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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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和信念的破滅(6)

(2013-10-22 08:30:50) 下一個

理想(6

大動蕩中的楊子明一家

 

楊子明一家和我相識多年,兩家來往也比較多。在六四以後,我曾經和他們家有多次接觸,每次都談到一些與當前形勢和六四有關的問題。為了閱讀方便,特把與他們一家人不同時間和不同地點的談話,輯錄在一起,並命名為“大動蕩中的楊子明一家”。

 

 

一、楊子明在飯桌上的閑談(89619日)

 

昨天中午老楊夫婦來我家,大家共進午餐。

飯桌上,談的都是當前的形勢和北京的屠殺、逮捕。老楊是省稅局的辦公室主任,省稅局所主辦稅務刊物的主編。他平日講話不多,但別人講話他聽得非常專注。每次他們夫婦來我家,總是他妻子講話,他在一旁沉默不語。可是他發現妻子講話太離譜時,總要插上一句,來糾正妻子的偏頗。老楊妻子劉阿姨是小學教師,任教三十多年,屬心直口快那種女性,而且有點世俗氣。劉阿姨首先問我家在武漢讀書的大兒子的情況如何。我把大兒子在六四事件前後的來信中寫的內容,向他們夫妻簡單介紹了一下。接著,劉阿姨提起她的女兒,說:

“我家小茜從海南打長途電話到家,對她爸爸講,不要相信電視和報紙上那些宣傳,全是假的。她爸爸怕電話有人監聽,為了她的安全,就說情況都了解,你不用講了。她還說,哥哥不要在家死守著,在家裏死守著就一輩子完了。要想辦法出去找生活……”

楊小茜是1988年從中南化工學院畢業。她在學校入了黨,並當了係學生會主席。分回省城以後,通過走關係,在鋁鎂設計院找到工作,她的男朋友小姚則安排在省環保局。小茜在鋁鎂設計院尚未報到上班,就自己活動到省有色金屬進出口公司。到這個公司,她一上班就被派到海口。在那兒幹了一段時間。又把男朋友小姚帶到海口。小茜的哥哥楊兵在文革中長大,生不逢時,沒能像妹妹小茜那樣好好讀書,他很早就進廠當工人。八十年代初期從工廠出來,開始邊進補習班,邊做生意。小茜覺得哥哥在這個窮鄉僻壤沒什麽前途,所以在電話裏交待,希望他哥哥出去闖闖。

    老楊夫婦曾經去海口看望過小茜與小姚。回來以後談到那裏的情況時,把那裏年輕人唱的歌子向我們介紹過,大意是: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反動派,沒打倒,帝國主義夾著皮包回來了。全國人民都愛“大團結”,吃喝嫖賭改不了,改不了!

老楊在飯桌上講完,平日十分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老楊在我心目中,是個不苟言笑的人,是一個典型的政府幹部,每天認真讀報,認真學習文件,專心致誌領會中央精神。從不講出格的話,做事講原則,而且喜怒哀樂不形諸於色。我覺得與那些平庸的官僚不同的是,除了勤學好思以外,他還善於耐心傾聽對方的觀點,很少打斷別人的講話。總之,我認為他是個當大官的材料。可是,由於他親哥哥在台灣的國民黨部隊當團長,毛澤東時代自然入不了黨,也就提不了幹。八十年代,血統治和唯成份論不提了,老楊才終於入了黨,提了幹,當了省稅局的辦公室主任,省稅刊的主編。從業務水平和工作能力上看,老楊當省稅局的局長也不是幹不了,但因沒後台,沒關係,隻好一直呆在辦公室主任的位子上。

沒想到,平日謹言慎行的老楊跑了一趟海南,回來以後,竟然在飯桌上也幽默起來。要是過去,這種玩笑,他是絕不會輕易講的。

有一次,他女兒小茜從南方回來,談起廣東和海南的腐敗和黑暗,小茜說,中國沒有希望,要發展,還是出國,到發達國家去。

老楊聽了,嚴肅地說,青年人還是應該有愛國主義精神,不能盲目崇拜西方。小茜瞅了一眼她老爸說,您要到廣東,海南走走,您就會了解實際情況了。您不能老是呆在辦公室裏學文件、看報紙,您這樣長期下去,思想會越來越僵化,越來越脫離時代。

