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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講故事, 四, 於糧升 (三)

(2013-10-10 13:11:10) 下一個

回到滿倉給兒子於秀才蓋房打地基的那個晚上。盡管後來很多人回想起來的時候都說真是湊巧了,要不然什麽都不會發生,可是當時誰也沒覺得有任何的先兆。當天下午,倒是出了點事兒,本來不大,就是滿倉和伍叔駕著自家的馬車去十幾裏地遠的鞠家窯拉磚,回來的路上,也不知是拉得太多,還是路不好走,一個車輪陷進土坑裏了,本來沒什麽大事,隻要把磚頭卸下來,把車子拖出來就好了,可是偏偏滿倉看著車子猛地往左邊一沉,壓的大棕馬一個趔趄,他心疼地急忙去抬車轅,也是下意識的,那麽重的磚頭,怎麽能抬動呢。結果,大棕馬受了驚,猛地一竄,又被車子拽了回來,一來一回,一蹄子踏在滿倉的右腳麵子上,而且,車子一晃悠,車軸斷了,眼看著車輪歪了出來。

滿倉疼得滿頭大汗,也不知是腳疼,還是心疼,總之是不能動了。伍叔連忙托了人回莊裏送信,家裏頭一聽就炸了鍋一樣,還幸虧老糧升壓得住場麵,叫人套了大青騾子,準備好了另一架馬車,帶了兩個後生,又回身叫了小娟一起,前去處理了。臨走之前,再三和當時的包工頭雙慶解釋,請大家多包涵,晚上的酒席他不能陪了。雙慶也是本莊的,因著在莊裏輩份高,誰都稱一聲慶叔,所以本名到不大有人知道。慶叔帶著一幫人,就像現在的民工頭帶著隊民工,給人建房,砌牆什麽的,也不偷工減料,在周圍十裏八鄉口碑極好。聽了老糧升的話,連連擺手,“您太客氣,大事要緊,您先去看看人怎麽樣,家裏不用擔心。”

老糧升回頭又叮囑孫子千萬好生陪酒,匠人忙活了一天了,不容易,晚上吃好,喝好,明兒還有得累呢。秀才頭點的小雞吃米一樣。老糧升這才急急忙忙帶人走了。卻說於秀才,去新房的所在轉了幾圈,也幫不上什麽忙,又回家轉幾圈,家裏隻剩奶奶四妞兒和雇來的兩個嬸子在院子裏臨時搭起的灶台上忙活,他也插不上手,隻好又轉回來。好在這新房就建在老房子旁邊,是買了原來鄰居的幾間茅草屋,推到了,要翻新。就這麽來回溜達,那邊都覺得他礙事兒,後來自己也覺得不對勁,就進了堂屋。堂屋裏拚了兩張大八仙桌,滿滿的燒好的雞鴨魚肉,等著匠人們回來就好上桌的。

也是和該出事兒,偏偏這於秀才盯住了桌上的兩盤紅燒魚。也不知道是什麽魚,一尺半還長的魚身子,魚頭和尾巴都稍微地探出盤子邊兒了。秀才想著爺爺囑咐了要好好招待匠人們,自己也覺得匠人們很辛苦,想著讓他們吃得好點兒,於是就自作主張,叫來了外公和另一個幫工的小丫頭,小名就叫春紅的,要他們倆把這兩盤的魚刺都擇出來,好讓匠人們吃得舒服點兒。外公當時八九歲的年齡,春紅大概大幾歲,兩人拿了筷子急急忙忙的抖露,春紅大幾歲,多了個心眼兒,拿了兩個大苞穀葉兒,把魚頭偷偷的裹進去。外公看見了,也裹了魚頭藏在桌子底下,然後揀幹淨了魚刺,往外扔的時候,還偷偷嘬了嘬魚刺呢。到底是大魚,即使去了骨頭,還是滿滿一盤子魚肉。接著外公就和春紅掩了裹著魚頭的苞米葉兒悄悄兒地溜到外頭牆根底下,旁邊就是挖地基出來堆的土堆,兩個人蹲在那裏偷偷地吃魚頭。外公說再也沒吃過那麽好吃的魚頭了,每一根骨頭都舍不得吐出來,尤其是魚腦子,鮮美無比啊。也不知是因為聽了外公的話,還是什麽別的原因,我後來也特別愛吃魚頭。直到現在,我也覺得魚身上最美味的部分是魚頭呢。

當時天已經黑了,泥瓦匠們收了工,說說笑笑的回到正房,洗了手,脫鞋上炕,排好了席位就等著開飯了。桌子上先上了四碟壓桌腳的涼菜,分別是涼拌豬耳朵,油炸花生米,涼拌海蜇皮,和切成片的紅燒牛肉。碟子裏頭碼的滿滿的,一看就是真心要讓大家吃好的,不象有的人家,請客就隻擺幾片肉片,看著好看,幾筷子下去,就見了底兒。於秀才屈膝坐在下手兒陪客,麵對著一圈匠人,也不會說什麽場麵話,隻會不停的讓酒,高粱酒斟的滿滿的,慶叔一發話,大家就一起喝起來,反正大家都知道,秀才和他們不是一條道上的驢,也不介意。

