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入隊沒多長時間，便遇到穿衣、敲鑼、跳舞這樣不順心的事，文燕覺得自己不是幹文藝的料，因而起了異心。那時她離開學校不過一年多，功課還沒全扔下，於是買來教材，打算寒窗苦讀幾個月，再去考高中。
備考是偷偷摸摸進行的。黃家院外有塊園田地，上麵蓋了間包穀樓，文燕就利用休息時間躲進去看書。但是連睡覺都擠在一起的集體生活，哪裏藏得住什麽秘密？很快她的行跡就被領導發現了，於是拍桌子瞪眼又一通狠批，說她不安心革命工作，名利思想嚴重。批完還不算，天天找她談心，一直談到她心悅誠服，保證痛改前非為止。部隊這套思想工作就像燉肉，先用大火煮開鍋，再用小火慢慢煨，最後沒有不爛的。文燕喝的墨水比不上老煙，所以洗腦進程要快得多，沒幾個回合，這點可憐的個人主義就被蕩滌一空。再仔細想想，同誌們對她是真心好，與自己在家所受的白眼屈辱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咋還能身在福中不知福？終於，文燕感到自慚形穢，再不敢起開小差的念頭了。
服帖以後，文燕覺得文工隊的生活還是蠻有意思的。他們在總場很受重視，每次一來運動指示，總是第一撥參加學習，學完就搞創作。張明權有七八年的編劇經驗，腦快手快，常常一個晚上就能寫出劇本，並且演出效果頗佳。他平時跟大家在一塊，老琢磨每個人的動作神情，適合演什麽樣的角色。寫劇本的時候，人物其實就在眼前，隻需根據劇情要求加以驅策，所以他的劇總能演得活靈活現——這些人壓根就是“本色出演”，台詞動作跟他們的日常習慣相當貼近。
有一出劇，居然讓平時打雜的文燕做了回主角，演一個一心想當女拖拉機手的姑娘，卻被分配到孵化站去管小雞，於是天天鬧情緒，最後被指導員扮演的站長批評教育，明白了此“雞”雖非彼“機”，但都是革命工作，都一樣光榮。指導員有教訓人的經驗，文燕有鬧情緒的經驗，兩個人演起對手戲來駕輕就熟，加上語言富於川式幽默，包袱連連，所以深得好評。
文工隊還有一個說相聲的劉鵬，下生產隊演出總是最受歡迎的演員。他愛跟農工們混到一起，聽他們嘮嗑，表演時經常就把真人塞到段子裏，並且模仿得維妙維肖，逗得全場捧腹不已。不過相聲終歸是小節目，他在隊裏隻有一個搭檔老常，需要說對口相聲才一起合作。老常是表演快板的，也有急智，在工地上看見什麽說什麽，都能變成合轍押韻的順口溜。當然他最拿手的還是《武鬆打虎》，農工們百聽不厭，每次必點。
相聲、快板不適合女孩子，所以隻有獨唱演員張琳、舞蹈演員的王吉芬能做她們的老師。她倆原來就是同事，從一個歌舞團過來的。張琳起先看上了文燕，說她嗓音甜潤，適合唱民歌。但是文燕受不了張琳的專業發聲訓練，學了幾天就不幹了。倒是李紅絹死心塌地跟著她，沒兩年就成了隊裏的台柱子。
王吉芬是個能人，懷孕五個月都敢做後空翻。她不光會跳舞，還會編舞和彈鋼琴，所以一個人就能策劃一台舞劇，把隊裏七八個小姑娘搞得顛三倒四。她甚至一度起意要排演《四個小天鵝》，不過超短裙做出來以後，隻有一個朝鮮族的全今惠敢穿。此舉太過驚世駭俗，盡管場領導很支持，最後也隻得作罷。
863文工隊不過二十來人，但有這幾位骨幹撐著，倒也上得了台麵，在整個農場頗受歡迎。文工隊更是場領導的寶貝疙瘩，上級部門來視察、文化團體來訪問，都由他們負責接待。文燕也被逼著學會了交誼舞，並且跳得還不錯。師長個頭不高，跟文燕跳舞感覺最得勁，所以每次聯歡活動都找她。師長在農場就像個家長，三分威嚴七分和藹，很受大家尊敬。他待這些小姑娘就像自己的孩子，從來不會聲色俱厲。每逢農場開大會，領導一個個端坐主席台。文燕她們不時上去給炭盆添火，每次走到師長腳下，隻要他沒在發言，就會悄聲喊：“小文！”文燕隻好一邊添火，一邊費力地從狗皮帽子底下掙出一張小臉，衝他笑一下。
文工隊間或還會接待外國友人。虎頭與伊曼共同成立了一個森林防火聯絡部，雙方人員定期互訪。作為虎頭鎮事實上的政府，農場對這類外事接待活動當仁不讓，要求文工隊員都穿最漂亮的演出服參加。女隊員上身是白色中式短襖，下身是藍色百褶長裙，看上去雍容典雅，讓蘇聯人覺得中國姑娘天天都穿這個。全今惠會說俄語，長得又漂亮，有次在席上手把手地教鄰近一個金發帥小夥用筷子。客人學會了就夾起菜來往她嘴裏送，互相調笑，曖昧盈盈。
訪問結束，場裏用吉普車送蘇聯人到江邊，全今惠與帥小夥依依不舍，臨別居然吻在一處，成為文工隊的經久談資。其實全今惠有男友在外地，但一年隻能見兩三回麵，因此也是寂寞生春心。隊裏有一陣老丟東西，大家都懷疑是她幹的，因為早有傳言，說她是慣偷。指導員把她從外單位調進來，應該最了解情況，大家反映上去，他卻不管。至於作風問題，他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說少數民族有自己的習俗，不要大驚小怪。這讓文燕原本已經平複的情緒重新變得憤懣起來：憑什麽自己大衣沒扣好就得挨批，全今惠跟老毛子親嘴卻一點沒事？
2012-1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