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鍋《多倫多有條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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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大院的八零後》第六章 這家沒法呆了

(2022-08-25 06:02:47) 下一個

天氣反常得厲害,前幾天還冷得要死,許多人都穿上小棉襖,戴上圍脖,提前過冬了。這兩天悠忽又熱了起來,曉芙爸說這是秋天的回光返照。但是不管它是冷是熱,曉芙的著裝風格永遠不變,穿褲裝的時候,再冷的天也就一條單褲。曉芙媽就上來捏一把,說:“你好歹在裏麵加一條秋褲吧,褲腿這麽大,誰看得到你裏頭還有一條褲子?”曉芙說:“從東歐到西歐,從大洋洲到北美,人家老外冬天從來就不穿什麽秋褲毛線褲的。這是一種生活境界,境界懂不懂?”“老外是吃生肉喝冷水長大的,那什麽體質?東方人能比嗎?”

曉芙穿裙裝的時候更誇張,下身永遠是一條黑絲襪,而且是最薄的那種。她媽又皺眉咂嘴:“肉都透出來了,我都不用摸,看著就冷。現在不是有那種羊毛褲嗎?很保暖的,我看我們單位小年輕都那麽穿,不挺好的嗎?”曉芙很不屑道:“現在的年輕人還喜歡把夏天的短褲穿到外麵,不倫不類的,你怎麽不說?這是品味!羊毛褲往腿上一擼,侉得要命。我一套衣服的美感都被破壞掉了!”“我說不過你,希望你凍得大腿發紫的時候別怪你媽沒提醒過你!”“哎呀煩死了,穿個絲襪也要給你講上老半天!”

事務所裏的同事們已經提前開始冬眠了,這麽暖和的天也不例外。所謂冬眠,就是午餐訂飯或自帶,不再出寫字樓覓食。這天他們吃的是鹵肉飯,一家台灣人開的館子,卞律師提議的。一到飯點,全體湧向會議室,忙活著鋪報紙,挪椅子。

小艾充滿期待地打開盒蓋,迅速拿筷子撥拉一遍,失望道:“老卞,被你坑死了!什麽鹵肉飯?飯上鑲嵌的這點肉丁子我十個指頭都數得過來了!”

卞律師立刻拱手向眾人:“小生實在對不住大家!我當他們是同胞,想勻一點小錢給他們賺賺,沒想到他們居然這麽報答我!”

立刻就有人笑道:“跟你講不要圖新鮮!台商的一大特色就是摳門,王永慶一條毛巾用了二十七年,吃的菜全是自己種的!”

“乖乖!這不成了葛朗台了嗎?還沒我們大陸這邊的小開過得滋潤!”

立刻就有人假正經地嚷嚷:“噯噯噯,同誌們,不要肆意詆毀台胞名聲,破壞統戰工作好吧?”

不知誰留心到了小艾手邊的擱著的黑莓手機,誇了句:“呀,小艾,換新手機啦?男朋友好貼心哦!”小艾心裏甜蜜,嘴上卻說:“哦唷,他想換iPhone,就把這個淘汰給我了唄!”當時是二零零七年,iphone剛剛誕生。

曉芙一頭霧水,她對iphone唯一的一點了解就是,好像跟蘋果公司有點關聯,殼子上有個被啃過的蘋果。所以沉默著往嘴裏扒飯,聽同事們七嘴八舌:

“黑莓好還是iphone好?”

“我比較喜歡黑莓,聽說iphone待機時間短,而且不按鍵我心裏不踏實。”

“但iphone更潮一點嘛!”

“你個七零後,奔四的人了,還潮?老不正經!潮是年輕人的事。對吧小張?對了,你喜歡哪個?”

曉芙從飯上抬起兩眼,老老實實地笑道:“啊?我不知道,我這個人比較技術盲,你們剛說的這些我都不太了解。”

“不會吧?我覺得你應該是挺潮的一個人,每天打扮得跟要上電視做節目一樣!”

“嗨!我就愛瞎鼓搗鼓搗化化妝什麽的,你要問問我什麽眼霜好使,什麽睫毛膏好用,我還能給你們點意見。那些高科技的玩意兒我一竅不通,一聽到就頭疼。什麽iphone,ipod,黑莓,我全搞不拎清的!”

立刻就有人反駁:“噯,小張,女人化妝打扮可不是瞎鼓搗。連人慈禧太後都說了,‘一個女人沒心腸打扮自己,那還活什麽勁兒呢?’是不是?你真要給我們所裏女同胞一點意見了。要不然,每天看著你打扮得這麽精致,我們覺得自己挺拿不出手的!”

