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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浮於風(小說)第一章(35-39節)

(2013-11-09 10:38:10) 下一個

作者:訾非

35 

等到玫要了鑰匙回來,麻雀都被他趕走了好幾撥。他們兩個撿起四分五裂的西瓜進屋進廚房,從缸裏舀了幾瓢水把它們一塊塊衝幹淨。

    瓜不但有瓜的滋味,還有明礬的味道。從井裏打上來的水,是用明礬澄清過的,缸底沉了一層灰色的泥。舀水的時候,要小心翼翼的、輕輕的不要驚動它們。一旦被擾動起來,缸裏就兵荒馬亂的久久都不能平靜下來。

瓜瓤裏還有夏天粘乎乎的熱氣,儼然成為瓜自身的一種氣質:溫嘟嘟的,模棱兩可。

瓜子兒的黑是毫無保留的,黑到發亮。滑溜溜的瓜子兒吐在桌子上,就是一大群遊動不息的蝌蚪。[它們還會偵查綠珊瑚呢。]

到秋天,他們就更經常地去學校背後的山林裏了。

    那片山林,像是從一塊碩大無朋的石頭上生出來的一層青苔,雖然蓊鬱,卻又岌岌可危。那一層薄薄的土從哪來的呢?薄到幾乎沒有的土,卻厚厚地滋生了植物。最多的當然是鬆樹,馬尾巴鬆——每當它們禦風抖動,真得就是一群瘋馬!穿過這些毛發的風聲更奇怪,像一大群人同時發出的嘲笑,哈哈哈哈哈啊。

他們牽著手,圍住一棵鬆樹,鬆開,再圍住另一棵,靠在樹幹上,舉頭透過樹的縫隙看天。就有鬆鼠從一棵樹猛地躥到另一棵樹上,轉眼不見蹤影。

玫掏出一根細細的線繩,在手上套來套去,弄出各種花樣。她對繩子的偏好,從那個時候就初露端倪。然後她掏出一根橡皮筋,一端咬在嘴裏,長長地拉出去,用手一彈,就發出怪異的聲音,像一聲忐忑的心跳從懷裏抖落出來。

怔怔地望著什麽的習慣,應該說從那時就十分明顯了。

從樹杈間露下來的一小塊陽光,落在她眼睛下麵的那個淺淺的溝上。

他就伸出手去,去摸那裏的光,而它卻轉而落在了他的手上。

她笑起來,怔怔的黑眼睛馬上有了光彩。

但是那片陽光卻不知到哪兒去了,仿佛落進了她眼裏。他朝天上看,太陽好端端地停在原來的位置。

而此時她伸出手來。於是他們牽著手,朝更高的地方走。在另一株鬆樹下靠著。

她順從著他,讓他解開她。她也解開了他。他試著做那件事。她也幫他。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們從哪兒學的這些?

他們相幫著穿好衣服,折下樹上的馬尾巴舉在風裏讓風吹著。

他們決不會跟大人提起此事——他們是怎麽知道應該守口如瓶的呢?

玫又怔怔地望天上。麻雀們已經落滿山麓,是回家的時候了,何況早就饑餓難耐。學校食堂升起的煤煙味兒,正朝他們這邊飄過來,那種味道,有點甜,也是苦的,就像糖被燒焦了的味道。

36 

白奶奶門前那個水塘,曾是他的海。海邊有柳樹一棵,還有高不可攀的豆梨樹。他常常蹲在塘邊看水裏的魚,一群群瘦身細尾的小東西,密密麻麻圍住一塊饅頭皮什麽的,爭著用尖尖的小嘴鍥而不舍地啄啄啄。塘水渾不見底,被他想象出來的深度曾令他望而卻步。但是在那個夏天,忽然滿塘裏都撲騰著孩子,劈劈砰砰好不熱鬧。鵝鴨都被攆到岸上去了。水攪渾了,一片狼藉,摸魚摸魚。

有人衝他喊,下來啊下來啊!他就下到了塘裏。水隻到胸口!軟綿綿的淤泥從腳趾之間的縫隙裏擠到腳麵上,暖洋洋的。他抬腳把淤泥甩出去,落腳它們又擠上來了。起初他害怕自己會陷下去,被那軟軟的東西吞到地下去,但很快就知道這擔心是多餘的。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雙手在水裏盲目地摸索。有那麽幾回,他相信他觸碰到了什麽,但它們稍縱即逝,若即若離。就算這樣,他也激動不已,讓希望無端地升到了半空。