老楊笑了笑,沒和女兒爭。不過,老楊終究是個好學深思的人,通過大量報刊雜誌上的文章,特別是他親哥哥從台灣回來探親時的徹夜長談,使他知道台灣社會的變化很大,國民黨也不是原來的那種樣子,特別是在台灣人眼中,他們是如何看待大陸的整風反右、大躍進、大煉鋼鐵等運動,以及大陸搞得十年文化大革命……通過兄弟之間的交談,他漸漸從報紙社論和紅頭文件的話語牢籠中解放出來,開始用新的角度來看待和思考一些問題。

記得,他曾經給我講過這麽一件事。

他說,他有一位戰友,在文革期間曾經和自己的好朋友議論林彪,對林彪說了些不敬的話,如說林彪樣子就像個奸臣,靠吹捧毛主席往上爬等等。他這位朋友回家後,覺得這些議論有問題,心想,他這些話我聽了如果不向組織匯報,到時候暴露了,我也跑不了。經過一番思前想後的思想鬥爭,他就找到黨組織,向領導一五一十地匯報了。結果這位議論林彪的戰友被抓起來判處死刑。消息傳來,那位向組織匯報的好友大吃一驚,沒想到他的舉報竟將好朋友送上刑場。他從此日夜不安,吃不好,睡不好,良心的譴責使他無地自容。於是,他想到自己害了好朋友一家,活在世上還有什麽臉見人,心一橫,便上吊自盡。而那位被判死刑的戰友,還未來得及執行,林彪機毀人亡事件就發生了,於是這位戰友反倒被無罪釋放。

老楊講完完以後,又說報紙上講,四人幫時期搞的是封建法西斯主義,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另外,他又說,看來過去搞的那套愚忠,也是不符合人性的。聽了他這些發自肺腑的真話,我覺得他在思想解放運動中,確實有很大進步。

飯桌上,他把頭些日子報上通緝的高自聯頭頭的名字、年齡、哪個學校、學什麽專業等,都一一說出。我十分佩服他這種驚人的記憶力,隨口開玩笑:“我們國家安全部和公安部的部長恐怕也沒你記得這樣清楚吧?”

談起這次學生運動的失敗,我認為學生運動領袖在決策上的成功是絕食;最大的失誤是沒有在趙紫陽到天安門去看望絕食學生後,及時理解趙紫陽講話的含義,做出撤離天安門的決定。假若能在那天撤出天安門,鄧小平和李鵬等強硬派就沒有理由再實行戒嚴。還有個時機,就是戒嚴部隊被北京市民成功地阻止在市郊時,五月底撤出天安門,也不會演出這個曆史的大悲劇。當然,這樣講,有些事後諸葛亮。不過,學生領袖不懂政治鬥爭,不了解共產黨,確實是事實。

老楊對我的看法沒表態,他接著自己的思路說,鄧小平召集那些決策人開會時,第一句話就是,我知道你們有分歧。現在問題是,我們還退不退?究竟要退到什麽地方?可見對待學生運動,調集軍隊,最初不一定是考慮馬上下手。而是沒有退路以後,或者說,幾個強硬派不願意做出妥協的情況下,才動手的。

另外,老楊還說,趙紫陽五月十九日淩晨到天安門廣場的講話,也的確是話中有話。比如他說你們和我們的認識終究會取得一致的,但要有個過程。趙紫陽還說,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你們應該健康地活著;我們已經老了,沒關係了。他還說,我年輕時也臥過軌,遊過行,過後一想,是很害怕的。他這些話,已經暗示自己決心不幹了,也說明等待學生的是鎮壓的危險。

看來,老楊這些分析,是相當深入,也是很有道理的。從這些分析中,也可以看出老楊是非常善於思考問題的。

飯後,我問老楊,你們的省稅局的領導態度如何?他說,看得出來,他們內心是同情學生的,但他們不願意在公開場合議論。那麽中層幹部呢?他說,有些年青人在會上直接表示支持趙紫陽。比如有位副主任,他是五三年生人,他說,曆史將證明趙紫陽是正確的,而且不要很長時間。我們這些人都能見到這一天。老楊說,這話也不是沒有根據,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不是最初也定為“反革命事件”嗎?過了不到十年,就翻過來了。

 

二、小茜與小姚的醒悟(89.7.4

 

