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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99) 碎影

(2021-11-05 18:35:03) 下一個

文燕在涪陵的家,遠不及文家大院有排場。再說這房子也不是自己的,而是租來的。文裕光那時無意改變本人的地主成份,隻想出來掙點活錢,因此沒有興趣買房置業。他開了一間 “華府公司”,位於大東門的箱子街。這一帶毗鄰烏江和長江的交匯處,是商賈聚集區。公司生意不錯,擁有一座辦公樓,文燕經常在樓上的食堂用餐,印象中總有五六十名員工。

涪陵那時隻是一座小縣城,常住人口不到十萬。它曾經想申請成為“市”,也是因為人口太少而未獲批準。城內隻有一條東西主幹道“中山路”,從大東門通到秋月門。這條路的中間往南去,有一條叫做“太平路”的小巷,文燕一家就在此賃屋居住。院子不算大,主體建築是一座兩層磚樓,文燕和父母住在一層,兄姐住在二層。房子比較老舊,而且不通電——涪陵隻有幾片繁華區通電,從這點來說,敢於申請市級地位確實勇氣可嘉。

文燕的童年記憶中,父親是個不苟言笑的人——豈止“不苟”?簡直“沒有”!以至於文燕已經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甚至搞不清他的臉是圓是方。雖然每晚都睡在父母中間,她對他卻沒有什麽感覺。他既沒有抱過她、親過她,也沒有打過她、罵過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

唯一一次例外,卻跟家中遭賊有關。那晚也不知睡到幾點,文燕被尿憋醒了,便叫母親起來帶她出去上廁所。母親很困,不願意動,她就在旁邊一個勁磨。最後父親被吵醒了,不耐煩地對母親說:“你就帶她去嘛!”——隻有這一次,父親明確提到了“她”。

母親勉強起身,剛把油燈點上,卻發現床頭大立櫃的門開了。門上鑲有鏡子,映出一個晃動的身影。

“賊!賊!”母親驚叫。

父親猛然坐起,滿屋亂找:“賊?!在哪裏?”

母親驚恐地指著敞開的房門,口中仍不住喊“賊”。父親叫她別作聲,順手抄起一根棍子追了出去。從臥室穿過廳房,來到屋外,有一條小巷沿著院牆通往北邊的柴房,此時隻見前後門洞開,露出後街上微弱的燈火。賊已經逃之夭夭。

柴房外邊有一條深溝,對麵地勢較高,哥哥以前上學為抄近道,經常從這裏跳過去。有一次文燕也試圖步他的後塵,卻掉到溝底,摔昏了過去。從此後門就不再用了。賊能從這裏進到院內,水平相當高,因為門口隻有巴掌寬的地方,旁邊也沒什麽可抓的物件。賊一跳過來,必須整個身子馬上貼住門板,才不至於掉下去,之後再用刀把裏麵的門閂一點點撥開。

賊這樣的身手,父親與其相遇,必然吃虧。那晚情狀凶險,賊一連穿過四道門,進入臥室,打開大立櫃,盜走一大包衣服。文燕被尿憋醒時,賊尚在屋內打包,要是大人即時驚醒,恐怕會弄出人命的。母親的好衣服都在小櫃門裏,賊偷走的都是些不值錢的舊衣服,所以損失不大。賊終究沒有傷人,衣服就當送他了,隻把後門釘死便罷。

這房子雖然住著全家人,但是文燕仍然感到孤獨。除了敢和母親撒點嬌外,她在誰麵前都老老實實的。文江比她年長7歲,那會兒已經上中學了,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隻有放假才回家。他說話很少,沒事就呆在自己的屋子裏。文燕有次到樓上叫他吃飯,隻見地板上到處都是借來的古繪本,他一個人坐在那裏拿著畫板臨摹。就這樣,他可以足不出戶地呆上一整天,倦了便扒著帳竿做引體向上。有一回終於把帳竿拉斷,驚天動地,嚇得文燕在樓下叫出聲來。哥哥非常邋遢,每個角落都堆滿雜物。某年他過完暑假回校,保姆在搞大掃除時,居然發現貓跑到他的床下做了一個窩,還在裏麵下了幾隻崽。

文嵐比文燕大10歲,文芳比她大5歲,平常各自有伴,很少和她一起玩。隻有上學時文芳會帶她一道去。她四歲入學,生活尚不能自理,就和二姐早上坐著黃包車到敦仁路上的“敦仁小學”。這是一間私立學校,學生家境大都比較富裕。二姐先領她去廁所,再把她抱到教室的凳子上,她就在那裏傻傻地呆上半天。放學後二姐過來接她,又去一趟廁所,然後一同回家。

涪陵作為一個小城市,還是有些熱鬧可看的。從太平路往南,過了較場,就是一片娛樂區,內有電影院和劇院。劇院花樣最多,唱歌、跳舞、演戲、雜耍,什麽都有,所以文燕最喜歡去。有個小男孩表演吃燈泡,叫她終身難忘。燈泡端上來的時候還通著電,耀眼明亮。小男孩把燈泡摘下,在盤子裏砸碎,然後拿起玻璃,咯吱咯吱全部吃下,再一張嘴,鮮血淋漓,引得滿場驚呼。

附近還有一個英國人開的福音堂,文燕曾在裏麵的幼兒園呆了半年,算領受過上帝的恩召。涪陵是長江的重要碼頭,洋人並不罕見。有一年不知什麽緣故,幾十名身穿黑衣白褲的外國水兵,齊刷刷地在中山路上列隊行走,引得市民駐足觀看。他們肩扛步槍,剌刀在太陽下閃耀,仿佛是從格林童話裏出來的。

這些淩亂的碎影,就像一塊塊沒有來由的拚圖,留在文燕7歲以前的記憶中。她對涪陵有一種特別的依戀,但這座小城並非她的故鄉,她隻是一個客居者,所以對涪陵又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感。進入21世紀,由於三峽庫區的修建,涪陵進行了大規模移民和城區改造。2010年,三峽大壩首次達到175米的最終水位,涪陵沿江一帶盡數被淹。如今城中舊地大多有名無實,大東門不複存在,箱子街也被大劇院覆壓,涪陵成了一座沒有多少曆史的全新城市。文燕腦中殘存的碎影,算是對那座消逝的山城的一點祭奠。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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