立刻又有人附和:“就是。你第一天來的時候,我們就覺得你蠻像律師,我們像犯罪當事人!”

曉芙暈頭暈腦地笑了,嘴上還是謙虛地笑道:“嗨,你們不是忙,沒時間嗎?我要像你們這麽有能耐,有學曆。我才不會這麽空虛呢!”

飯後小艾和劉律師上洗手間的時候就嘀咕開了:“說她胖她就喘!她剛那意思是不是覺得我們都挺過時的?分不清隔離霜粉底液之類的?”“你想多了吧?小張沒那麽多心眼的!”“才來幾天呐?也不知道注意點!哪天不往臉上搗騰兩個黑窟窿,跟烏眼雞似的!還動不動就黑絲襪皮靴超短裙,跳鋼管舞啊?昨天她趴在你桌上和你說話的時候,內褲我都瞧見了。這可是辦公場所,不是夜店!”“哎呀,她小嘛!”“她還小啊?八二的噯。我妹小她一歲,孩子都有了。”

曉芙完全不知道有人為她的話不舒服,渾身沒四兩沉地回到家。吃晚飯的時候,她媽見她麵有得色,好笑道:“傻笑什麽?中彩啦?德性!”

曉芙盡量做到口吻平和:“沒什麽,也就是列為狀師大人眾口一詞地誇我形象好,會拾掇自己吧!”

她媽立刻嘬尖了嘴唇笑說:“喔唷,我當什麽大喜事呢,怎麽這麽沒心數哦。女人的心思是最說不準的了,搞不好今天還捧你,明天就拿話戳你了。我不要看現場直播我都知道,你當時肯定笑不吃吃的跟大傻一樣!以後低調點吧姑娘!”

曉芙很不服氣:“我們辦公室裏的人可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尖尖,不會這麽沒素質的!”

“大傻!我們單位一個阿姨,老公做生意做發了,現在天天開寶馬來上班。她人特別好處,但就是在單位交不到多少朋友。為什麽?人都會有個心理落差的,憑什麽你一個普通工人,過得比我們都好?你那兒也一樣,他們會想,憑什麽你一個打雜的三本生,比他們這些正規大學畢業出來的高材生穿得好過得好?那他們還奮鬥為哪般?喂飯也給心眼子喂點!”

曉芙一臉的不以為然。

沒過幾天,已經是快下班的時候了,劉律師被沈律師請進辦公室。忐忑不安地進去了,紅著眼圈出來的。

一屋子人半伏在辦公桌上豎起雙耳,屏息凝視。

原來是劉律師忘了備份自己負責的一個案子的卷宗和相關文件,次日上午開庭要用。這就意味著,所有已經裝訂好的卷宗文件上的訂書釘全部要撬掉,研究討論案件時作的筆記也要想辦法遮除,複印好之後,再重新按次序裝訂起來。聽起來簡單,但卻是一項聲勢浩大的工程。

這件事讓曉芙小小地震撼了一下,所有的同事對伏案抽聳肩膀的劉律師視若無睹。下班之前,她上了一趟廁所,坐在小隔間裏,聽到兩個正在水池邊洗杯子的同事小聲議論:

“沈最近進入更年期了?老發這種無名火!”

“這哪是無名火?那天開會我們不都在的嗎?沈讓她備份的,我都記得。沈的個性一向是甭管多大的事情永遠隻說一次。都不是第一天來了,這還搞不拎清,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反正她今天班有的加了,那個案子的卷宗我看過,不到半夜肯定搞不完。我擔心這點複印紙都不夠她用的。她是觸到黴頭了!”

“所以我看她哭得蠻可憐的,都不敢過去跟她講話,要叫我留下幫忙我還不好推脫。我家裏可還有一攤事等著我幹呢!”

曉芙思索了一下,覺得這是把好同事發展為好朋友的契機,於是主動留下來加班幫忙。劉律師感動得要死,否則她一個人可能要忙一夜,第二天早上還要跟著沈律師上庭。忙到晚上八九點的時候,同事們早走光了,複印機還在不停地運作,複印紙用了一包又一包。兩人把辦公室弄成了一片紙的海洋,曉芙手上的皮膚全幹得發疼,讓紙磨的。指甲油也斑駁不堪,撬釘子撬的,估計明天法官要欣賞到間或夾雜在卷宗中的她張曉芙的指甲油屑子了。

她第一次理解了什麽叫卷帙浩繁,動不動就問:“劉姐,這真的隻是一個案子的卷宗啊?”