老楊的女兒小茜與她的男朋友是在大學讀書期間相識的。在畢業前,他們確定了戀愛關係,因此他們一道分到我省。小茜的朋友的叫小姚,是內蒙呼和浩特人,瘦瘦的,給人一種十分沉穩的印象。小姚在學校是學生會幹部,共產黨員。小茜在大學當過學生會文體部長,係學生會主席。小茜和小姚就是在學生會工作中結識的。小茜在學校參加過英語演講比賽,寫過小說,也喜歡讀詩和寫詩,在入黨誌願書上曾經寫下過虔誠的話語。每年暑假或寒假回家探親,他能和列車員搞好關係,來回可以免費坐臥鋪。據她母親講,有個列車員曾經打過她的主意。         

“這怎麽可能呢?”她母親說。

是嗬,一個身材容貌如此出眾的女大學生,一個大學生眼中的校花,難道會喜歡一個列車員?這又不是外國電影中的浪漫故事。

畢業之後,小姚為了這個江南姑娘,來到我省。通過小茜父親的關係,小姚進了省環保局,小茜進了鋁美設計院。小茜學的是化工,但她不太喜歡鋁美設計院,便自己想辦法調到有色冶金進出口公司。報到後,沒多久,上級便派她去海口。在那裏,當時泡沫經濟正加速膨脹,人們賺錢很容易。於是,小茜又寫信喊小姚也去海口,小姚辦了個留職停薪,很快便去了那裏。

當兩個人在海南地區混了幾年之後,回來探親時,我曾經與兩個年輕人聊過天。小姚告訴我:

“海南省的人是非常野蠻的,到處呈現的是愚昧和落後。比如東方那裏有金礦,大陸上的人去開采,全部被當地人殺害,一個也不讓你活著出來。現在這些金礦的老板就是當地的縣領導和公安部門。”

小茜接著說,在當地飯館裏,那裏有些人當著許多人,就把腳放到桌子上。看那樣子,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女孩子乘出租車,常常遭欺負:要麽是敲你竹杠,要麽是動手動腳侮辱你。你斥責他的無禮,他還要動手打人!

小茜又講,中國沒什麽希望。各地黨政軍的領導幹部中,起碼有一半多是高幹的裙帶關係。在共產黨統治下,你就別想當大官,隻能當受氣的官。大學畢業時,我還很天真,以為努力工作,就可以有前途。到社會上一看,逐漸認識到自己想得太天真、太幼稚了。你比如,鄧小平的兒子和陳雲的兒子,在深圳都有禦花園別墅,有保鏢。你說,現在的天下是誰的天下?

又比如,開始我認為,經濟活動要講信譽,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麽回事,誰管你什麽信譽?能多撈就多撈,隻要把你錢弄到手,哪管你家破人亡?到處是弄虛作假,到處是貪汙受賄……共產黨已經爛透了,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這就是兩個八十年代畢業大學生的心態,而且是兩個在大學便入黨當幹部,按常規應該是黨的事業接班人的真實思想。對他們來說,八九學潮和六四事件,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隻有我們這些處在封閉狀態的老一代知識分子,才感到意外和震驚!

 

 

 

 

三、楊兵說:“他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臨死前大幹蠢事!”

(89.8.14)

 

小茜的哥哥叫楊兵,比小茜大個一兩歲。

昨天上午,在文化宮的樓上,遇到楊兵。他握著我的手,笑眯眯的,仍是當年那種純樸可愛的樣子。我們大概有一兩年沒見麵了。

“聽你父母講,你在搞礦產生意?”他父母說他是“錢來的容易,去的也快”。七八千買的摩托車,騎了不到一年就丟了;上千的照相機,說丟就丟……

不過,十多年前他還是電機廠一名不滿二十歲的工人。八十年代初,在私人辦的培訓班裏讀了幾天書。然後留職停薪下海闖蕩,很快成了萬元戶。應該說,小夥子還是很有頭腦的。

我和楊兵認識,是在八十年代初。那是在一個私人辦的“培訓班”裏,當時四人幫剛倒台,百廢待興,恢複了高考,年輕人心裏充滿了求知的饑渴。有些頭腦靈活的人抓住這個時機,在街上隨便貼幾張招生廣告,就有一些被文革耽誤了讀書的青年人去報名。其實,辦學人往往不是搞教育的,他們既沒教室,又沒教材,無非是到高校去請個老師,或者到文學期刊編輯部請個編輯,到辦學人家裏去上課。我當時被聘上課,辦學的就是這種人。他交待的任務就是:

