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鍋《多倫多有條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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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倫多有條羊街》第三章 - 新室友 (3)

(2022-08-19 15:43:59) 下一個

第二天一早,她就鬥誌昂揚地起床,去診所上工。

沒想到,到崗後的第一樁任務就是她最恐懼的——接電話。用英文接。隻有等對方明確要求說中文,她才能換成中文。

負責培訓她的愛馬,比她大不了幾歲,臉卻板得像她祖宗,劈裏啪啦了一大堆,小蝶嘴上煞有介事地“啊”“哦”,腦子裏早亂了套,手忙腳亂地應付了幾個電話。

愛馬張牙舞爪地在一旁大聲糾正:“哎呀,你又忘了說Dr. Zhao’s Dental Office(趙醫生的牙科診所)了......” 

要麽就是:“你說話的‘痛’(tone,語氣)要溫柔一點,病人就是我們的客人,是上帝,他們要覺得受到了冷遇,直接上‘股溝’或ratemds(北美一個病人評估醫生的網站),分分鍾給你一條差評,趙醫生特別看重我們的網評,沒事就拿手機刷刷......”

又一個電話進來,小蝶強壓下一腔怒火,賤聲賤氣地捏尖了嗓門,用六安英語說:“您好,這是趙醫生牙科診所。有什麽可以幫到您?”

她趁祖宗不留心,悄悄用手機把她的金句都錄下來。

她不知道,愛馬是故意給她穿小鞋,這要“歸功”於趙醫生。

那天她麵試完後,趙醫生有意無意地和愛馬提到:“新來的小姑娘以前在國內也是牙科護士,幹了兩年多呢。”說得輕描淡寫,愛馬卻心重了。她和許多移民來加拿大的同行一樣,學“牙醫助理”或“洗牙”都是半路出家,為了在洋人土地上混個靠技術,不靠完美英語的飯碗,也像很多新移民一樣,都很“護食”。

為了下午能好過點兒,午休的時候,小蝶也顧不上吃飯,而是悄悄地溜去廁所,躲在小隔間,坐在馬桶上臨時抱佛腳地複聽手機錄音。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

起身的時候,一個不留神,手機“啪”一下從兩腿間掉進了馬桶裏,在她大腦發懵的幾秒鍾裏,馬桶的感應衝水器把她的手機卷得無影無蹤。

她在馬桶邊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然後垂頭喪氣地回了辦公室,又在愛馬的唾沫四濺中熬了半日,才黯然下班回家。一出辦公室,眼睛就酸澀起來,她迫不及待地登上巴士,想趕緊到家,用平板跟馬虎熊好好哭訴一番。

可是下了巴士,走到出租屋樓下,想到上樓還要麵對兩個奇葩室友,步履陡然間遲緩下來。

今年也不是本命年啊,怎麽盡犯太歲?她仰望著黑夜裏聳立的公寓,心情沉重地歎了口氣。

忽然有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小丫頭,才下班啊?咋也這麽晚呢?”

她一轉臉,竟然是傻大姐。

要換了昨天,哪怕是今早上班前,她一定會覺得這個大姐一如既往地瘋癲。

但此刻她心裏卻莫名一熱,鼻子又酸起來,可還是強打起精神笑道:“咦,是你呀?對,我剛下班。你也是嗎?”

“我五點就下了,故意在辦公室待晚一點,避開rush hour(上下班高峰期),坐地鐵就有位子了。”

兩人一道進了大廳,又進了電梯。

到了亮處,陳颯瞅了一眼小蝶的臉:“喲,怎麽了這是?一臉不高興的?”

“沒有,沒事。”小蝶矢口否認。

“得了吧,兩眼無神,無限放空,不是高度近視眼忘帶眼鏡了,就是受刺激了。快說說怎麽回事!”

小蝶笑了,沒想到這大姐看著粗線條,倒也是個有心人。她略想了想,就把今天上班的遭遇言簡意賅地傾吐了一下,怕說多了在電梯裏就能哭出來。

大姐安撫她:“我太理解了!我以前在銀行當客服,訓練我的是一個印度死八婆,口音很重,態度也不好。那些打進來的電話也不讓我省心,好多都是帶著情緒的,什麽賬戶被lock(鎖),莫名其妙被扣了月費啊......反正什麽狗屁倒灶的事兒都有。我那時候的英文又實在有限,更別說那些跟銀行業務有關的詞兒了,但還得硬著頭皮上啊!那時候每天晚上,一想到第二天上班又不知道要接到什麽奇葩電話,聽到什麽陌生的詞匯,就焦慮得睡不著覺。”

