵化,他們更看重的是女人的姿容和教養。所以我心想,徐婉麗將來不是高幹的妻子,就是個將帥夫人,前途不可限量。

徐婉麗比我們高一班,是戲文係64屆的畢業生,早我一年走出校門,應該算我的師姐。不知學校是不是有意懲罰她,還是由於其它什麽原因,先我一年把她分到貴州。我這樣說,主要是按當時校方的分配原則,出身好表現好的分到一流的大城市和好單位;表現一般的分到一般省份;隻有表現差的,才分到比較貧窮落後和比較艱苦的地方,說是去“鍛煉鍛煉”,實際上是什麽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對於徐婉麗的分配,我一直感到有些困惑不解。

當然,我那時還是一個熱血青年,書生意氣十足,天真地認為,一個大學生分到什麽地方並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他或她是否有事業心。所以,我在這裏所謂“懲罰”主要是指,從徐婉麗來看,她在學校裏雖然政治上不紅,學習不夠刻苦,有點貪玩,但似乎也沒聽說她有什麽離經叛道之處。她的家庭出身應該說沒什麽問題:母親是中學教師,父親是大學老師。雖算不上革命家庭,但總不是地富反壞右吧。另外,在校期間,記憶中我雖然沒和她講過話,更談不上有什麽交往,但看她與同學交談時那神情笑貌,覺得她為人還隨和,沒有漂亮女人的那種矜持和傲慢,更不像隨便得罪什麽人那種角色。還有,印象中,經常見她和另一個叫孫曉薇的同班女同學往外麵跑,說是去電影學院聽課。在大學裏,課後的時間,隻要不幹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按說這也算不上什麽問題。因此,把她分到貴州,有點難以理解。

另外,說對她的懲罰,最明顯的是把她和她的男朋友吳光亮,一個分到黑龍江,一個分到貴州,就是說,讓他們倆成為中國大地上的牛郎和織女。因為就我所知,我們學校對在校有戀愛關係的同學,在畢業分配時,一般都給予照顧。比如我們班的高林森,在校期間他和表演係常如玉好,確定了戀愛關係,64年常如玉畢業分到銀川,65年高林森畢業分配時,為了照顧他和女友的關係,就也分他到銀川。這種例子,似乎不少。但為什麽對徐婉麗和她的男朋友吳光亮就沒照顧呢?後來聽說,學校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對於畢業前突擊戀愛的人,學校在分配上,就堅決不照顧。而徐婉麗和吳光亮的戀愛,恰恰是犯了這條禁忌。

可是,仔細一想,學校對徐婉麗和吳光亮的分配不僅沒照顧,而且還有懲罰的意味。你想,係領導要不是有意拆散他們,為何讓他們一個天南,一個地北,相距上萬裏?顯然,這是明擺著的事,再傻也看得出來。現在想來,係領導這種做法,既不合情,又不合理,應該說有點缺德。

後來我又考慮,莫非他們兩個都有什麽違規違紀之處?或者有傷風敗俗不檢點的地方?當時領導什麽都保密,這些我們一般人就不清楚了……

至於對她臨畢業開始熱戀的吳光亮,我也所知甚少。隻知道吳光亮和徐婉麗的確是在畢業前才好得形影不離,至於他們為什麽同窗五年,到臨畢業前,才互相吸引,雙雙墜入情網,這也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我們局外人隻知道,吳光亮是她的同班同學,從外貌來看,吳光亮算得上一表人才,那樣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高檔服裝店裏木質做的男模特,可惜他個子應該再高些,這樣和徐婉麗走在一起,兩個人就更般配了。當然,我這是俗人之見,真正的愛情,那裏會講究這些。還有一點,記得吳光亮曾經在學校黑板報上發表一篇文章,內容是和郭沫若商榷,具體商榷什麽內容沒印象了。我當時覺得他敢於向權威挑戰,勇氣可佳;但在黑板報上和郭沫若商榷,就有點可笑,發表在正式報刊雜誌上,那才算有本事。

