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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講故事, 四, 於糧升 (五)

(2013-10-10 13:13:23) 下一個

即使於瘸子對自己的日子還算滿意,對於瘸子婆來說,那也是太不滿意了。家裏頭早就什麽都吃完了, 癟著肚子快一個月了,東家借點,西家賒點,就等著秋收以後好好的吃一陣子,莊稼地裏苞穀稈子倒是粗壯的很,但一粒苞穀也沒有,這再怎麽會捯飭,也不能吃苞穀稈子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聽著老婆天天號喪,於瘸子一點辦法也沒有,拖著瘸腿,拉著兩個半大的兒子收了苞穀稈子,就坐在地邊上發愁。本來自家冬天總能開個賭局什麽的,賺點兒小錢讓老婆孩子吃個飽飯,可今年這光景,誰還有心思推牌九賭錢呢?其實也不僅僅是瘸子家,地頭上暗暗抹眼淚的佃戶不少。辛苦了一春加一夏,就收獲了一堆苞穀稈子,今年的日子怎麽過呢?說起來瘸子家還算好的,至少是自己家的兩地,更難過的是莊裏的佃戶,愁的是用什麽交租子呢。往常隻要天氣好,莊裏頭樹下,街頭總有一堆人聊天的,納鞋底兒的,補舊衣服的,菜園子裏頭割了韭菜,擇菜的,東家長,西家短,嘮兩句,做幾針,半個上午就過去了。那一年的秋天,莊裏頭空空的街道,一片慘淡。
秀才家氣氛也一樣低沉,不過倒不是因為糧食,滿倉房子後頭專門建了四間大倉庫,東西廂也是滿滿的麻袋。隻在南邊的倒廳留了一小間,給伍叔住著,要伍叔看著倉庫。院子裏頭一頭大黑狗,據說和狼一樣厲害呢。有人估計說滿倉儲備的糧食能夠家裏人吃十幾年的呢。所以秀才並不擔心糧食夠不夠,讓秀才難過的是,父親屍骨難尋,隻立了個空墳頭,也不知算不算自己不孝。爺爺又臥床不起,好在奶奶四妞兒身體還好,和媽媽一起照顧著爺爺,自己才能理家做事。先是收拾秋天成熟的莊稼,苞穀稈子也要拉回來,那是家裏頭馬和騾子一冬的吃食。冬小麥也要種下去,耽誤了時間可不成。其他還有高粱,蕎麥等也要入庫,白菜,蘿卜,和地瓜還要請人照看著。真把秀才忙的焦頭爛額,精疲力盡。
短短幾個月,仿佛惡補了秀才前半輩子的農家知識,這才不由自主的感歎,就是背幾千遍計萬遍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也不如到地頭上做一天的工。再看看莊裏人愁苦的麵孔,秀才忍不住和老糧升商量,免了所有佃戶的租子,反正家裏頭糧食足夠吃幾年的。那時候於家莊大半部分人家都是秀才家的佃戶,聽了這個消息,高興是高興,可高興過後還是難過,免了租子是好事,莊戶人感激的很,可家裏頭還是沒糧食,怎麽能填飽肚子呢。秀才默默地看在眼裏,心裏頭就有個想法慢慢地浮上來。眼看著山裏頭能收的都收回來了,秀才又進了爺爺家,轉過影壁,看見奶奶正和幫傭的嬸子一起擰床單,水滴滴答答,院子裏頭濕漉漉的。秀才急忙問了好,就來到正屋。糧升早聽見他的聲音,正靠在被子上頭,擰著脖子看過來。秀才一掀門簾,連忙問好。看著一下子蒼老的爺爺,心裏頭難過,臉上卻不敢露出來。
“爺爺,我今天有事和你商量。”秀才開門見山,也不寒暄。
“家裏頭的事兒,你做主就好了。”老糧升其實知道自己的孫子沒理過家,本來是很不放心的,可是看著這個秋季秀才盡管手忙腳亂的,倒也沒離大譜兒,再加上自己真的力不從心了,也知道該是自己放手的時候了。
“我想在東河上頭修座橋。”秀才說完就緊張的看著爺爺。
老糧升沉吟了半響,也沒說話,秀才沉不住氣了,“爺爺,今年的收成你是知道的,莊裏頭很多人家怕是不好過冬呢。我是想著,就請雙慶叔的班子,再多請莊裏人幫忙,工錢我細細算了,每天三個大子兒,咱家裏頭還能應付。好歹能讓莊裏人每天掙幾個小錢,也好過冬呢。”
老糧升還是沒言語,也許是心裏頭在算計,到底要多少錢,要不要修。秀才等不及了,“爺爺,其實河東邊大部分都是我們家的地呢。這也是為我們家好呢。”聽到這裏,老糧升終於點了頭,秀才急忙就要去和雙慶說。老糧升喊住了他,“你先去和族長說一聲。”秀才答應著就急忙掀了門簾走了。
其實那時候已經不叫族長了,都換了稱呼,叫保長,就像縣太爺早就不叫縣太爺,改名叫縣長一樣,但是莊裏頭很多人還是叫老稱呼,而且許多年以後,還有人說,“現在是毛ZHUXI登了基了”之類的胡話呢。這都是後話了。當天晚上,秀才興衝衝的去了保長家,又興衝衝地回來了,一路上光盤算著怎麽請雙慶叔,怎麽和莊裏人說,滿腦子都是修橋的事情。後來有人說,秀才就是太嫩了,如果是滿倉或者老糧升,大概就能看出保長笑眯眯的眼睛後頭閃過的一絲不甘,也許不是不甘,是嫉妒,還是憤怒,或許也有一絲惡毒。你於秀才算什麽,這樣的大事,盡管是莊裏的好事,也是要我保長出麵才對的的,修橋不是件小事,自己家實在拿不出這筆錢來。可你這不是收買人心嗎?萬一以後莊裏人都聽你的呢?我這保長還做不做了呢?
