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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347) 小溪

(2023-04-26 17:44:35) 下一個

【8月的一天,快到下班的時候,電話忽然響起:“煙雨蒙,這裏是總機,請稍等,有人找你。”

過了片刻,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煙雨蒙?”

我不禁一怔:“王露婷?”

“是我。你好嗎?”

我覺得腦袋有些發蒙:“你在哪裏?上海?”

“不,迎春。我過來出差,明晚7點回上海。你要是有空的話,咱們見一麵?”

我猶豫了三秒鍾,旋即說:“明天上午我過來找你,大約10點到。”

“好的。我住在865農場招待所,你知道地方吧?”

“知道。嗯,不見不散。”

放下電話,我在椅子上呆坐了五分鍾,不明白王露婷為什麽會突然從天而降。過去一整年,我很少想起她,她已經退出了我的世界。這段感情雖然“道阻且長”,不過最後了斷得挺利索,讓我頗感自得,有工夫甚至準備寫一篇總結。我已經是個成熟的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不會再作小兒女狀,悲悲切切。如今我的工作和寫作均已步入正軌,絕無興趣再扯閑篇。而她更是一個心智健全的女人,既然不打算來北大荒,幹嘛還要找我?人生有些見麵是不必要的,甚至是有害的,能躲則躲。剛才在電話裏我就應該一口回絕:明天雖是禮拜天,但完全可以陪領導外出公幹,或者再去荒島踏查一次——張嘴便來的理由,怎沒想起?現在既已答應,就要麵對接下來的尷尬,真是何苦?王露婷也成問題,這個時候跑來做什麽?看看我過得怎麽樣?紀念分手一周年?吃飽了撐的!

不過事已至此,總要想法應付過去。於是到百貨店買了一隻溝幫子熏雞和幾聽水果罐頭,再回宿舍翻出李秘書送的一棵粗壯的長白山人參——我對這種東西向來不感興趣,留在身邊不是發了黴就是喂了老鼠,還不如借花獻佛。晚飯後又去職工浴室洗了個澡,回來搭配了一身既不太寒嗆、又不太隆重的衣服。李秘書周六晚上繁忙,總是半夜才回來,因此宿舍完全由我支配,不必有什麽顧忌。

由於心裏有事,當晚睡得並不踏實。次日一早起來,到食堂吃了飯,即刻出發。農場和迎春之間新修了公路,有班車相通,單程用不了兩個鍾頭。我9點半就到了,看看時間尚早,就在車站抽了一支煙,再逛到865農場。這個農場規模比較小,總場部就那麽幾棟建築,很容易找到她的棲身之所。

王露婷穿一身毛藍布的製服,像個女幹部似的出來迎接我,態度大方,讓我恍惚覺得自己才是出差人員,到她開的店裏來入住。她把我讓進房間,裏麵擺放著兩張床,但隻有一張鋪著褥子。我在空床上坐下,隨即問道:“你怎麽會到這個農場來出差?”

她坐在對麵床上,臉上的微笑還沒有褪去:“我隻是路過這裏。醫學院參加了東北地區傳染病調查,我是帶隊老師之一,在周圍幾個縣已經轉了快兩個月。現在馬上要開學了,學校讓我提前一周返回,準備迎接新生。本來我昨天就該去哈爾濱的,到這兒才知道線路出了故障,列車推遲到今晚才發。我隻能先找過夜的地方,不知怎地就摸到了這裏——大概是因為你的緣故,讓我覺得農場招待所比較安全吧。剛開始人家還覺得有些奇怪,因為通常隻接待內部人員,後來聽了我的解釋,又看了介紹信,才讓我入住。安頓下來以後,我翻了翻招待所的電話簿,發現有你們農場的電話,試著打了一個過去,沒想到一下就把你找到了。”

我說:“你也算趕巧了。要是再早半年,我還沒到總場部,那你可找不著我。底下兩萬多人,總機知道我是誰呀?”

她點點頭:“這麽說,你終於調出來了?”

“是啊,不過離上海還遠著呢!”說完這句話,我馬上就後悔了。

她沉默片刻,問道:“你記恨我嗎?”

“怎麽會?我現在過得挺好,記恨誰去?你也不錯吧?至少臉色不錯,比上回見麵還要健康。”

她笑了:“這兩個月整天在外邊跑,都曬黑了一圈,能不健康嗎?我是第一次到北方來,而且一來就這麽北。不過我挺喜歡這裏的,天氣幹爽,陽光燦爛,景物顯得特別明亮。我們去的都是縣城和村屯,他們說還算不上北大荒。要是時間來得及,我很想到你那邊看一看。”

“以後吧,”我言不由衷地說,“再過些年,農場就跟周圍區別不大了,也看不出什麽‘荒’來。”

她瞅了我一眼:“這麽說,你打算一直在這裏幹下去了?”

