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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55) 神食

(2021-01-08 18:20:13) 下一個

【1960年,全國陷入大躍進造成的空前災難,我場自然不能例外。讓我先抄錄兩段農場誌,以便對全場情況有一個總體了解:

“1960年春季,更是陰雨連綿,從4月到6月正是播種季節,降雨42天,達2723公厘,比曆年同期多1168公厘。當時是:‘天無三日晴,地無一片幹,土地泥濘,機車趴窩,播種機癱瘓,圓盤耙不轉。’

“當時因為經濟困難,搞不了基建,發不下工資,職工生活異常艱苦,冬天沒棉鞋,夏天沒單鞋,下地打赤腳,機務工油漬麻花(無工作服更換),農工全身棉花(棉衣、棉褲被草拉破無法修補),住房‘披頭散發拄拐棍’(破爛欲倒的房舍隻能用木頭支撐,用草苫補)。口糧標準很低,每月隻有十多斤,最低的一個月隻有八斤,其它都以野菜、玉米皮澱粉、榛柴葉補充。”

上麵的文字記載基本屬實,但說到沒鞋穿,打赤腳下地和農工全身棉花等,則是誇大其詞。另外,這一年農場的氣候是否特別惡劣,也值得推敲,我身臨其境,卻無明顯感覺。我認為農場三年困難的成因,與全國沒有兩樣,用劉少奇的話說就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

當時生產隊的標準建製是:職工200多人,耕地1500畝,配備相應的機械。照理說,種如此多的地,即使鬧災荒,職工也不至於餓肚皮。但是農場大量糧豆已被調出支援關內,那裏數以千萬計的人口正陷入絕境。在這種情況下,職工也隻好吃代食品了。

“代食品”這個詞頗有點超現實的意味,聽起來仿佛是某種未來世界裏的食物,甚或聖經裏的神食“嗎哪”。可一個“代”字,又叫你搞不清它到底算不算食物。都說“民以食為天”,還有什麽能夠代替天?這東西可算“大躍進”時期最後一項偉大的發明了,中國人若不是急著要進入共產主義天堂,也不會吃到代食品,從這點來說,叫它“神食”並不為過,因為它的確跟崇高的信仰有關。

我在試驗隊的夥房見到代食品的加工過程:取青玉米杆用石灰水漚,軟化後在木板上砸並揉搓,讓內含的澱粉進入水中,再沉澱一小時,將水倒掉,底下就是代食品原料。製作時往裏加入少量玉米麵、大豆,再兌上剁碎的菜幫、榛樹葉,使勁揉勻,做成半斤左右的窩窩頭,每人每頓發一個。吃進嘴裏發澀難咽,並且不耐饑,糊弄肚皮的效果比較差。

當時全國鬧糧荒,中央專門發了一個《關於立即開展大規模采集和製造代食品運動的緊急通知》,這大概是建國以來最奇葩的一場運動。頭兩年幾億人還在意氣風發地“超英趕美”,如今卻在天底下到處找食。如此荒誕的劇情,真不是哪個地球人能夠編出來的,然而它就實實在在地上演了。那段時間報章連篇累牘,都是各地發明的“吃經”,包括榆樹葉、高粱秸、稻草、棉稈、玉米皮、鴨蹠草、稻穀殼、花生皮、甘薯拐子、蒲草根、槐樹皮……幾乎拿出了“神農嚐百草”的勁頭來開發各種代食品。科學家更是臨危受命,把代食品的範圍擴展至單細胞世界,《人民日報》號召全民大吃小球藻,說它富含蛋白質、營養價值極高,又很容易培養——當然容易培養了,這東西就是水溝、池塘裏那層綠綠的浮藻,人工繁殖用尿液最理想,簡直要多少有多少,似乎古代饑民都是因為沒有科學知識,放著身邊的神食不吃才餓死的。

除此之外,還有五花八門的食用心得,比如“煮不如蒸,蒸不如烙,烙不如烤”,“磨得越細,味道越好”,“代食品有熱性、涼性之分,熱性代食品單吃會引起便秘,涼性代食品單吃則會瀉肚子,應該兩種摻著吃”等等。小球藻則可以用來製作糕點、麵包、糖果、菜肴、藻粥、藻醬等食品,清香可口;有人用小球藻粉哺育嬰兒,效果跟奶粉不相上下。

良種站尚未搞出這麽多花樣來,除了上麵那種代食品外,我沒再見過其他古怪名堂。農場終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盡管有上級調撥任務,底下執行的時候多少要打些折扣。秋收也不會搞得很幹淨,地裏總還是留點糧食,事後悄沒聲地撿回來也能對付一陣。但是庫裏確實沒有多少底子了,所以趕上什麽吃什麽。那年因霜降提前,大田玉米不成熟,又沒法貯藏,於是就啃青玉米棒,不定量。飯量大的一頓能吃十幾個,而我隻能吃四五個,啃到後來牙齦都磨破了,但也不如成熟玉米頂餓,因為澱粉含量太少。如此一連吃了半個月,吃得我見到這東西就惡心。我還吃過清水煮大豆,放少量鹽即可,吃完肚子脹得彎不下腰來,隻好一個個“挺屍”在床上。有人認為這種生活方式可以減少能量消耗,值得推廣。

