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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243) 小鹿純子

(2020-10-16 19:07:17) 下一個

【兜完一個來回,我從五鏵犁上下來,跟雷菲接著丈量一些邊角地塊。麻永昌死活不願再從拖拉機裏出來,我倆就不勉強他了,反正剩下的活不多,一個人拿步弓也能搞定。這步弓是非常古老的丈量工具,長得有點像圓規,兩腳打開剛好有兩步距離。使用時握住上端的木柄轉動,讓步弓的兩腳交替落地,跟行走的步伐合拍,所以挺符合人體工程學,容易操作。

雷菲拿著小本,在上麵畫出地塊形狀,記錄各邊長度,回去好計算麵積。這樣的碎地共有十來塊,分布在邊界附近,大都是岩丘阻礙形成的,有兩三處則是因為深溝切入所致。我們倆走一陣,量一陣,說了不少話,比之前跟著汪炳生搞踏查時說得還多。雷菲是一個挺經看的姑娘,長得有點像80年代《排球女將》裏的小鹿純子,鼻子和嘴飽滿地撅著,眼睛大而靈動,隻是皮膚黝黑,頭發枯幹——這就沒辦法了,小鹿純子跑到北大荒來受幾年磨煉,恐怕也會搞得紅顏殘褪。不過雷菲仍然充滿著青春朝氣,走起路來好似小鹿一樣有彈性,周身上下勻稱而緊致,絕不像老周老婆那樣“花枝亂顫”。

雷菲是遼寧營口人,初中讀了一年就去上農業技校,所以學曆不太高,但掌握了一些實用技術。那個年代不少年青人都是這樣選擇的,一方麵思想進步,急國家之所急,另一方麵也比較現實,爭取早點養活自己。雷菲是城鎮長大的,跟田秀英比起來,少了幾分土氣,還挺喜歡文學的。我跟她談起《青年近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她都熟悉,但沒看過《勇敢》和《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我倆討論了保爾和冬妮亞的關係,並一致同意冬妮亞不是階級敵人,如果她能跟保爾在一起,是可以轉變到革命陣營裏來的。

雷菲甚至打抱不平地說:“保爾最後對冬妮亞有些過分——既然稱她為‘同誌’,咋能幾句話不對付就罵她‘酸臭’?這是對待同誌的態度嗎?我要是冬妮亞,我也得罵他‘粗魯’,說不定罵得更狠。兩個人這麽多年沒見麵,保爾就不能耐心點嗎?冬妮亞當年對他多好呀!”

我揣測道:“保爾大概有點嫉妒。他的初戀情人已經出嫁,而且嫁給了如此可惡的一個男人。其實這位也未必有多壞,是個工程師,並不屬於剝削階級。隻不過保爾因愛生恨,看情敵不順眼,連冬妮亞也跟著倒楣。”

雷菲有些詫異:“那你認為保爾還愛著冬妮亞?我以為他對她根本沒有感情了。”

我說:“咋能呢?保爾又不是一個冷血動物。他要是對冬妮亞無所謂,幹嘛要那樣罵她?他這個人經受了多少磨難,偏偏冬妮亞幾句話就把他惹急了,你不覺得奇怪嗎?我想他心裏還是蠻痛苦的,最美好的東西失去了,永遠也回不來了。但他太倔強了,不能表現出軟弱來,所以用憎惡代替了痛苦,於是讓你覺得有些過分。”

雷菲瞅著我說:“你咋知道得這麽清楚?這書又不是你寫的。”

我笑了一下:“這叫文學分析。人物性格是有邏輯的,作家並不能胡編亂造,如果他想寫出好作品來,就得遵循邏輯。我看過不少文學評論,知道一些門道。我自己也開始寫作,所以對這類問題比較敏感。”

雷菲大感好奇:“你寫小說?是咱們農場的事?”

我自覺失言,連忙遮掩:“才動筆寫了兩章,還不成形呢。有些素材是這裏的,不過大部分情節都是虛構的。”

雷菲並不罷休,似笑非笑地問:“裏麵有我嗎?”

我大窘,連說:“沒有,沒有。”一想這樣也不好,趕緊補充道:“不過將來可能會有。”

雷菲擺出一副刁蠻公主的勁頭,雙手插腰:“我不信,拿來給我看!”