“隨便講,談文學,談創作都行。”

記得,我當時給他們講的題目是“新時期的文學創作”,主要是介紹劉心武的短篇小說《班主任》,盧新華的《傷痕》,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等當時名噪一時的作品。在辦學人並不寬敞的客廳裏,密密麻麻坐了二十多名學員。給我印象最深的學員就是楊兵。他那時大概不到二十歲,是學員中最年輕的一個。在我講課時,他坐得直直的,兩隻不大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直盯著我。顯然,我講的東西使他非常感興趣。

講完後,休息時,他就問我,我講的那些作品到哪兒去找?看來,他很好學,希望進一步了解我提到的那些作品。既然他感興趣,我便設法把他所要的那些文學作品帶來,借給他讀。就這樣,我們師生之間的友誼就開始了。

楊兵給我的印象不僅是好學,樣子純樸,而且非常聰明伶俐。他到我家來還書,或者是來詢問文學方麵的問題,見我洗菜做飯,他總是主動幫我的忙。我當時家裏吃水要到前麵院子裏去提,他見我水缸裏水不多,總是幫我把水缸提滿。通過楊兵,我認識了他的父親楊子明,他的母親劉阿姨,他的妹妹楊小茜。

楊兵的父親是省稅局的處級幹部,自學成才的稅務專家,他母親是小學教師。從父母的願望來說,是希望他讀書,最好是能考大學。但楊兵終究是基礎太差了:文革開始,他正在讀小學。小學畢業沒多久,就去工廠當學徒工。粉碎四人幫以後,他才開始有了求知受教育的機會。當時社會上一些青年人癡迷文學,楊兵受這種風氣的影響,讀了一些文學作品之後,也想寫東西發表。最後,考大學的願望沒能實現,卻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在省外某報上發表出來。

也許是文學這條路走起來太艱難,也許是八十年代中期的經濟大潮更具誘惑力,總之,楊兵下海經商了。究竟做的是什麽生意,他父母也不甚清楚,總之還是賺了些錢。

“這兩年,我經常在外邊跑。”楊兵把我帶到文化宮大樓的一間辦公室裏,坐在辦公桌旁,對我說,“六四大屠殺前後,我恰好在廣州和深圳。”

“那裏的情況如何?”

“現在那裏查得很嚴:凡是年輕人,隻要看樣子像大學生,公安、武警就要查看身份證、工作證。如果證件不全,樣子可疑,就抓起來關起。等查清楚你不是學運領袖,才放人。你想,從珠海到澳門,隻要會遊泳,一遊就遊過去。我在那裏看了看,遊過去就是房子和大街。不像深圳到香港,中間要經過羅浮橋,過去是一片開闊地。六四以後,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經過香港、澳門跑出去了,就是為了躲避共產黨的大搜捕……”

我問他廣州的經濟情況如何。

他說,六四以後,外國和香港在內地投資的大企業,有不少已經關閉。譬如深圳的嘉年印刷品公司,是香港人投資建的,技術相當先進,可以說是一流的。我們外省有不少人去印過年曆和畫冊。全公司的雇員加工人共二千六百多人。六四以後,公司經理宣布關閉工廠,結果導致二千多人失業。還有大亞灣的核電站,是美、英、法、日、中五個國家聯合建造。現已進入三期工程。六四以後,西方國家宣布對中國進行經濟製裁,停止貸款和供應設備,工程隻好停下來。現在隻有日本提供的一個機組運到大亞灣。其它國家要求中國停止逮捕和鎮壓民主運動的參加者,否則就暫停貸款和設備供應。所以,中國的經濟形勢很糟,危機四伏。為了穩定人心,報紙、電視隻能是報喜不報憂。

“那麽北京的情況如何?”我問。

“在北京,可以這麽說,從大人到小孩,沒有一個不恨鄧小平和李鵬的。當然,那些老家夥如楊尚昆,姚依林等人也不例外。過去,北京人有句口頭語,說‘騙你是孫子!’或者說‘騙你是狗娘養的!’現在改成:‘騙你是李鵬!’可見李鵬在北京人的心目中,已經成了連孫子都不如的人了。有的工人還罵他是‘野雜種!’至於鄧小平,北京人說,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何以見得呢?”我有些吃驚。

“你看他接見軍以上幹部時,要站起來,都很困難,旁邊的人趕緊去扶他。講話時,手都發抖。而且要有人提醒他,他才接著往下講,說明他已經不行了,老糊塗了……”。

“我看他精神抖擻,講話時還不斷打手勢,比當年毛主席接見布托時要強得多。”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你還沒看出來?”楊兵說,“他是打了強心針,吃了興奮藥才出來接見軍以上幹部的,不然是不會那麽有精神的。”

“這恐怕是你的猜測吧?”