“是的呀,要不然老沈今天把我罵得狗血噴頭呢!”劉律師忙得頭都不抬。

曉芙很老道地感慨:“怪不得我媽老講,哪家的飯碗都不好端!法官律師也都不容易哦!”

這話說到了劉律師心坎裏:“誰說不是呢?當年報考這個專業的時候想著多風光哪?畢業了以後可是律師啊,女律師啊!其實呢,混得好的,一小部分就是老沈他們這樣的合夥人,開寶馬,住別墅,得空兒拖家帶口的去趟馬爾代夫。混得不好的,大多數就像我這樣,擠個地鐵都得削尖了腦袋,還把文檔錄入員,排字工人和後期校對的活也一並幹了!”

劉律師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說:“曉芙你不知道吧?我當年還玩票似的去考過公務員,而且考上了,分特別高,把北大的一個男孩子都擠掉了。你要知道,我這種沒有後台的女孩子,人家機關還點名要我,得多少人眼紅?我當時還不樂意去,覺得捧個鐵飯碗難以施展我的抱負,沒什麽前途。現在想想,真是悔不當初!”

曉芙作出一臉的理解和同情,過會兒劉律師又說:“曉芙,要不你先回吧!我這還不知道忙到什麽呢,你爸媽該擔心了!”

曉芙憨憨一笑:“沒關係的,我打過電話給我媽了,你就讓我送佛送到西天吧!”

劉律師蠻感動:“曉芙你人真好,長得也好看。”

曉芙假謙虛地笑笑,沒有否認。

劉律師又半開玩笑地說:“噯,有沒有星探跟蹤過你啊?”

曉芙大笑起來:“就我啊?臉大得跟麵盆似的,還星探跟蹤呢?卸了妝嚇死你!”

劉律師也笑:“哪有那麽誇張?不過說真的,你年齡這麽小,妝可以適當地化淡一點。濃妝出去玩還行,在辦公室裏頭顯得就有點——”

劉律師趕緊刹住話頭,但為時晚矣。曉芙的笑容僵住了。

劉律師很尷尬地笑笑,說:“你別放在心上啊,其實大家都覺得你這小丫頭人挺好的,就是妝化得有點濃。”不行,越說越壞,還把一辦公室的人拖下了水,果真言多必失了。劉律師心裏也納悶,自己在法庭上慷慨陳詞的時候磕巴都不打一個,怎麽敷衍個二十出頭的丫頭片子這麽難?幸虧當初沒去當公務員,不然在機關裏還不天天給人排擠死?

曉芙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岔開話題去說別的,心裏氣得不輕,想,當麵隻說了三分,背後肯定陰毒十分。平時一個個都跟笑麵虎似的,原來都是兩麵派。難怪我媽老說我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忙到夜裏一點才回家,累得倒頭就睡,隱形眼睛也忘了摘。第二天早起的時候,兩隻眼球幹得快爆炸了,她對著鏡子摘下隱形眼鏡,眼球上布滿了紅血絲。今天隱形眼鏡是戴不了了,光這一點就讓曉芙火大。

她媽打趣道:“喲,昨天受了什麽重用?都成大紅人了?”

曉芙使勁往臉上抹卸妝油,恨恨地說:“紅人個屁!好心幫她忙,她居然背地裏議論過我,說我妝化得濃,這妝叫濃啊?快趕上裸妝了!我吃飽了撐的,熬夜帶妝幫她幹這事!”

曉芙媽笑了:“你怎麽這麽大屁不能衝啊?那她們不化妝,看看你,可不就是濃妝嗎?我早跟你講過,做人一定要學會隨大流!”

“隨什麽大流?要我和她們一樣不化妝,不修邊幅,灰頭土臉地就往外闖?影響市容的事我可幹不出來!”

正在喝稀飯的曉芙爸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還有完沒完?一個女孩子家說話怎麽這麽刻薄?人家學曆比你高你怎麽不提?人家憑本事吃飯你怎麽不說?化妝打扮的事誰還不一學就上手啊?噢,你以為你不影響市容?你看看你那臉化的,還像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嗎?人家好心給你提個意見,還不接受!老虎屁股摸不得了你!”