我心裏叫苦,趕緊跟她解釋:“這作品還不成熟呢,見不得人。再說創作期間,身邊人不能過早介入,否則會影響思路。等將來初稿寫成了,我自會讓大家提寶貴意見。”

雷菲想了想說:“好吧,那我就再等等。不過你寫出來後,一定得讓我第一個看!”

我像唐僧似的單手作揖(另一隻手拿著步弓呢):“當然,當然!一定,一定!”

雷菲笑著說:“看來你是立誌要當一個作家了。”

我說:“嗯,立誌還太早,我先得看看自己是不是這塊料。”

她跳起來轉了個身,衝我說:“我支持你!你一定能成功的!”

我覺得有些好笑:“你對我這麽有信心?好像比我自己都大。”

雷菲一本正經地說:“那當然,我看人挺準的。你水平這麽高,連保爾心裏怎麽想的都知道。”

我有點吃不準:“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諷刺我?”

她有點生氣:“我怎麽會諷刺你?好賴話都聽不出來!我是說你有能力,北大荒又有素材,所以你一定能寫出來。”

我說:“嗯,我是想用五年時間把作品寫出來。”

雷菲真誠地說:“我要向你學習,也訂個五年計劃。我寫不了小說,但是可以看,你說的那幾本我都要借來看,你這本寫完後我也要看——說話算數啊,我得當第一個讀者。除此之外,我還要多學點科學知識和農業技術,將來好為農場多做貢獻。你說我該不該去上農墾大學?”

我問:“是密山那所嗎?王震當校長?”

她點點頭:“嗯,去年辦的。我當時就動心了,隻是基礎差,得找人輔導才行。我向汪炳生請教,他還挺支持,給我講了幾次代數,沒成想倆月就給抓到右派隊去了。”

我表示同情:“天有不測風雲,他在速中反右都過關了,到這裏來卻栽了跟頭。”

她歎了口氣:“其實他是個挺不錯的老師,我後來還拉著田秀英去看過他一回。”

我大奇:“你去看過炳生?他怎麽樣?”

她說:“還行吧,沒我想象得那麽糟糕,至少比別的右派要強。那裏有一位老先生戴著副斷腿眼鏡,鏡片跟瓶子底那麽厚,會七國外語,整天鼻涕邋遢的,鞋帶開了都不知道係,拿個特號搪瓷缸,既當臉盆,又當飯盆,還當尿盆。”

我聽著駭異:“編派吧?那有這樣的事!”

她說:“我哪會編派?他跟汪炳生一個隊的,幹活吃住都在一塊。他是交通部的高工,本來生活能力就差,到這兒來再受點刺激,更是亂了套。汪炳生親口告訴我的,這還能有假?”

“我的天!那不成精神病了嗎?汪炳生呆在裏麵不也得廢了?”

“那倒沒有。也不是誰都跟這位老先生似的。不過大部分右派歲數都比較大,身體也差點。汪炳生在裏麵算是年富力強的,經常還幫助他們,所以混得人緣挺好。”

我覺得新奇:“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他進去後我啥消息都沒聽到過。”

她笑起來:“我們倆不說,誰能知道?我們在右派隊呆了一上午,那天下雨,不出工。管事的跟汪炳生關係不錯,對我們也挺客氣,所以沒覺得跟勞改隊似的,不過他們確實不能隨便外出,幹活也得有人看著,害怕逃跑。我們給他帶了些吃的,小田她爹還捎給他一副兔皮手悶子。他都收下了,但說以後別來了,也別回去告訴隊裏的人。”

我歎了口氣:“慚愧啊!我們這些哥們還不如你們這些女孩子,竟沒人去看他一回。”

雷菲倒是挺體諒的:“我們兩個小姑娘去,沒人會說什麽。你們要是去看他,大概會有立場問題。畢竟他是右派嘛!所以他叫我們不要聲張,怕有更多人來,反而對他不好。”

我心下稍安:“不過這事對他打擊挺大,他女朋友都準備要來了,現在又沒下文了。如果他能早點放出來,估計還有救;要是關個五六年,黃花菜都涼了!”】

2019-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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