“咳,我在北京時,人們都這樣講。你不信就走著瞧。”停了停,又說,“鄧小平這次算徹底完了!他改革開放,平反冤假錯案,幹不了少好事,也深得人心。沒想到,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臨死前大幹蠢事。這下子,他原來留給人們的好形象全被自己破壞了,成為一個曆史罪人,保證遺臭萬年!”

真沒想到,十年前還是個天真幼稚的少年,經過幾年的時間,已經變得如此有頭腦,如此老練了。

 

 

 

四、老楊家的討論(89.10.20

 

走進老楊家,見劉阿姨和她女兒小茜正在把切好的蘿卜絲串起來,往陽台的鐵絲上涼。旁邊是李阿姨的親弟弟,某中學的理科教師。屋裏彩電開起,但沒人注意屏幕上的節目。六四事件以後,幾乎家家都對電視上的節目不再感興趣。

當我們正談論當前的清查運動時,老楊下班走進來。老楊穿著稅幹製服,顯得很年輕,也很精神。老楊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聊了幾句,然後說,他去了兩次北京:一次是稅務工作會議;一次是學術討論會。最近學習江澤民的講話,整整學了一個星期。

“有什麽體會?”我問。

他說,現在看來,十年改革的最大失誤,確實是放鬆了思想教育工作。當代這些青年大學生隻知道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發達,生活好,可是他們不了解中國的人口多,底子薄,起點低。現在的青年人沒一點愛國主義和獻身精神,隻知道金錢萬能。人家外國也不是這樣,人家工作是工作,玩是玩,人家的敬業精神就值得我們學習。另外,當代年輕人對馬列主義連學都不學,你跟他講,他也不相信……

小茜聽到這裏,馬上說,我爸爸思想太正統,根本不了解社會的真實情況,對當代青年也缺乏理解,這種代溝是沒辦法的……

老楊聽了女兒的話,很平靜,對女兒的批評並不在意。他僅僅說,也不能說根本不了解社會的真實情況,隻是那些社會陰暗麵,知道的少些。

小茜說,我們這些人剛走出大學校門時,可以說是一心想要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祖國建設服務,並沒想到要賺大錢,要出國。想的主要還是如何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充分發揮出來,為國家實現四個現代化幹一番事業。可是一到社會上,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海南,在廣州,看到的都是人人千方百計找錢,也不管手段是不是道德。有人利用關係,在銀行貸出款來,大肆揮霍,吃喝嫖賭。哪管你是不是人民的血汗。另外,你想出國,隻要有錢就行,根本就不困難。不管是海關,或是政府機關,公安部門,隻要有錢就能買通一切掌權的人,連海軍都是如此。

老楊說,腐敗現象是存在,在改革開放中是在所難免的。可是作為黨和國家培養出來的大學生,不能因此就放棄愛國主義和犧牲精神。

“我憑什麽要有犧牲精神?” 小茜有些激動,毫不客氣地反駁老爸,“莫非我為那些鎮壓學生的人去犧牲?為那些特權階層去奉獻?為那些大肆揮霍人民血汗的人去奉獻?我才不是憨包!”

劉阿姨的弟弟劉老師一直沒言語,這時忍不住說,過去,我們這一代人不能說沒有信仰,也不能說沒有犧牲精神。那時我們從內心深處相信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好,馬列主義是真理,共產主義是理想。而且相信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可是改革開放以後,一打開國門,才發現人家資本主義國家完全不像我們過去宣傳的那樣。相反,人家的日子比我們好過;而我們自己卻生活在貧窮落後之中。你說,這時我們還能相信過去宣傳的那一套嗎?另外,一搞改革開放,不說是全部,至少是相當一批幹部乘改革之機,大肆地以權謀私,更不提高幹子女搞官倒賺的那些錢。這種情況下,再提愛國奉獻,像曲嘯講的那套東西,誰還聽得進去?不僅聽不進去,而且還覺得很滑稽,很可笑。特別是經過六四事件,更沒人信這套東西了。