64年,徐婉麗到了貴州,在人事局招待所等待分配期間,她和吳光亮兩個人,雖然相距近萬裏,但他們仍然藕斷絲連,情意纏綿。那時通訊不發達,他們除了書信外,還不斷用電報互通聲氣。兩個人在愛情力量的推動下,在等待分配期間,不辭勞苦,千裏迢迢,一個從黑龍江,一個從貴州,雙雙起程到北京幽會。他們在北京究竟呆多長時間,如何海誓山盟,如何生離死別,外人自然不清楚。隻知道貴州人事局發現徐婉麗失蹤了,在招待所找不到她了,這自然很讓人事局的負責人傷腦筋。等徐婉麗回到貴陽,她聽說人事局到處找她,就趕緊登門去找人事局管分配的頭頭。在那裏,她除了挨一頓批以外,還接到分她到遠離省會的黔南州歌舞團的通知。黔南州歌舞團所在地叫都勻,離省會貴陽乘火車是四個多小時。

就我所知,從北京或上海藝術院校分來的大學畢業生,通常多留在省會貴陽,然後分到省級各所屬文藝單位。仔細想,道理很簡單,北京也好,上海也好,終究是我國一流大城市,在這些大城市藝術院校畢業的大學生,能來到貴州這個偏僻落後的省份,已經不容易,特別是那些名牌藝術院校的畢業生,在這裏應該說是比較稀少的人才,所以把他們留在省會,自然可以理解。

那麽,為什麽偏偏把徐婉麗分下去呢?事情非常清楚,一個是人事局管分配的領導看了她的檔案材料,那些檔案材料自然對她的使用不太有利;另一個就是徐婉麗在等待分配期間不假而走,這肯定是犯忌的事。試想,如果一個北京分來的大學生,在貴州突然失蹤,人事局好不好交代?在當時那種時代環境裏,各部門的領導都像非常嚴厲的家長,她的做法自然有些出格,當時最準確的定性叫無組織無紀律,這肯定是無法允許的。據說還給了她一個警告處分,然後把她分到更偏僻更艱苦的都勻。

如果說,徐婉麗在當時能夠考上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就讀,而且五年大學生活基本上一帆風順,應該說是一種幸運的話;那麽,從畢業分配開始,她的命運就開始出現了逆轉,不幸就像影子一樣伴隨著她的生活。

 

2

  

 60年代,大學畢業生不像現在這樣,自己走出學校大門可以自己選擇職業,那時候所有的大學畢業生一律由組織分配,分到什麽地方,你就去什麽地方,分到什麽單位,你就去什麽單位。幾乎沒有什麽可以討價還價的餘地。所以,徐婉麗盡管心裏不情願,也不得不起程到都勻去報到。

到了都勻,隻見城市比貴陽更小,更土氣,到處是陳舊的平房,到處是黃泥土路,隻有寥寥幾棟樓房矗立在城邊的山坡上,那是州政府等少數黨政機關的辦公所在地。從城東走到城西要不了半個小時,平日路上來往行人稀少,更很少有汽車。隻有到了趕場天,街上才人來人往,有些生氣。從人們的衣著打扮不難看出,這裏的農民也好,市民也好,與其說他們過著古樸的生活,不如說他們過著貧窮的日子。從首都北京來的徐婉麗不知道,頭幾年的大饑荒,貴州也是重災區之一,這裏餓死的人像安徽和四川一樣,成千上萬,能活過來的農民,都算是死裏逃生得辛存者。

徐婉麗到了這個小城,曾經轟動那裏的文藝界:人們從沒見過中央戲劇學院的畢業生分到這裏,加之這裏的男男女女個子都不高,高大漂亮而風度翩翩的徐婉麗,就像遙遠的大城市飛來的一隻鳳凰,落在這個貧窮而又落後的小城,因此她顯得格外引人矚目。

人們聽她說還沒對象,於是,有些頗有身份的單身漢開始打她的主意,向她大獻殷勤。

然而,出乎人們意料的是,不到半年,徐婉麗的肚子漸漸大起來,人們才知道她說沒男朋友,不是真話。原來他在人事局招待所等待分配期間,開始不僅和吳光亮在北京幽會,後來還和一個名叫黎樹魁的關係密切。

這位黎樹魁是四川音院的63屆畢業生,學的專業是吹園號,分在交際處的軍樂隊。交際處是個什麽單位呢?實際上就是專門接待中央首長和高幹的高級賓館,考慮這個高級賓館經常有送往迎來的任務,於是就搞了一個軍樂隊的編製。在這種單位工作,平日自然沒什麽事情可做,每天練練號,其它時間基本是自己支配。