保長一夜都沒睡好,秀才卻是完全不知道,隻知道和雙慶叔一說,雙慶也是拍手稱讚,馬上在莊裏頭一說,大家都高興的不得了,村裏頭立刻熱鬧起來。本來修橋就是件大好事兒,河水越來越涼,以後都不用擔心趟水過河了,還能賺幾個工錢,而且秀才說了,如果不要工錢,要苞穀也可以,做一天,就給兩斤苞穀,這可真是菩薩保佑啊,今年冬天不用挨餓了。因為秀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修橋的事情,全聽雙慶叔的,於是眾人,推著獨輪車的,拎著鐵鍁的,都聚到村東頭河沿兒上,等著雙慶安排。好在雙慶做了多年的泥瓦匠,和幾個一起蓋房子,做工程的一商量,就開始指揮著眾人誰去開山炸石頭,誰去帶驢車馬車拉石頭,誰去上遊堆水壩,誰去村頭挖橋基,一時間忙的人仰馬翻。
好容易傍晚有點空了,秀才專門到工地找了雙慶叔,請他留心安排於瘸子件差事。本來雙慶還真沒留意,這瘸子不能挑,不能抬,工地上頭恐怕用不上。還是秀才建議,能不能安排他看管石料?雙慶瞄了秀才一眼,心裏嘀咕,難道還有人偷你幾塊石頭?還要找人看著?秀才知道他想偏了,急忙解釋,“他家還有三個孩子, 日子怕是不好過,給他件差事。。。”雙慶一下子醒悟過來,口裏連聲應著好,心裏頭不免慚愧。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邊幾個人,那都是常年跟他一起做工程的,大家不免低了頭,各有心思。
最後還是秀才提的,因為福順的老房子就在河沿兒上,雖然老房子早就倒了,老糧升和滿倉一直把那塊兒地種做菜園子。這下就在這塊地上,蓋了小小的兩間石屋,盤了炕,請瘸子來住著,看管石料。秀才說了因為晚上也要住這裏,所以給瘸子兩份兒的工錢。這下最高興的就屬瘸子婆了。早早的打發兒子拐了簍子到秀才家看能不能先支幾天的苞米,因為家裏頭早就等米下鍋了,然後就惦記著煮著好吃,還是磨了麵烙著吃。這些先不提,再說瘸子,心裏很明白,莊裏頭那麽多好手好腳的,哪個不比自己能幹?秀才這是想幫自己呢,還怕傷了自己麵子,於是在工地上越發盡心了。
為了修橋,秀才家銀子錢花的流水一樣出去。再怎麽有錢,也有點經不起折騰了。好在很多人家要的是糧食,就這麽著,北邊倉庫的糧食就去了一多半兒。莊裏有人說,幸虧滿倉屍骨沒尋著,要不,知道兒子這麽折騰,埋在墳裏頭也要氣得詐屍出來。當時於半仙還在,看著秀才頻頻點頭,“好!好!這是真心做了件大好事兒,錢花得好啊!”說這話時,雙慶也在旁邊,聽了不禁回頭看了於半仙一眼,卻發現於半仙正盯著他,好像看透了自己一樣,心裏頭不禁一凜。
盡管莊裏所有的能動的人都出動了,也用了足足兩個多月,才把橋修好了。底下三個拱橋洞,上麵青石板鋪麵,能並行一輛馬車和一架獨輪推車。完工的那一天,莊裏頭就和過年一樣。有人在橋頭放鞭炮,有人請秀才給這橋起個名兒,畢竟秀才家出錢修的,而且他也算是莊裏頭最有學問的。秀才推辭很久,才說,“就叫東和橋吧,河叫東河,橋在莊子東邊,修這橋,大家齊心協力,用個和字也當得起。”可是後來我們都以為是叫“東河橋”。
橋修好了,也進了臘月了,快過年了。和別的莊肅殺的景象不同,於家莊裏頭歡聲笑語,采辦年貨的,縫製新衣服的,打掃庭院的,每個人都忙忙碌碌,莊裏一片祥和。後來,人們想起那幾天,感覺好像人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樣,讓人不踏實。可是當時,誰也沒有預感,直到臘八節那天,穿黃色製服的差人們突然來莊裏把秀才鎖了,拉走了,莊裏人也沒明白過來,這晴天霹靂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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