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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360) 一地雞毛

(2023-07-26 06:34:55) 下一個

【我在畜副隊又蹲了五天,然後回到分場部,參加分場工作組和總場工作組的碰頭會。會議由程場長主持。他腦門上貼著塊紗布,是在二隊搞排水時讓人拿鍬戳的。說起這個隊他就來氣:“周寶慶很不像話,職工提了58條意見,檢查幾次都沒有通過。我們召開支委會,分析了他的認識問題,認為存在著‘四不要’:不要政治、不要工會、不要民兵、不要婦女。對上抗,對下壓,以定額來代替教育。自己是扛長工出身,卻忘本,對職工缺乏階級感情,多吃多占。讓尤特到打漁隊送東西,回來專門繞個大圈子給他帶草。多領白麵,職工有反映,他揚言道:‘你們這些窮光蛋,見過什麽?我家裏還有大皮箱子、毛料褲子!’

“二隊的封建迷信也很猖獗。司務長的母親是個神婆,有名隊員說夜裏夢見死去多年的媽,她就叫他紮個紙人,到十字路口燒掉。鄰居家小孩發燒抽瘋,她拿一塊紅布、一把菜刀跑去‘治病’,幸好人家沒聽她的,趕緊送總場醫院了。司務長自己貪汙:打一斤酒,往酒缸裏兌一斤水。衛生員問題也很大:誰給他吃碗麵條,送隻野雞,他就給誰打病號條。老婆在外麵吹牛:‘我家炒一個菜就用半兩油!’一名職工爬到頂棚上看,隻見廚房裏放了很多瓶瓶罐罐。他發現後,往上麵撒了一層白灰。家裏一共兩個姑娘,還沒出嫁就都懷孕了,哼!

“思想政治工作主要由指導員負責,周寶慶的問題是和指導員鬧不團結,導致二隊風氣不正。指導員也缺乏原則,把一個25歲的盲流介紹入團,還給介紹媳婦。盲流卻看不上眼,到養雞場認了個22歲的同鄉當幹姑娘,這叫什麽事?指導員還把夥房做飯的評成‘五好炊事員’,職工意見很大。夥房最少的時候隻有兩人吃飯,我們去是八個人,外加五頭豬,‘八五一十三’,都由這個炊事員喂,九頓飯倒有四頓是生的。司務長和指導員都排名在夥房吃,打了飯拿回去喂雞。

“這些事情周寶慶通通不管。他外號‘老泥鰍魚’,一把抓不住。我這回蹲點,下決心要治治他,專門開了隊務擴大會議,批判他的錯誤。批完他就病倒了,我還得上門看他。眼下就要春耕了,全隊150多號人都指望他。唉,他這個人,就是隻抓生產,不關心政治。本來我想把二隊樹為典型——二隊常年盈利,去年達到6萬元,是五分場最高的。可我找他談了兩次話,他沒一點興趣,隻要我別再提高他的承包指標了。我知道這件事他對我有意見,本來承包指標一定三年,但是前年二隊超額完成利潤兩倍多,成為全場的大衛星。其他分場有意見,反映到老場長那裏,把我叫去好一通提擼,說我不懂種地,二隊那麽好的地,旱澇保收,咋能定這麽低的指標?結果按照實際完成利潤調整了二隊的承包指標,這在全場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周寶慶對我意見大了去了,但事情鬧到這一步,還能由我做主?本來嘛,這家夥也是打埋伏打得太多了,才會被老場長逮住。去年二隊又超額完成了1萬元利潤,說明新指標定的不算太高,但風頭被一隊搶了,因為一隊向來虧損,隻需打平就可以完成任務,最後卻盈利10500元,超額獎拿得比二隊還要多點。這件事確實弄出來一些矛盾,二隊的人普遍不服,但周寶慶是隊長,總要講點政治覺悟、顧全大局才對,哪能跟我甩馬蹄袖呢?”