一天,黎樹魁去人事局招待所看望川音剛分來的同學,在招待所見到了待分配的徐婉麗,被徐婉麗的姿容和風度所迷倒,於是每天都去招待所,找個機會認識了徐婉麗。從此,他每天就到招待所上班,開始是找徐婉麗聊天,慢慢則請她吃飯,對她總是一臉燦爛的笑……而徐婉麗有個缺點,就是對男人的殷勤,往往是來者不拒,一律笑納。

  說起來,黎樹魁應該說是個非常精明的四川人,他嘴巴很會講,善於察言觀色,更善於見風轉舵,追求女人自然更具有搞音樂的那種像火一樣的熱烈激情,徐婉麗哪裏經得起如此猛烈的進攻,很快就和他上了床。徐婉麗有了身孕以後,黎樹魁覺得自己在情場上已經勝利在望,十拿九穩,心中肯定暗喜不已。估計徐婉麗一定另有想法,因為黎樹魁的先天條件有些讓人掃興:矮瘦矮瘦的個子,黑黑的皮膚,小小的眼睛,與徐婉麗站在一起,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不般配。雖然人們常說“郎才女貌”,可是黎樹魁畢竟不是她心目中的他,但肚子又懷上他的孩子,不和他結婚,又去和誰結?顯然,年紀已經老大不小的徐婉麗,在婚姻問題上,已經山窮水盡,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那麽,對於黎樹魁來說,找到徐婉麗,和她結為夫妻,自然感到很滿意,甚至是很得意。因為他覺得自己在情場上是勝利者,通過短促突擊,速戰速決,輕而易舉地俘獲了中戲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大學生,這不是他的一種運氣和福氣嗎?所以,和徐婉麗結婚後,幸福的笑容一直掛在他的臉上,眼鏡後麵的兩隻小眼,經常笑得眯成兩條縫。至於徐婉麗心裏是否感到幸福,別人就不清楚了。

當時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紅色恐怖”階段已經過去,多數人對運動的熱情逐漸消退,精力開始放到老婆孩子身上。文藝團體許多沒有演出任務的人員,開始放羊,大家各奔東西。徐婉麗有了身孕以後,和黎樹魁辦了結婚手續,她對造反也沒什麽興趣,在都勻幾乎沒什麽事情可做,便來到省城貴陽,長期住在交際處的職工宿舍裏。

一次,我去看望他們夫婦,他們住在省政府旁,靠近山腳一棟很簡陋的兩層樓的宿舍裏這種樓是為單身漢修的,沒有廚房,要燒火做飯,隻好在樓道裏,北京光這種樓叫“筒子樓”。敲門進去,發現隻有徐婉麗一個人在家,手裏拿著一隻香煙,臉色十分難看。一問,才知道她和黎樹魁吵架鬧矛盾了,看樣子,黎樹魁似乎動手打了她,因為她臉上太陽穴處還隱隱有點發青。

“怎麽了,徐婉麗?這是和誰生氣?”

“還能和誰?我真是瞎了眼,找來找去,找到黎樹魁這個混蛋!”徐婉麗氣憤地說,手裏的煙已經忘了抽。

“你們兩個人為什麽鬧?”

“為什麽?還不是家庭瑣事。”她不願意談具體原因,隻是說:“沒結婚前,他追我,就像孫子一樣,讓他幹什麽,他幹什麽;結了婚,他的偽裝就脫了,本來麵貌就露出來了,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整天不管家,往外跑,去幹什麽?去鎮壓411,保衛紅色政權。你說可笑不可笑。他身上還帶一把匕首,去搞武鬥,去抓人,就像上海灘上的流氓打手一樣。我讓他少往外麵跑,他說我不關心國家大事。你說氣不氣人?!”

當然,徐婉麗愛麵子,沒提黎樹魁動手打她的事,直到後來,她才說黎樹魁喜歡動手打人。我當時感到不理解的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夫妻吵架時,怎麽會輕易動手打人?另外,一個已經當了父親的人,怎麽還有興趣去參加武鬥?

不過,黎樹魁雖然和徐婉麗吵架動手,但為了和徐婉麗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為了建立一個完整的家,在林彪事件發生以後,幹校匆匆結束所謂鬥批改,進行幹部分配時,黎樹魁還是不惜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主動要求調到都勻去。一個搞西洋樂器的大學生,在都勻能幹什麽呢?組織部門煞費苦心,最後把他安排到一家化肥廠去搞工會工作。在都勻,他們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叫慶大,女孩叫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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