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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60) 美食家

(2021-02-13 01:10:03) 下一個

【到北京後,我去西郊北蜂窩大姐家落腳。她已經有了兩個女兒,大的剛入學,小的還在上幼兒園。一家4口住在兩間平房裏,大間12平米,小間8平米。這是鐵路局修建的職工宿舍,跟老北京的大雜院差不多,幾戶人家圍成一圈,共用一個廁所和水龍頭。我一來就更擠了,晚上隻能支起行軍床,跟大姐夫睡在小間。不過兩個孩子對我都很歡迎,因為我會帶她們出去玩。父母平日裏忙於工作和家務,很少能陪她們。大姐是老會計,善於理家;大姐夫是工程師,忠厚老實。兩人屬於“妻唱夫隨”型。

在我們六個兄弟姐妹當中,大姐排行僅次於大哥。大哥以前一副公子哥派頭,對家中事務從不上心,所以母親總是把照顧弟妹的工作交給大姐。大姐在我們幾個小的心目中威信很高,她做事果斷,敢於擔當,並且心胸豁達,有一份男子氣概。解放初,大姐在紹興國稅局工作,局領導是位老幹部,追她很緊,她根本不予考慮。拒絕了幾次,自感得罪了上司,幹脆一走了之。這著棋下錯了,她由此失去職業,連吃飯都成了問題,無奈寄住在杭州大哥家。大哥子女多,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時間一久,意見就流露到臉上。

大姐是個要強的人,決定另謀出路。她先是寫信給我,讓我為她弄一張軍屬證明,我馬上照辦了。接著她開始出奇招。她有一個朋友,跟她同名同姓——這事比較稀罕,因為她的名字並不常見,兩人結為好友也與此有關。大姐是簡易師範畢業,相當於初中文化,而朋友則為高中畢業。於是她就大大方方地把那位的畢業證借了來,然後隻身去往天津,參加鐵路係統財會人員招考。此舉相當冒險,因為兩人長得並不很像。但大姐做事,總是盤算清楚,堅決行動,從不畏首畏尾。這回她瞞天過海,幸免於難,經過短期集訓,被分配到北京工作。她的計謀終於得逞,代價則是生日要做修改,且比實際年齡大了一歲,將來會提前一年退休。

大姐工作努力,很快在新單位站穩腳跟,開始考慮成家。她給我又發來一信,開列三位男子的簡要情況,要我幫她選擇終身伴侶,其中兩位是老幹部,另一位就是後來的大姐夫。鑒於在部隊的所見所聞,我主張知識分子還是找知識分子為好,情趣比較相投。這與她的傾向不謀而合,於是兩人很快就結婚了。

大姐夫姓婁,其父是中國頂級橋梁專家,美國常春藤名校畢業,曾任一座著名鐵路大橋的總工程師。解放後,周總理出麵將他從香港請回,參加國內建設。作為鐵道部的專家組成員,他在重大技術問題上多次和蘇聯專家唱對台戲。不過他對共產黨很有好感,從不妄議中央,所以反右沒受一點衝擊。這種技術型的黨外人士既有本事,又不“反黨”,所以共產黨也會善待他們,允許他們安穩度日。

大姐夫的本事沒有其父大,僅為一個普通工程師,但性格溫良,絕對好脾氣。家中事務任由大姐做主,從來言聽計從,隻是最後出把子力氣。他長得高大英俊,卻木訥少言,大姐對他百般滿意,就嫌說話太少,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不過他見到我,卻有的可聊。我倆晚上呆一個屋,能扯兩三個小時閑篇。當然主要還是我說,他靠在床頭,饒有興致地聽著,但間或也會發表意見,並不讓我覺得是一個特別沉默的人。大姐早上過來收拾,看見煙灰缸冒了頂,不滿道:“你跟六順這麽多話,怎麽跟我就沒話可說?”大姐夫隻是謙謙一笑,並不言語。

再說我到北京後,簡直像進了天堂,隻管盡情地吃和玩,好讓自己在北大荒受的三年苦得到補償。我得承認,我身上有不少享樂主義色彩——當然與大哥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了。我願意嚐試各種人間趣味,往往不惜破費錢財。由於供應緊張,那時在京的不少高級飯店實行“份飯製”:每天清晨發放就餐券,下午4點半開始營業,一份飯菜賣10元。食物均由店家搭配好,自己無選擇餘地,但是品種豐富,且份量頗大。