我筆走龍蛇,在《工作手冊》上記了滿滿兩頁,暫不知拿這些幹嘛用。我雖然沒見過周寶慶,但他的形象在我腦中迅速膨脹起來,把之前兩位隊長都擠掉了。

程場長麵前放著洪秘書泡好的一杯濃茶,但他碰都沒碰,繼續發泄對下屬的不滿。這些事情原本也是“四清”的內容,所以算不得跑題。我隻是驚訝於他的竹筒倒豆子,一點也不把總場工作組當外人。

“下麵按順序說,我們這趟最先去的是四隊。這個隊去年蓋了三棟房子,住進去12戶,包括隊長、指導員、副隊長、統計員、機務排長等大小隊幹,隻有一戶是老職工陳玉田。陳玉田到年底病故了,隊裏就把家屬往外攆。指導員上門做動員,讓寡婦帶著三個孤兒搬到草屋去,騰出房子給核算員住,說他家人口多。職工反映強烈:‘照這麽說,指導員隻有兩口人,首先得搬出來。’

“再說三隊。這個隊是去年唯一的虧損隊,主要因為不抓水利,造成一半耕地被淹,受到分場嚴肅批評。入冬以後,全隊145人全部拉去搞排水,但由於工地太遠,時間都搭在路上,每天隻能幹5個小時,工效很低。另外——胡幹蠻幹!隨便發雷管和炸藥,瞎炮很多。分場工作組去視察,個個提心吊膽。指導員水平差,一講話就罵人,並且信口雌黃。有次在職工大會上跟隊長瞎白活:‘老寧,你看我這眼皮一拽,一拃多長,都收不回去了。老啦,四十多啦!’‘中央有位首長說,要殺一批地富子弟。你們底下一些人脖子不要太癢,給我老老實實幹活!’這個隊評了紅旗也不帶到工地上,有的幹部還在上工時間打野雞。

“至於畜副隊,主要是沒有政治掛帥,唯利是圖。種豬完成本隊的配種任務後,還要對外出借,收費作業,造成精液質量下降,母豬難以受孕。這都是馬本昌幹的!別的隊向我告狀,說他的種豬盡放空炮,耽誤了母豬懷孕,要求退款並賠償損失。他見了麵還跟我矯情,說畜副隊豬丁興旺,證明他家種豬沒問題,是人家母豬不行。哼,這個老滑頭!種牛和種馬則正相反,因為配種任務不多,老關在圈中,導致缺乏運動,身體素質還不如耕牛和馭馬,這樣下去,還能配出什麽好種來?這個老馬,就是急功近利,嫌一運動就要消耗草料,還要找人放牧,增加成本。我跟他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跟我搖頭擺腦。一天到晚淨琢磨他那幾個指標,才會幹出這樣的蠢事來!

“漁隊也有同樣的問題,守著個七裏杏,不好好幹活,整天琢磨著收費斂財。漁船、漁網都對外出租,打著了魚他們分七成,等於把漁場轉包給了其他單位,自己從中漁利,這還叫社會主義農場嗎?說實話,從一開始我就對‘包定獎’有意見。產值效益上去了,可是政治覺悟下來了,人心也散了。以前搞會戰的時候多來勁,插紅旗、拔白旗,個個奮勇爭先。可現在,無利不起早,分場派點什麽活,都要跟我討價還價。

“我今天講這些,算是自曝家醜,不過我相信其他分場也有同樣問題,甚至比我們還要嚴重。五分場總的說來,還是保持著艱苦奮鬥的作風,但這種作風應該發揚光大,而不是越搞越少。我這次下去轉一圈,唯一感到滿意就是一隊。他們的機務排在修拖拉機時,專門找一個人站旁邊大聲念毛著,幹活的職工聽到毛主席的話,不光幹勁倍增,而且心明眼亮,不會拿錯零件、修錯機器,所以工效一下就上去了。這是他們法寶,我想也應該成為所有各隊的法寶。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能忘了自己的階級屬性,忘了我們屯墾戍邊的光榮使命。這是王震老首長的諄諄教導。當年到這裏設點的時候,他親口對我們說:‘不管穿不穿軍裝,你們都要記住,自己是一名戰士,毛主席的戰士!’”