有孩子握著活蹦亂跳的魚爬上岸去,他看到玫和木木坐在棠梨樹下衝著他笑。摸一個上來,你摸一個上來啊。他們把棠梨果扔進水裏來,摸一個,摸一個上來啊。塘裏的水被孩子們攪得波濤洶湧,他在水的衝擊下站立不穩,猛地一個趔趄踩在一個跳宕掙紮的東西上。

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魚。

他握著魚,在僥幸和狂喜中爬上了岸,他要拿給白奶奶看。

可當他走到柳樹底下,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赤裸的。那一霎那之前,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有什麽不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赤裸的。

他突然覺得自己一絲不掛的樣子很醜陋、很要不得。

他再也沒有赤裸著下到水塘裏,也沒有忘掉那天他走在柳樹下的樣子:黑色的淤泥貼在腿上胳臂上,身上令他尷尬而內疚地赤裸著。至今他也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彼時並沒有什麽人嘲笑他的赤裸,連玫也沒有,那麽多男孩子都是赤裸的。

但是仍然有什麽東西擊中了他。

那之後,他還注意到鵝鴨在水塘裏肆無忌憚地排便,綠的、黑的糞便幽幽地墜下看不到的水底,他就會想到曾被他踩到腳底下,擁塞在腳趾間的淤泥。自己曾在這樣的水裏摸來摸去,把腦袋埋沒進去,從嘴裏吐出混濁的水……。

凡此種種想法從何而來?或許它們本來就在那兒,在一個盒子裏,你敲它一下它們就蹦出來了,一個又一個,軟乎乎的,溫嘟嘟的,色澤灰暗,非常像水底的淤泥。它們有一種汗水或者大蒜的味道,是一群抹著鼻涕的孩子一個接一個站到你麵前來了。

他已全然不記得那條魚的下落,那個瞬間之後的事情就這麽被抹得幹幹淨淨。他卻能記起那些豆梨的形狀,渾圓的,有極其細小的斑點,拖著長長的梗,咬一口滋味酸澀,根本不是食物。到秋天,遍地落了渾圓的果子,被踩得稀爛。他在美國的住處門口也有一株豆梨樹,春天開了一樹讓人心顫的白花,他每天都在那棵樹下等車。

3

(本節未完成)

38 

他放下鼠標朝窗外看去:又是一個響晴的早晨。天空幹淨得徹頭徹尾,就像是被鞭子抽過的。同樣被鞭子抽過的是那些住宅樓,一座座畢恭畢敬地站在火熱的太陽底下紋絲不動。樓和樓之間用鐵絲繩牽連著,電話線鬆鬆垮垮地掛在這些鐵絲上,像一條條大蛇從一座樓爬往另一座。老有麻雀和燕子立在上麵,絲毫都沒有被它們扭曲的形狀嚇著。但麻雀和燕子畢竟都是不安分的鳥,在電話線上呆不了多一會兒,飛起又落下,飛起又落下,挑鬥,吆喝,廝打。混鬥在一起的,當然都是同類。

這裏除了麻雀和燕子,就隻有喜鵲了。花喜鵲有烏黑的身體,翅膀和尾巴上有幾塊幸運的白斑。灰喜鵲則有藍尾巴,翅尖上也有一抹藍。花喜鵲飛起來很惹眼,把翅膀底下的那片白色悉數撒進人的視線裏。灰喜鵲嘛,就低調多了,如果它們不是老在清晨集會,嘎嘎嘎地發出撕破喉嚨的聲音故意讓別人聽見,它們差不多會被忽略掉的。灰喜鵲可是這裏不折不扣的優勢種族,也許這就是低調帶來的回報。花喜鵲們招招搖搖的成不了氣候。

    喜鵲從不落在電話線上。它們甚至都不怎麽進入這一片住宅區,你隻能隔著樓聽他們嘶啞的鳴叫。這些電話線委實不可愛,他們沿著鐵絲蠕蠕爬行,又垂掛在樓牆上,黑幽幽的,每根線上連著一隻銀灰色的金屬盒子,上麵寫著朱紅的字,掛在牆上,讓你覺得它們在等著某個爆炸的鍾點。