小茜接著她舅舅講,你說大學生不愛國,他們走上街頭示威遊行,喊“鏟除腐敗,打倒官倒”,他們是為了什麽?是為了要升官?還是為了要發財?還不是為了國家的興旺發達?民族的振興?可是這種愛國的權利都被剝奪了,還說青年學生不愛國。我現在想明白了,反正他們有權,宣傳機器在他們手裏,他們想怎麽說,就怎麽說。他說你“動亂”,你就是動亂。說你是“暴亂”,你就是暴亂。他手裏有公安武警,有軍隊,想抓誰,還不是隨便扣個帽子就行。你老百姓講的,符合他的胃口,沒事;不符合他的胃口,你就是進行“反革命煽動”,就是要“顛覆政府”……總之,你隻有不動腦筋,百依百順,不和他唱反調,這樣你就沒罪了。所以,人家說國民黨時期,是自由多和少的問題;而共產黨統治下,是自由有沒有的問題。

老楊說:“你沒在國民黨時期生活過,你怎麽知道?”語氣中對女兒有些不滿。

“人家都這麽說,莫非還是假的?”

“這種道聽途你也信?”

“我咋不信?現實生活中的大量事實讓我不能不信。”

“你們這些年輕人,出國又出不去,在國內滿腦子自由化思想。我真擔心你們早晚要犯錯誤。”老楊語重心長。

“你給我兩萬塊錢,我保證能出去。”顯然,小茜在廣東和海南混了兩三年,對那邊的情況相當熟悉。她又安慰父親說:

“你放心,我在單位不會談自己的真實想法,在黨小組會上我更是裝啞巴。領導怎麽說,我就怎麽做,我才不會去冒傻氣……”

“她奸得很!”劉阿姨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小茜,不無讚賞地說,然後又得意地笑了。

劉老師說,知識分子頭幾年剛剛可以說幾句心裏話,現在又不能講了。隻有在家裏和好朋友之間才講幾句真心話。

我說,的確。你不當偽君子,你不說假話,在我們這種的社會裏,確實很難活下去。專製主義統治下的臣民,隻有扭曲自己的人格,才能生存,才能發展。馬克思所說的人的解放,在專製主義社會裏,是無法實現的。

小茜說,可不是嗎?專製主義統治下,造就的要麽是唯唯諾諾的奴才;要麽是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

老楊默默傾聽我們的發言,內心深處似乎也很難找到什麽道理來反駁,在無奈中他提出:莫非提倡愛國主義和無私奉獻也不應該?

小茜毫不妥協地說,愛國有罪,我不敢愛國。無私奉獻,讓那些高幹和他們的子女先奉獻。我奉獻,老百姓能得到什麽好處?還不是都進了那些特權階層的荷包?

話題轉到六四事件。老楊說,當時別無選擇,要麽是共產黨垮台,要麽是動用軍隊。不過,天安門廣場確實沒死一個人。現在社會上有一種不正常現象,就是不利於黨和政府的傳聞和謠言,人們一聽就信,一信就傳。人們都熱衷於小道消息……

我們三人則認為,這要從專製主義政治搞新聞封鎖,對老百姓一貫采取瞞和騙上去找原因。劉老師說,假若天安門清場允許中外記者現場采訪錄相,並且允許他們依新聞法獨立報道,那麽事實真相就一清二楚,而且沒必要反複解釋和說明清場時到底死沒死人。

一直旁聽的劉阿姨插進來,她說,這就像一男一女關在屋裏,把門鎖起,把窗簾放下,過了半天時間,兩個人說我們是光明正大的,是在學毛選和鄧選,沒幹任何見不得人的事。你說老楊,誰能相信這種鬼話?你沒幹壞事,為什麽把門關上,把窗簾也放下來,不讓人看?誰會相信你的鬼話?

我趕緊開玩笑說,我們老楊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人家可是非禮無言,非禮無行,走得端,行得正,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是經得起檢查的,是光明正大的。

小茜把話題又扭轉回來說,沒死人,哄鬼?人家從天安門廣場跑回來的大學生,親眼看見有人被打死,血都濺了她一臉,還撒謊。就像魯迅文章中講的,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還有,康華公司才五千萬的問題,誰會相信?!