我們那裏的風俗,無論什麽宴席,但凡上點規格的,頭道菜一定是雞,俗話說“雞打頭”,最好,雞頭還要放在盤子沿兒上。然後就可以隨意上菜了。四妞兒做的雞滿滿一大海碗,春紅端著小心翼翼的上了桌。匠人們一邊吃,一邊心裏頭暗暗高興,到底是莊裏的首富啊,別看滿倉那麽小氣,這酒席還真不賴。眾人心裏一舒坦,酒就喝的格外順道。三五道菜吃下去,酒也喝了好幾盅了。這時候就見春紅端著碩大的魚盤子過來,剛一上桌,眾人臉上“刷”地一下都變了顏色,然後齊刷刷地看向慶叔。慶叔臉色也是一沉,掃了秀才一眼,秀才還什麽都不知道,隻顧著倒酒,這邊慶叔的臉色已經變了幾變,然後抿了口高粱酒,舉了筷子說了聲吃魚,眾人這才繼續下去,隻是桌上的氣氛變的詭異起來,秀才卻還是什麽也沒發覺,因為不勝酒力,他隻陪了兩盅,就已經麵紅耳赤,覺得腦袋暈暈乎乎,那裏還有什麽精力去觀察匠人們的臉色呢。

原來,當地的風俗,自己家吃魚無所謂怎麽做,但凡要請客,上桌的魚,一定要有頭有尾,而且上桌的魚怎麽擺放都大有學問。魚頭衝著幾席,魚肚朝著幾席一定不能錯了方向。時常有客人因為主人的魚放的位置不對,認為是怠慢了他們,然後抄起筷子,搛了魚眼睛吃完就摔筷子走人的,寓意就是你家人有眼無珠,不拿我當高客招待。這一邊客人想著你不尊敬我,才擺錯了魚頭。那一邊主人就覺得你不給我麵子,當著那麽多人說我有眼無珠,太讓我下不來台,就此打起來的大有人在。這樣的結局往往是兩家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也許這樣的風俗很好笑,而且不一樣的地方風俗就不一樣。當年我剛結婚的時候,也紅燒了一條鯉魚,剛端上桌,我那老公就瞪圓了藍眼睛,“這。。這。。。”“怎麽了?這是紅燒鯉魚啊,你嚐嚐,很好吃的。”

“不行,它眼睛在看著我呢,我沒法吃。這明明就是魚的屍體,怎麽能這樣就上桌呢?”這美國老白不停的嘟囔,我就火了,“那去了頭和尾巴就不是魚的屍體了?還不是屍體的一部分?掩耳盜鈴!”隻是我英語實在有限,這掩耳盜鈴還是用中文說的,一著急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了。

“那不一樣,吃的食物不能這樣,有魚刺我沒法吃。”聽著他還在不停的嘮叨,我,“愛吃不吃,有本事,你連屍體的一部分也別吃,我才佩服你。”我那無肉不歡的老公委委屈屈看了我一眼,才說:“那過不了兩天,你就看見我的屍體了。”可是後來,他用筷子比我還麻利,挑魚刺比我還利索。當然了,這都是我培訓的好。 :)

又跑題了,還是回到於家莊的酒席上。即使鄉裏人因為擺錯了魚頭的位置打起來,到底是一盤有頭有尾的魚,總比一盤亂糟糟的魚肉好啊。誰知道這魚肉是他們家幾頓吃剩下的湊起來的?本來眾人酒就喝的不少了,這麽一折騰,心裏有了氣,悶酒喝得就都有點高了。吃完了飯出門的時候,腳步都有點搖晃了。當時外公正在飲牛,因為院子裏頭搭了臨時的鍋灶,所以大黃牛就拴在街門外頭的拴馬樁上。外公正蹲在拴馬樁後頭小心的扶著大木桶,木桶裏有大半捅兌了半瓢玉米麵的井水,大黃牛正“茲拉茲拉”的喝著,“呸”,不知是誰一口濃痰差點吐到外公頭上。外公也不敢出聲,怕驚了大黃牛,頂翻了水桶,那可是要挨罵的,倒是歪著頭探出去,想看個究竟。

就見其中有一個匠人口齒不清的說了句:“太欺負人了,從來還沒遇見這樣不拿我們當人待的人家呢。”

“就是,慶叔,你說怎麽辦?”馬上就有人隨聲附和。外公也不知道哪一個是慶叔,隻看見其中一個點了點頭,於是就有兩個人蹲下來,打開了包工具的包袱,鐵釺子,錘子拿出來,月光底下,就見兩個人隨手撿起快石頭,蹲在土堆旁邊,叮叮當當,幾下就鑿出匹活靈活現的小馬。外公看得心癢難熬,急得想要了這小馬,可是又不敢鬆手,捅裏還有小半桶麵湯,大黃牛還在慢騰騰“茲拉茲拉”地喝。等外公再探出頭,就看見地上多了四輛馬車,四匹活靈活現的小馬架在車前頭,別提多好了。外公當時就要竄出來討一架,可是還沒等他出來,就看有人一揮手,估計是慶叔,然後眾人呼啦一下,拿起馬車和小馬朝剛砌好的地基走去。外公也顧不得了,大半個身子探出去,差點帶倒了木桶,就看見他們分別在地基的四個角忙活了一陣,然後就收拾好工具,各自回家了。

等大黃牛喝完了玉米湯,外公急忙跑到新房的地基那裏,四個角都轉遍了,也沒看見小馬車藏在哪裏,隻好垂頭喪氣的回去送桶了。

當時外公並不知道,他無意間發現的這件怪事兒,怎樣改寫了他東家一家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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