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煙鬥狼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老煙記事(249) 蹭暖

(2020-11-27 18:03:10) 下一個

【在大草甸上,白天頂風冒雪倒還罷了,晚上睡覺卻像受刑一般。隻要鑽進地窨子,就能感到寒冷從四麵八方擠過來,擠入毛孔,擠入血管,擠入骨髓。被窩和土壁一樣冰冷潮濕,像八爪魚一樣盤住我的身體,吸走裏麵的熱量。入夜許久,我都無法入睡,因為腳趾痛得像貓咬一樣。這個部位是血液循環的末端,最難回暖。臨睡前絕無用熱水泡腳的奢侈,最多隻能把濕襪子脫下來,換上一雙幹的——其實也幹不到哪兒去,地窨子裏無論什麽都是潮乎乎的。之後隻能在被窩裏挺著,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待睡意終於壓倒了寒冷,受刑方才結束。

但如果半夜起來撒尿,則又要開始一段被寒冷折磨的曆程:從被窩裏鑽出,穿上外衣,套上棉鞋,戴上帽子;拉開大門,踏上台階,來到地麵;走到營地邊緣,解開褲子,把身體最薄弱的部位暴露在寒風之中,撒出一大泡無法回收熱量的尿來;然後原路返回,重入鮑魚之肆,脫去鞋子外套,擠進鋪位。這個時候我才能開始享受溫暖,而張國剛則像被窩裏進了蛇一樣想拚命逃離,嘴裏不住地含混咒罵。我不管不顧,如同一個剛吸完鴉片的癮君子,很快便進入恍惚迷離的狀態……。當然,如果出去撒尿的是他,那麽兩人的感覺就完全掉過來了。

早上起床,鑽出地窨子,你會看到一個奇特景觀:每個棚頂上如同蒸籠,熱氣騰騰,而茅草上麵卻凝著一層白霜。棚內的人口密度,已經不亞於《包身工》裏的描述。我好幾次起來撒尿,回去就沒鋪位了,隻得像尺蠖似的一點一點往裏擠,半天才能勉強側身躺下。

地窨子裏除了睡覺,幾乎無事可幹,身上又冷又粘,好像赤裸著被一條深海大魚含在嘴裏,動彈一下都覺得惡心。我寧可呆在外麵的木架篷下麵,靠近冒著黑煙的汽油桶烤烤火,哪怕被熏得直流眼淚。但是後來一連刮了三天的大煙泡,哪兒都去不了,隻能整日縮在地窨子裏,這段地牢般的時光叫我現在想起都不寒而栗。《畫皮》中的女鬼纏上書生,吸盡他身上的陽氣,似乎很可怖,其實我挺羨慕他——女鬼和地窨子兩害取其輕者,我寧肯選擇女鬼。

到了第三天下午,大煙泡終於走了,我從地窨子裏鑽出來透透氣。外麵到處都是一尺多深的積雪,白得耀眼。天空瓦藍瓦藍的,像水晶一樣通體透亮,沒有一絲雲彩。大荒原上的草叢和灌木都被雪蓋住,圓鼓鼓地像一顆顆蘑菇,呆呆萌萌立著。遠處一隻野雉在“蘑菇”裏鑽進鑽出,大概發現了什麽美食。它毫不在乎地抖動著長尾紅冠,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邊密密匝匝地擠滿了一種可怕的動物。空中不時會有小旋風掠過,卷起雪花來,邊走邊拋灑,孩子會猜想裏麵藏著什麽精靈。諷刺的是,這個童話世界裏恰恰沒有孩子。小時我在於潛,冬天也會下雪,通常隻薄薄一層,卻也當成寶貝攏到一起,堆出雪人來。因為不免沾染泥土,看著髒兮兮的,但所有孩子都快樂無比。現在這裏能夠堆出又大又潔白的雪人,我卻不願從袖筒裏抽出手來,把寶貴的熱量消耗在兒戲上麵。

十幾分鍾後,“白頭阿三”也鑽了出來,於是我倆就在營地附近踏雪。風又漸漸大起來,天空也越來越陰暗,遛達兩圈張國剛就吃不消了。這會兒離吃飯還有一個小時,但我實在不願回地窨子,光裏麵的臭鞋爛襪子就已經夠倒胃口的,再說也暖和不到哪裏去。我指指營地中央:“到蒙古包去轉轉吧,肯定比咱們的窩強。”張國剛苦笑說:“那是指揮部,別叫人家給攆出來,才丟人呢。”我說:“試試看吧,門口又沒寫‘農工與狗不得入內’。真要攆咱們就走唄,權當到此一遊罷了。來這麽多天,隻有這塊聖地沒進去過,難道不該朝拜一下?”

於是我拉著他戰戰兢兢地進了棉帳篷的門。裏邊還真見到兩位也來“蹭暖”的農校學員,心內稍安。帳篷又高又大,靠立木和橫梁支撐著,結實得能夠抵擋住大煙泡。東邊有一排通鋪,是給工作人員預備的。西邊有三張桌子並在一起,上麵放著一隻電話機,四個人正圍坐著辦公,對我們的入內沒有任何反應——這已經是我們能夠期待的最高禮遇了。帳篷中間安著鑄鐵做的大火爐,燒塊煤,老遠就能感到熱浪的衝擊。最引人注目的是爐子旁邊特設一張半高的鋪位,被褥很厚,床單潔白,拾掇得非常整齊。

這時農校的政治教員馬文推門進來,見到我們,不禁怔了一下。我擺脫尷尬,上前跟他寒暄了幾句。他是臨時抽調到指揮部來搞宣傳鼓動的,不像我們四個均屬閑人。我問他這兒的頭是誰?馬文說是三分場書記關培基,但他不是每天都來。幾位領導輪流值班,爐子旁邊搭的鋪位就是為他們準備的。

哦,我終於明白我和張國剛為什麽要挨凍了!

這張爐邊的鋪位,典型反映出不少農場領導的作風。它不是出現在一兩個人身上,而是帶有某種普遍性。他們對群眾大談要發揚南泥灣的光榮傳統,而自己卻可例外,無須身體力行。對於這類人,職工們有句話:“馬列主義是手電筒,光照別人,不照自己。”人們通常以為,艱苦的地方往往廉潔,其實不然。越是艱苦的地方,越有人搞特殊化。這項革命傳統早在延安時期就有,王實味當年寫了篇《野百合花》批評了一下,就被砍了腦袋,可知戳中了某些人的要害。別看隻是爐子大了點,被褥厚了點,對我們這些天天在寒冷中苦苦掙紮的農工來說,簡直就是天堂和地獄的差別。我們今天鬥膽進來,還沒給轟出去,隻是因為領導沒來。否則臥榻之側,豈容他人蹭暖?】

2019-12-22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