抽油煙機的導煙管從一個個圓圓的黑洞裏伸出來,萎靡不振地耷拉下短短的一截。窗戶都是規規矩矩的長方形,有窄窗、寬窗和扁窗三種。窄窗寬一尺,高三尺,像紀念碑;寬窗寬兩尺,高三尺,像立著的麻將牌;扁窗寬三尺,高一尺半,像放倒的麻將牌。窄窗是浴室,寬窗是廚房,扁窗是樓道。大部分的窗都用防盜鐵柵欄罩著,裏麵晃動著模糊不清的人影。

小偷們會在淩晨一點到三點爬進窗戶,偷走相機、手表、錢包和筆記本電腦,別的什麽都不拿。這個鍾點也是蚊子最猖獗的時候,它們需要在黎明前飽餐一頓。

    外牆上的白色油漆剝落著,露出灰色的水泥,形狀千奇百怪。若是把窗戶看作黑洞洞的嘴,把那些剝落的部分就成了鼻子、耳朵、眉毛、胡須、眼睛、雀斑、黑痣、青春痘......都誇張地挪了位置。隻有嘴巴規規矩矩地張著。窄窗是驚叫,寬窗是打哈欠,扁窗是得意的微笑。他學著寬窗的樣子張開嘴,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

    他臥室窗前晃動的那棵樹,葉子像山毛櫸,可是邊緣沒有鋸齒。從他來到這裏,沒見它開花結果,隻有葉子一天天執著地長大。[也許明天,它就開出花來呢。也許不開,那又有什麽關係呢——但是,什麽樹不開花呢?]

    39 

        教堂夾在一家網吧和一家麵館之間,麵朝圖書城最熱鬧的小街。小街被稱作步行街,它也名副其實, 汽車禁止入內,熙熙攘攘走著的都是行人。

兜售A片的小販在人群中間穿來穿去,悄聲詢問:“光盤要麽?”“DVDVCD要麽?”。動了心的,就悄悄跟上小販,兜來兜去,走到隱僻的地方去交易。

沿街鋪開的地攤上堆放著的當然也大多是盜版光碟和盜版圖書。人們過來過去,或者蹲下來翻看,討價還價,都習以為常。這地方有一種既偷偷摸摸卻又肆意妄為的奇妙氣氛。

這就讓教堂顯得既不合時宜又似乎大有用意。

它隻是個臨時教堂,塞在網吧和牛肉麵館之間。原先的那個正式教堂,本是在街背後,現在,正要被重建了。

禮拜堂在三樓,他上到那裏,發現裏麵已經載得滿滿登登的猶如諾亞方舟。他按著同工的指點,下到二樓,走進一個隻能坐得下五六十人的副堂,這裏還有一些空位子。

    在副堂他不能直接看到唱詩班,他們看一台大屏幕電視。從電視裏觀看主堂的活動,樓上正在發生的一切仿佛不在塵世。儀式正式開始之前,主堂慵慵懶懶,同工們來來去去,隻有動作沒有聲音――電視機的揚聲器還沒有被打開。這些無聲的動作,近在咫尺,就在樓上。但卻又像是在火星上。

唱詩班已齊立台前。

全體起立,默誦主禱文。

接著,唱詩班開始齊聲唱道:“主耶穌,每想到你,心中便覺甜蜜……。”

牧師走到講壇前,哦,是個女牧師,她麵容憂肅,要大家翻開詩篇第22篇,和她一起念:“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麽離棄我?為什麽遠離我?不聽我的呻吟。”

然後她說:“讓我們低頭默禱”。

她要大家再翻到腓利比書二章511節,一起讀這一段經文,又翻到馬太福音2745節“從正午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

然後她說,神差遣他的獨生子來到世間,用他的死為我們贖罪,從此,我們每個人的罪都得到赦免。當耶穌基督從死裏複活,我們就戰勝了死。這是一件大事,還有什麽比從死亡得勝更重大更重要的事嗎?

{《聖經》是“那本書”,而不是“一本書”(the booknot a book),房東Joseph大叔很鄭重地對他說。他為他的靈魂禱告,在周末的時候請他加入他的查經班。他能感受到Joseph老爹的那種光輝,那種溫暖。當他沿著墓地前的小路走到學校,走進社會學係大樓裏,坐進教室傾聽教授們的課程,那種光輝就一點一點地消失,他重又被拋進痛苦卻又真實的塵世。

{“如果你隻是把它當成一本書,或者說兩本書,那你就不會是基督徒,這是一定的。如果你不認為寫在上麵的東西來自神,而隻是人的智慧,或者有些來自神而有些不是,你也不是基督徒。我已經七十歲了,我對基督的信仰已毫無疑問。”}

(此處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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