總的說來,由於我呆在生產隊,還是能夠搞到吃的,並沒有怎麽餓肚子,但確實吃得很差。農場的一些文教單位就更慘了,搞出不少浮腫病人來。張國剛不幸就是其中之一。他在災荒之年跳槽到了石清鎮小學,本來一個挺正常的胖子就變成了米奇林輪胎人,身上的肉像注了水似的,一摁一個坑,半天回不來。他在那兒連青玉米、煮大豆都吃不上,隻能帶著學生采集草籽,撿各種樹葉。患上浮腫病後,他拿到醫生假條,倒也不用上班了,隔三差五就去石清鎮買些高價食品回來,周末則到馮鐵家去蹭飯。

說來有些寒磣,蹭飯我比張國剛開始得更早。起初隻不過找馮鐵串串門,後來卻欲罷不能了。畜牧隊在良種站西邊,二十分鍾便能走到。馮鐵的妻子名叫林若蘭,是頂善良的一個人,待我有如親弟弟。她老家在紹興,跟我的出生地嵊縣緊挨著,因此是極近的同鄉。林大姐很會過日子,家裏有不少餘糧。馮鐵天天跟牲口打交道,平日裏自然不缺肉,但這會兒連下水也帶不回來了。幸虧浙江人很擅長醃製食物,林大姐每年都會做一些臘肉、香腸、黴幹菜,所以我在那裏總能吃到好東西,雖然隻是一小碟,對我卻有如勾魂使者。

馮家比較偏僻,周圍並無鄰居,食物的香味傳不到別人家去,因此不至於惹來麻煩。我在那兒吃了四五回,張國剛才上門。其實他到石清鎮小學,就是林若蘭介紹的,二人現為同事。眼看他不斷“發福”,林若蘭叫他到家裏來打牙祭。不過張國剛人高馬大,臉皮卻薄,不好意思來蹭飯,一直挨到得了浮腫病,心裏才發慌。那時人常說:餓瘦了不怕,就怕餓胖了——營養跟不上,肝腎出問題,身體才會積水浮腫。最後林若蘭硬把他拽來,我才終於見到這個巨大的胖子。馮鐵開門見山地說:“這年頭活下去就是勝利。咱們仨在大草甸上有過命交情,就別再客氣了。以後你們常來,我家的糧夠你們吃的。”

恭敬不如從命,此後我們每個周末都會到馮家聚餐,開吃飯沙龍。林若蘭的祖父舊社會逃過荒,因此留有遺訓:任何時候家裏都要貯備一年以上的餘糧。她跟馮鐵結婚以後,就像田鼠一樣積攢糧食,有時馮鐵都笑話她:“守著農場的大糧庫一百年都吃不完,你還要建自己的小糧庫。”但現在馮鐵卻感激家有賢妻,在儲藏室裏存滿了糧食——最後幾袋都是形勢剛開始緊張時,林若蘭到石清鎮老鄉家收購來的。現在你出多高的價錢也買不著了,因為賣糧就意味著賣命。

我第一次去馮鐵家,正趕上吃飯。林若蘭馬上給我盛了滿滿一碗玉米糊糊,裏麵沒加任何樹葉子菜幫子,這是難得見到的。我不好意思,就推說已經吃過飯了。她快人快語:“到這裏還客氣什麽?現在你們單身漢最可憐,以後經常來。”關係熟了以後,她更是領我去儲藏室參觀。此舉在當時是忌諱的,因為誰都不願承認自己有餘糧。盡管農場尚未實行蘇維埃的“戰時共產主義”,沒收一切餘糧,但如果知道她存了這麽多糧,恐怕也是要過來查處的——在大饑荒年代,有糧還不算罪行的話,至少是一種罪過。我和張國剛深知此節,所以從不對外透露,周末去哪裏也不會跟人講。吃飯已成為性命攸關的大事,絕不能讓這兩口子再為我們惹上任何麻煩。

我們在那裏打了半年牙祭,直到農場來年有了收成。我和張國剛曾經提出,每人每月支付10元夥食費,但被他們斷然拒絕。為著我們的到來,林若蘭往往會去石清鎮采購一些蛋肉,所以我們出點錢是完全應該的。爭執了好幾回,最後我們威脅不來了,他們才接受每人支付5元。幾個月下來,張國剛的大塊頭就像汪炳生治理的澇地一樣,逐漸縮回原形,我看上去也不再“麵有菜色”了。韓信曾受飯於漂母,日後報以千金。這兩口子對我同樣有“進飯之恩”,我卻難以回報,隻能時時提醒自己要存慈悲之心,不要因為命運弄人而變得冷酷無情。】

20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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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大讚
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任何時候家裏都要貯備一年以上的餘糧" - 當年有這樣的遠見和實力的人太少了。
southgate 回複 悄悄話 馮鐵夫婦人品很好,尤其浙江女子聰明能幹勤儉持家,讚一個老鄉!
千裏快哉風 回複 悄悄話 馮鐵夫婦真仗義啊,又精明能幹,日後發展應該不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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