小蝶感同身受地瞅著室友,差點連電梯都忘了下。

出電梯往家走的一路,大姐繼續傳道授業解惑:“可是慢慢的,我就摸出規律了,所有打進來的電話,翻過來倒過去就那麽幾樁破事兒,多聽幾次就成肌肉記憶了,都不用浪費大腦內存。而且還有意外驚喜,我的英文聽力和口語也‘唰’地一下變好了。所以你就把每天接電話當成一個——”她轉了一下眼珠子,“一個英文的魔鬼訓練營吧!你那些‘碧池’(bitch,婊子)同事,都是魔鬼訓練官。”

一席話讓小蝶心裏十分熨帖,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哇,你心態真好!”

“練出來的唄!你呀,別給自己太大負擔,新工作,要緊的是把業務先摸熟,摸熟了身板就硬。身板硬了,要還有人作妖,你就放膽擼起袖子收拾他們!隻要別鬧得太難看,活兒幹得好,老板一般不會輕易辭退你。再雇個人,從頭教起,互相適應,哪兒那麽容易?尤其你們這個行業!”

小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裏有種豁然開朗之感。

說話間到了家門口時,大姐老居地拍拍小丫頭的肩膀:“回家吃飽肚子,洗個熱水澡,大不了哭一場,明早起來又是一條好漢!”然後把鑰匙插進了鑰匙孔。

誰知門鎖跟她較上勁了,怎麽都擰不動。最後還是在廚房下泡麵的蘭珍來給她們開的,可是房東沒有立刻讓她們進門,而是反問了陳颯一句:“這個門你還是不會開嗎?”

然後操著她慢條斯理的台腔,親身示範:“你擰鑰匙之前,要把門輕輕這樣往上一拎,然後再擰,就會比較好開。如果你這樣使勁地去擰它,鑰匙又會折斷在這個洞裏。”

小蝶一忍再忍,實在沒忍住,悄悄翻了個白眼。這個門鎖有問題,你他媽不會找個人來修一下嗎?還反過來怪房客?

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次臥大姐聽到自己過往的“糗事”,跟被人胳肢了似的,哈哈笑得竟十分開心,房東無奈地搖搖頭,接著去下她的泡麵。

這大姐剛剛談起如何收拾職場的妖魔鬼怪頭頭是道,怎麽對付個變態房東這麽低三下四?小蝶邊進門換鞋,邊在心裏納悶。

客廳裏支了一副很擋事的幹衣架,她剛要繞過去進“蛋”,就無意間瞅見幹衣架上搭著的一件自己的衛衣。她一愣。再仔細一瞅,幹衣架上滿滿當當地晾著的都是她的衣服,是她前天晚上扔進洗衣機的,然後就忘去爪哇國了。誰給晾的?難道——

她還沒來得及發問,耳邊就又傳來了那令她反胃的台腔:“對了,小蝶,我今天休假,中午本來想洗衣服,結果看到你的衣服還在洗衣機,就幫你順手晾了,因為我記得你是前天晚上洗的,對嗎?我怕你再放,衣服會湊(臭)掉。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未經許可,碰了你的東西。”

“哦,沒事沒事,太謝謝了。”小蝶受寵若驚。

不過她怎麽不直接扔進烘幹機?應該是為了省電。小蝶想。

蘭珍跟聽到她肚裏的話似的,又說:“我本來是要直接給你烘幹,可是我看你平時穿衣服也是蠻整潔的樣子,烘幹機會傷到衣服的質感,所以就給你晾起來了。”

“哦。”小蝶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我還給你傳了簡訊,想著跟你說一聲比較好,不過估計你的新工作比較忙一點,可能沒有看到。”

小蝶的心都要暖化了:“哦,我確實沒看到,今天挺背的,手機掉了。”

“哦,是怎麽一回事?”房東從廚房投來關切一問。

小蝶百感交集,正不知從何說起,正在廚房水池邊洗午餐盒的陳颯就代她答:“說來話長,要不咱們仨去樓下吃‘否’吧!邊吃邊聽她說!”

“什麽是‘否’?”小蝶一臉懵。

“就是越南粉啊。你沒吃過?”陳颯頗覺不可思議。此地華人,哪有不知道“否”的。

小蝶笑著搖搖頭:“以前住的地方,還有讀書那個學校周圍,都沒有。那它們有牛肉味的嗎?”