“為什麽不呢?我適應得挺好,又調到了總場部,未來大有發展。我來這裏五年了,就算當初還有些不情願,現在也沒了。”

她看著空氣,輕聲說道:“我倆談了也有五六年,現在也沒了。”

我笑起來:“你在,我也在,有什麽沒不沒的?瞧,我給你帶什麽來了?”說著話,把那棵碩大的人參從背包裏掏了出來。

她接到手裏,表示感謝,但說自己很少再吃滋補品,不過可以轉送給爸爸。

我提醒道:“你送他沒問題,可別說是我送的。”

她揚了揚眉毛:“為什麽?我爸有時還提起你,說你是個好人。”

“是嗎?我哪裏好了?我又治不了他的病,別再把他給氣著。”

王露婷隨手把人參放在床上,看著我說:“雨蒙,我知道你對我爸反感。不過他已經這樣了,你有氣就衝我撒吧。那封信不是我讓他寫的,而且我知道以後很生氣。但我沒法跟他吵架,怕他再犯腦溢血。”

我擺擺手:“現在還說這些幹嘛?事情都過去了。咱們到外麵逛逛吧,屋裏實在太悶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也好,那你就當導遊,帶我參觀一下這個小鎮。”說完拎起挎包,隨我一同出門。

迎春我來過多次,都為趕火車,還真沒怎麽逛過。這次純粹是陪“未婚前妻”打發時間,於是很細致地一條街一條街逛過去,誰知半小時就沒得逛了。迎春遠不如石清鎮有風情,又髒又亂,居民普遍缺乏審美追求。王露婷又什麽也不買,說招待所的大包裏全是土特產,再買就拿不動了。

我犯了難:“要不咱們找個飯館呆著?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倒也方便。”

她表示反對:“還不到11點,進去幹嗎?再說也沒哪家飯館像個樣。咱們還不如到那邊山上去轉轉呢!”說罷用手往北一指。

不遠處確有一座小山,比青衛山高出五六十米,鬱鬱蔥蔥,林木茂盛,顯是沒有怎麽采伐過。我掂量了一下,這裏已經到了完達山南端,應該不會有猛獸竄入,於是點頭同意。我們談了幾年戀愛,從沒爬過一座山,想想真有點不可思議。如果不那麽相信“兩情久長”,我們也許可以過得輕鬆自在一些。世間有許多種消磨時光的方式,而我們選擇了最累的一種。

走了不到20分鍾,便來到山腳。一條小路蜿蜒而上,通往林中。山勢平緩,柞樹、楊樹、紫椴、白樺連片生長,鳳仙花、黃刺玫、樹錦雞兒、金銀忍冬點綴其間,萬類霜天競自由,個個活得無拘無束。王露婷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致,連聲驚歎,興奮異常。我用所學的知識,為她指認各種花草樹木,連同裏麵藏著的小鳥小動物。她像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會兒抱抱大樹,一會兒嚐嚐野果,又撿了一兜的榛子和橡子。她身上的毛藍布衣服也顯得嫵媚多了,讓我聯想起一種水鳥的羽毛來。

這山從外邊看像一座孤山,到了頂才知道後麵連綿起伏,是一片林海,雲霧繚繞。我對王露婷說:“再往前就進入深山了,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走得出來,迷了路咱倆隻能在裏麵當野人了。”她哈哈笑道:“那多有意思,我就想當野人。”硬拉著我又往北走出一裏地。我實在膽寒,好歹把她勸住,但她不願原路返回,我們便往東繞行。不久聽到水聲,山澗裏有一條小溪,正在歡快地奔騰跳躍。我們找塊平坦的石麵,坐了下來。她脫掉鞋襪,把兩隻腳浸入水中,高興地大叫:“呀!太舒服了!我好喜歡這裏!——你也趕快脫鞋!”

溪水裏加入了我們的兩雙腳,黑白分明,像是來自兩個人種。王露婷忽然喊:“啊呀,有魚咬我!”我笑起來:“看來你的腳香,我的怎沒魚咬?”緊接著腳底刺痛,唬得我差點跳起來:“也咬著我了,什麽玩藝兒?這河裏有食人魚?”王露婷在旁邊樂不可支,我這才明白是她用腳趾甲戳了我一下。當下怒不可遏,奮起反擊。四隻腳攪成一團,打得食人魚再也不敢靠近。】

2021-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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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丹兒 回複 悄悄話 一個在大都市,一個在邊陲農場,身處各異,其實精神世界也各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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