程場長講到後麵,不光慷慨激昂,而且話中透出幾分嚴厲來,讓總場工作組有些坐立不安。曹副科長是組長,迅即代我們表態:“程場長提出的問題很尖銳,也很重要。事實上,墾局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今年下發的兩份文件專門強調要突出政治。農場不是農村,不能搞三自一包,更不能搞單幹。我這幾天在二隊蹲點,也感覺到一些不良現象。比如基建隊脫坯搞計件,完成定額便回家種園田地,這樣做肯定是錯誤的。評工記分必須思想領先,政治掛帥!”

老曹的話讓我想起了鄧子恢的報告。“鄧老”是主張計件勞動的,隻要完成包幹任務,“早下地晚下地都可以,死任務,活時間,上工不要敲鍾了。”我當時看完就覺得,他的想法或許在農村的生產隊裏能夠推行,但與國營農場的兵團作風格格不入。石濤、文守道這些幹部恨不得把每個農工最後一點剩餘時間都榨幹,哪能容忍你提前收工?二隊的搞法確實有些自由散漫了,但話說回來,這也是因為總場言而無信,調高了他們的承包基數——“超額獎”已沒多大吸引力,還不如早點完成定額,回家收拾園田地去。

程場長咕咚咕咚喝下半杯茶,開始談論五分場今年的生產經營工作,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都不少,比起張佑林的隊務會來,繁難十倍不止,直開到夜裏11點,才勉強打住,我的手都快抽雞爪瘋了。

程場長略顯疲態,喝完茶杯裏剩下的水,開始做總結發言,腔調卻與之前大不相同:

“說了這麽些,隊幹也不容易,‘四清’已經洗了幾回澡,身上的泥搓去不少,連皮都搓掉了一層。不少人做檢查時挺老實,到了台下也是牢騷滿腹——工作勞累過度,把身體都搞壞了,現在還要退這個賠那個,大部分都吃了用了,到哪兒找錢去?一些幹部平時管得比較嚴,個別群眾不滿,趁著‘四清’對他們搞人身攻擊,這也是有的。我的意見是:檢查要充分,處理要謹慎,尤其是退賠,更要考慮個人的承受能力。中央新近下發了23條,我看也有這方麵的意思。不能把幹部都推向對立麵,那樣還找誰幹活?現在搞‘包定獎’,卡定額,沒法不得罪人,就連張佑林都跟我說不想幹了,弄了個破汽油桶回家喂豬,到現在還沒檢查完,精神壓力太大,連帶著胃潰瘍也越來越嚴重,寧願去當普通農工,隻要我批準——我他媽能批準嗎?!就這幾個隊長撐著,全躺倒了,我一個人跳光杆舞啊!

“當然了,毛病都有,群眾意見大多也是對的,必須改正。但‘洗手洗澡’之後,還是要‘輕裝上陣、團結對敵’。五分場沒幾個階級敵人,最大的敵人是大自然,是桃花水,是雜草害蟲。大家必須擰成一股繩,才能團結對敵。其實大家原先挺團結的,隻是搞了‘包定獎’以後,我和幾個生產隊長站到了對立麵。我代表分場,跟他們簽責任書,成了合同關係。以前令行禁止,現在討價還價,對此我一直沒有完全適應。我說這些,並不是反對農場改革,而是自我檢討。作為分場長,我必須改進工作作風,把各個生產隊緊密團結在一起,保證完成全年的生產任務!”

程場長講話還是有水平,撒得開去,收得回來。我辛苦記錄下來的這些內容,拿回去剪裁加工、穿靴戴帽,足可以搞出一篇像樣文章了。】

202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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