我說,在沒有新聞監督的情況下,這樣一個不得民心的政府,它所說的一切,即使是真實的,人們也不會相信。在這種情況下,倒黴的是政府。這就是古人所講的: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讓我們慢慢走著瞧吧……

老楊一臉沮喪,歎了口氣說:五十年前,北京人民夾道歡迎解放軍入城;五十年後,北京人民千方百計阻止解放軍入城,最後不得不動用機槍坦克,真是讓人想不通……

 

 

五、楊曉茜的近況(89 .11 .26)

 

大學畢業剛剛踏入社會兩年,她便覺得自己認清了社會的真實麵貌,而六四事件則像催化劑一樣,使她在大學裏建立的人生理想和共產主義信仰,徹底走向破滅。從而她對這個社會不再抱任何希望和幻想。她告訴我:

“我雖然在理論上不行,說不出所以然,但我的悟性好。”

她最近剛從海南回來,說她帶了不少報紙,有香港大公報、文匯報,還有三月份的經濟導報。

“我過兩天打開箱子,你想看,就來拿。”她說,“裏邊還有吾爾開希的講話。”

我問她,這些東西好帶嗎?

她說,沒關係。連錄相帶都可以帶,把盒子去掉,往西服口袋一放,他查得再嚴,也能混得過去。我有個朋友就有這種帶子,她就是從香港帶進來的。每天那麽多人入關,他不可能仔細檢查每個人。這個錄相把北京鎮壓學生運動的現場拍得非常清晰……

我問,你一個人獨來獨往安全嗎?不是說海南那邊的社會秩序很糟嗎?我心想,像你這樣年輕、漂亮、身材這樣苗條的女孩子,在海南也好,在廣東也好,都是相當惹人矚目的。

她笑了笑說,沒關係,膽子練出來了。我乘出租車,都是叫敞蓬的。不然他把你拉到什麽地方,你也不清楚。上車以後,我裝作無所謂,很老練的樣子。對方一看,就不敢輕易暗算我。弄不好,他還以為我是個便衣警察呢。說完,她自己笑了。

我問她海南近況如何?聽說外國的經濟製裁直接影響到海南的開發。

小茜說,據我觀察,比六月份我離開海南時要好些。不過,海南的開發也是一哄而上,好多人的錢來得容易,揮霍起來也就不心疼……

話題轉到她熟悉的商貿領域,曉茜說,在外貿中,賄賂成風,要總公司批許可證,不送錢是辦不到的。過海關,更是要送禮、送錢。有的開口直接要茅台。她說,我承包經營的商店,本可以像別的商人那樣,賣些偽劣商品,以次充好,以假充真,賺大錢。可是想到自己還年輕,為了幾個錢,弄得靈魂變質、人格墮落就不好辦了。想來想去,還是堅持文明經商,遵守職業道德,但這卻賺不到大錢……

她告訴我,她現在經常寫詩,把自己的孤獨、煩惱、失望,以及心靈的傷痛,都寫進詩裏,寫完,心情就似乎好一些了。她說,她想現在賺點錢,想辦法出國去看看。“隻要有錢,出國護照買都買得到。”她說得很肯定。

我問她的男友小姚在幹什麽。她說,在海南的一個大公司裏當總經理。她春節後準備去那裏和小姚一道幹,掙幾萬塊錢,想辦法出去……

談到形勢,她仍然認為中國沒希望,現代化搞不上去。她說,上邊想搞廉政建設,能建設起來嗎?沒有新聞監督,沒有民主製度,大吃大喝、行賄受賄照樣,紅頭文件還不是哄鬼?

“大吃大喝報得到賬嗎?”我問。

她說,誰那麽傻?把現金都上交?各部門各單位都有小金庫。有了小金庫,隨便吃喝,發獎金,隻要頭頭簽個字,白條子也照樣報。我的工資才一百多,不虛報冒領,不額外發獎金,日子怎麽過?頭頭也一樣,僅憑工資他也沒法活。

“這次治理整頓可能還是有些效果吧?”

“有啥效果?”她說,“膽小的去坦白,膽大的照樣撈。沒辦法。”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我,在一個不足25歲的小姑娘麵前,提了這麽多天真、幼稚的問題,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曉茜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尷尬和難堪,接著她的思路,又講了這樣一個例子:她有一個朋友,是四川財經大學金融係的係主任,人很年輕,也就三十歲左右,在學潮期間,他一直支持和同情學生們的民主運動。六月四日以後,形勢發生變化,要搞清查運動,他不願意留在學校裏再說那些違心的話,唱那些口是心非的高調,更不願意去整那些參加民主運動的學生,就毅然拋棄很多人羨慕的係主任職務,主動提出留職停薪,到海南去闖。曉茜說,我覺得這些人才是真正有骨氣的知識分子!