有一回我帶大姐去四川飯店,兩人吃一份,也就消滅了一半。大姐特意帶個飯盒,把吃剩的裝回家,兩個小丫頭歡呼雀躍,像是見到了年夜飯。不少顧客認為該店份飯賣得實惠,花10元很值,因此就餐券供不應求。住在附近的一位老太太發現了其中商機,每天一大早跑去排隊領票,再以2元一張轉讓他人。如此辛勞數日,結果受凍得病而亡。這件事在京城流傳很廣。

份飯若選西餐,則更加便宜些,每位隻需5元,通常包括兩片麵包、一塊黃油、一截火腿腸、一小盒沙拉或一碗奶油濃湯,份量比中餐要少,隻夠一個人吃的。有次我在王府井,進了一家西餐館,就餐者寥寥可數。我入座後,很快注意到鄰桌一位男子,刀叉用得非常熟練,簡直像是長在手上,顯然有西方生活經驗。食物雖不算豐富,但他吃得很細致,很認真,如同在體驗一件藝術品,用全部身心把所有美味都吸納進去,這導致他的每個動作都帶有一點表演式的誇張。

他看著約莫45歲,架著副金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顯出挺有學識的模樣。穿一身半舊的、但依然筆挺的灰色西裝,打著寶藍色的條紋領帶,腳下的皮鞋擦得鋥明瓦亮,仿佛這不是一頓5塊錢的份飯,而是白金漢宮舉辦的皇家宴會。他還要了一杯葡萄酒,放在對麵座位上,似乎那裏坐著他以前的戀人。間或他把杯子舉起來,在空中略微停頓一下,再送到嘴邊呷一小口,有如回到了昔日的浪漫時光。然而隨著麵包越來越少,他終於顯出一些餓相,動作也變得急促起來,喉骨在瘦長的脖子上突兀地上下滑動,讓我想起迎春火車站見到的那些勞改犯。恍然間,他那身西裝也變成了棉鬥篷……

終於,盤子裏隻剩下一塊麵包,小得叉子剛剛叉得住。於是他開始了最後一道工序:用這塊麵包轉圈擦盤子,由外及裏,圈子越來越小,速度也越來越快,終於把殘留的油汁全都擦掉,整個盤子就像水洗似的光亮。他把麵包塊放入口中,咂摸良久,才和著一大口口水,咕咚咽了下去。這時他的麵部表情已經恢複平靜,如同白居易筆下的琵琶女“四弦一聲如裂帛”地完成了激烈表演,可以舒緩一下心神了。他把刀叉規矩地放在桌上,盯著麵前的高腳酒杯看了好一會兒,輕輕伸手過去,優雅地托起酒杯,有如托住昔日戀人的腰肢,然後將殘酒一飲而盡。他用潔白的餐巾擦了擦嘴,然後起身而去,走得幹脆利索,義無反顧,如果胯下配一匹馬,堪表一騎絕塵。

另有一次,我帶兩個外甥女進城玩,到北京飯店附設的小賣部吃西點,同樣沒花多少錢。孩子們卻十分高興,因為父母從未帶她們進過這麽高級的飯店,吃過這麽好吃的蛋糕和冰激淩。小賣部的主要服務對象是外國人,像我這種北大荒出來的土豪則屬於稀客。不過我在“舊社會”接觸過上流階層,對西餐並不陌生,不至於出什麽洋相。

聽大姐說,曾有幾位鐵路工人進京,非要到這家飯店開一次洋葷,就大模大樣地走進餐廳點菜,吃了一半,得知四菜一湯即花去400餘元,後悔莫及。我在路上給農場朋友寫信時提到此事,誰知回去後,不少人誤以為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弄得我啼笑皆非。傳聞失實,蒼蠅變成大象,我也由此成了全場知名人物。我的事跡甚至傳到石清鎮,替代了王賓用600元買600個雞蛋的談資,顯然老鄉們認為我在首都出的風頭更加值得載入史冊。】

202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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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經過短期集訓,被分配到北京工作” - 當年在北京找工作多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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