“否的湯底一般都是牛骨高湯,味道還蠻不錯的。”蘭珍答,“我的泡麵快下好了,你們去吧。”

陳颯嘬了個牙花子,衝房東道:“泡麵可以留著明天吃啊。新室友初來乍到,別當party pooper(掃興)。”

十分鍾後,她們便坐在“西貢小姐越南粉”的一張臨窗的座位上,不大的一爿店裏滿是牛骨湯和越式炸春卷的香氣。

“這個‘密斯賽杠(Miss Saigon,西貢小姐)’是老板娘的名字嗎?”小蝶問。

“哦,應該不是。”蘭珍說,“‘賽杠’就是西貢,是越南的一座城市,不過現在改名了,叫‘胡誌明市’。”

小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剛上完廁所回來的陳颯,捕捉到了蘭珍的話的後半部分,屁股還沒坐穩,便滔滔不絕起來:“別說,這老板還挺有文化的啊!百老匯有部同名歌劇,就叫《西貢小姐》。”

“是哦?”蘭珍點點頭,“所以應該也是講越戰那段曆史的?”

“對。你跟常大哥這次鵲橋相會,不就去紐約嗎?可以去買票看啊。”陳颯提議。

“他那個人......再說吧。”

小蝶沉默著,心裏卻在努力拚接她們對話中的破碎信息。

還沒拚出大概,陳颯就熱心替她注解:“常大哥是她男朋友,他倆Easter(複活節)要去紐約。”

“你居然有男朋友?”小蝶剛一出口,就後悔了。但她實在太震驚了。她一直覺得,這兩人就算有男友,也應該是更奔放或者說更放蕩的陳颯,而不是像機器人一樣的“環保達人”。

陳颯順手抄起桌上的筷子,敲了她一下:“什麽意思你?怎麽說話的呢?熟女不配有愛情啊還是咋地?”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小蝶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為自己剛才的冒失辯解,“我是奇怪,你怎麽不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因為他住台北。”蘭珍倒是很平和。

“啊?所以你們也是兩地分居嗎?多久了?”

”十年。“蘭珍說得雲淡風輕。

小蝶瞠目結舌,半天才蹦出一個詞兒:“為什麽?”

“我不想回台北工作,因為台北的壓力超大的。我喜歡現在的工作節奏,而且已經在這裏做了這麽久,有很好的pension plan(退休金計劃),回台北又要從頭來過。”

“她是政府工,

“他呢,也不願意過來這邊定居,因為他不喜歡這裏的冬天,而且他的事業、家人、朋友又都在台灣,來這裏也是要從頭來過。所以每次一談到這個問題,我們就無法達成共識,又不舍得分手,就這樣...過了十年。”

我去!小蝶歎為觀止:“那你不怕他耐不住寂寞?”

蘭珍還是淡淡的:“我們在一起也有快二十年了,我倒是蠻信任他的。”

小蝶的腦子裏蹦出一連串的問題:你憑什麽信任他?你們倆就沒有生理欲望嗎?萬一他偷吃,又不告訴你怎麽辦?但大家還沒那麽熟,她隻含蓄地問了句:“那你們結婚生孩子怎麽辦?”

蘭珍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們都不是很想要小孩,所以結不結婚也不是很有所謂。”

還能不結婚不要孩子?小蝶目瞪口呆。她覷了一眼陳颯的反應。

那位卻一連見怪不怪地望著房東:“其實仔細想想,我也能理解常大哥,他習慣了‘冬季到台北來看雨’,結果你非得逼著他到土狼屯(多倫多別稱)來看雪。要知道,多倫多可是個半年在冬季,‘大約在冬季’的地方。” 

房東笑了:“你知道那兩首歌哦?”

“那是!”

“什麽歌?誰唱的?”小蝶摸不著頭腦。

陳颯望著房東:“代溝,絕對的。”

房東點點頭,表示同意。

半個小時後,每個人麵前都擺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特別牛肉粉,一根根瑩白透亮的米粉蜿蜒在生熟牛肉、牛百葉、牛丸間。

小蝶學著室友們的樣子,抓一把生豆芽扔進湯裏,又將散發著薄荷芬芳的九層塔葉子一點點撕碎,撒上去,再擠上足量又甜又辣的“是拉差”醬,最後點綴上新鮮的青檸汁,拿筷子拌勻,撈起米粉,剛要送進嘴裏,隻聽陳颯一聲斷喝:

“等一下!”

小蝶奇怪地望著她,蘭珍也抬起了頭。

“先喝一口湯,再吃粉。”陳颯調皮地笑道。

小蝶也開心地露出了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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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已遠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活靈活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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