她又說,我對中國知識分子那種所謂的獻身精神,或者說殉道精神,並不欣賞。這實際上是一種被利用。她認為應該享受人生和實現自我價值。

 

後記:楊曉茜一家移民美國

 

九十年代初,楊曉茜與母親和弟弟決定經商,去辦酒家。她父親老楊說:黨和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花了多少錢?不幹自己的專業,去開酒家,那不成了商人了嗎?女兒說,您當您的國家幹部,我們當我們的商人,隻要遵紀守法,也不會給您丟臉。

老楊見女兒和妻子主意已定,也就沒再說什麽。

曉茜辭去公職,辦了一個“叢林酒家”。六四鎮壓之後,恰逢特權階層彈冠相慶和大吃大喝的年代。叢林酒家花高價請名廚,從雞鴨魚肉到猴頭烏龜,山珍海味,應有盡有。於是,門前車水馬龍,達官貴人進進出出,在叢林酒家盡享美味佳肴。真沒想到,生意竟然越做越紅火。

有工商或稅務幹部上門來敲詐勒索,沒關係,楊曉茜的父親在省稅局尚未退休,打個電話,托個朋友,事情很容易就擺平。

有地痞流氓來騙吃騙喝,或來滋事挑釁,這也沒關係。曉茜的弟弟在派出所有“鐵哥們”,逢年過節紅包加煙酒,絕不會忘記給派出所的那些哥們送。平日,酒家一旦有事,一個電話,不到十分鍾,騎著摩托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馬上趕到。氣勢洶洶的民警一進酒家,老板隨手一指,地痞流氓馬上被手銬銬上,押回去一頓毒打,再拘留兩天,再囂張的地痞流氓也要乖乖低頭認罪,保證下次不再去叢林酒家惹是生非。

曉茜的母親劉阿姨具體監管廚師和服務員,包括采購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山珍海味雞鴨魚肉等等。劉阿姨腰園體胖,聲大氣粗,樣子也像個老板娘。她對手下人,包括那些送菜送肉上門的商販,兩句話不對頭,說吼就吼。手下人誰想偷懶耍滑,很難逃過她的眼睛;送菜送肉上門的商販,倘以次充好,短斤少兩,那她板起麵孔絕不客一氣——說退貨就退貨,說罰款就罰款,求情也白搭。她說,要辦好酒家,要賺錢,心慈手軟,那是不行的。做買賣,那可不是教書。

曉茜的酒家,真可謂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生意自然越做越紅火。每天賺的鈔票是大把大把的地數。不到三四年功夫,銀行的存款就達到六七十萬。

曉茜名義上是經理,但具體管事則是她母親和弟弟。有次我路過叢林酒家,進門看見曉茜媽在忙裏忙外,曉茜卻坐在辦公桌後,兩耳帶著耳機,我還以為她是在聽流行音樂,可是又一看,桌上放本英語書,她正在學英語。我當時還以為她要報考研究生,後來才知道,她是在為出國做準備。閑聊幾句,她說,她想和小姚分手,原因是性格合不來。我說,感情這東西太複雜,隻有自己才清楚。不過,雙方再冷靜地考慮考慮,也有必要。

大約一兩年後,她人不知鬼不覺,飛到美國去了。

據她父母講,她是經濟移民。把七八十萬人民幣換成美元,打到美國紐約,和一位副省長的女兒,一道赴美。到美國後,邊讀書,攻學位,邊做生意。至於和小姚的關係,她父母告訴我,已經分手了。她在北京給小姚買了一套房子,好說好散,沒有子女,幹淨利索。

再後來,老楊退休,曉茜把父母接到美國紐約。除了弟弟楊兵暫留國內,舉家飛到異國他鄉,去過另一種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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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他爸 回複 悄悄話 曉茜到了米國怎麽樣, 是不是做了黑鬼的情婦或者婊子, 要把實情講出來,不要粉飾。我也在國外, 我的觀察是, 如果不是賣身求榮的, 沒有幾個移民出來,過的好的, 曉茜也不會例外,不要看她的外表, 即使變成米籍華人,也不會有什麽變化,不信, 讓每一個移民國外的中國人出來講一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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