曉芙撇撇嘴,沒敢說什麽。曉芙爸像大多數男人一樣,最不能容忍女人有一張刀子嘴,然而這又是很多女性的通病,曉芙媽更是將此發揮到了極致。老婆不好惹,女兒總可以教育吧?曉芙老覺得她爸是把對她媽的怨恨一股腦全清算在她頭上。

還不算完。她爸吃完早飯,套上軍裝外套,戴上軍帽,拿著公文包出門前,還丟下一句話:“張曉芙,你可不要看不清時勢,要不是你舅舅和沈律師這層關係,就你肚子裏那點墨水,給人倒開水人都不一定看得上!”

這家沒法呆了。

曉芙每回敢怒不敢言的時候就這麽想。

他們的家庭關係有點像食物鏈,曉芙怕她爸,她爸怕她媽,她媽倒過來又包容女兒。

曉芙估摸著她爸已經下樓走到大院門口的傳達室了,也把筷子一拍,說:“我實在沒法和他在一個屋簷下共存了!欺人太甚!媽,你把華夏路那套房收回來吧,別再往外租了,我住那兒去!”

曉芙爸媽在她小學的時候投入畢生的積蓄,貸款加上從親戚朋友處挪湊出幾十萬買了一套小別墅。曉芙爸當時還覺得心裏沒底,曉芙媽果斷地說:“我說買,你就不要二話!這麽大的省會城市,小城市的人要往這裏跑,外省人也要往這裏串,房價肯定呼哧哧地往上漲。我話撂在這裏,你看好,馬上樓市發展起來嚇死人!”十年後的今天,房價成倍地上翻,曉芙媽就冷笑:“經濟學教授,不曉得能換幾張老人頭用?”

本來一切都是瞞著曉芙進行的。誰知某日,已上高中的曉芙翻她媽抽屜的時候把購房合同給翻出來了,上麵白紙黑字簽著她媽的大名和將近七位數的房款,從此拿什麽話騙她都沒用了。曉芙才不信她媽這麽精明的人會負債幾十萬去買一套小別墅呢,又不是沒房子住。她媽說這是投資,曉芙好笑道:“投資啊?那建築工人在工地上忙什麽?清潔工在馬路上忙什麽?我幾個叔叔姑姑還養什麽螃蟹啊?都貸款買一套小別野,躺在家裏睡大覺好來!”

她故意把小“別墅”說成小“別野”,調侃她媽。

“噯,你這次會考及格了幾門?”她媽忽然問。

岔話題是她媽慣用的伎倆,而且她總能找出個合適的由頭來堵曉芙的嘴。果然,曉芙立刻就蔫了。

這房子平時放出去收租。因為是省城最繁華的地段之一,每個月租金上萬。

所以此刻的曉芙媽眼皮都不抬一下,說:“做夢!淨講些沒邊的話!吃著我們的,喝著我們的,說你幾句怎麽了?再說你一個單身女孩子,父母又不是在外地,出去住什麽?還有沒有一點家教啊?”

“這和家教怎麽扯得上邊?我好多同學從大一開始就一個人在外麵住了!”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等你有本事自立門戶了,你愛住哪兒住哪兒,誰都說不著你!”

“噯,你搞搞清楚,我是你親生的。你對我這麽狠,小心我以後不養你,讓你天天空巢!”

“喲喲,一個月不知道掙幾個破錢,我靠你養!你以後有本事不啃老,我和你爸就燒高香了!”

曉芙說不過她媽,就抖她媽老底:“比你們占公家便宜好!明明外頭買了房子不搬,非賴在大院裏頭,從營職樓到團職樓到師職樓!”

“這話你怎麽不敢當你爸麵說啊?”曉芙媽鎮不住她的時候,就把她爸抬出來充場子,“我們一不犯法,二不違反紀律。為什麽不能住啊?再說那個房子不收租,你每個月這麽大的開銷從什麽上麵來?一千多塊錢的‘拉磨’晚霜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買下來了。你爸要是知道了,沒心髒病也給你氣出心髒病來!”

大二的時候,曉芙和她媽要錢買La Mer的晚霜,La Mer是法語“大海”的意思,發音接近中文的“拉麥和”,她媽不知怎麽就記成“拉磨”了。

“麵子”問題,還是個相當現實的問題。曉芙差不多立刻就偃旗息鼓,隻嘟囔了一句:“女孩子本來就要富養的嘛!”就灰溜溜地去上班了。

但是也不知道怎麽的,手榴彈那天說的話忽然回蕩在她的腦畔,趕都趕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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