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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92) 睡馬棚

(2017-03-01 06:19:41) 下一個

【鑒於老鍾逛大草甸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大家就放下這話題,接著幹活。我和汪大愚幾個人在老職工的帶領下,到木工房抱來木板搭地鋪。然而木板不夠多,隻能搭出兩間來。汪大愚心血來潮,說去搞些幹草鋪在地上,就可以當“席夢思”了。但老職工並不認可他的革命浪漫主義:“這地上寒氣重,木板底下都要墊磚,鋪草至少得二十公分厚才行。馬房的幹草沒那麽多,再說經了一冬,裏麵都有潮氣,你在上麵睡一宿,沒準明早都起不來了!”我則是看著地上的馬糞汙漬感到難受:就算沒有麻瘋病菌,也不能如此親密接觸啊,光那股味都受不了!所幸老職工接著出了個主意——把馬棚每間的隔板牆拆了,這樣不光鋪位夠用了,而且把六間變成一間,地方也能更大一些。三個排長一致同意,於是馬上付諸實施。

隔板牆一拆,馬棚一下豁亮多了。兩位老職工又幫忙把當間的地爐修好,重新抹上泥水:“這季節馬是不需要地爐了,不過你們睡覺最好燒得暖和點,夜裏溫度還是能到零下的。”我們都很感激,在這塞北大荒原上,還有什麽能比同誌間的革命情誼更加溫暖呢?

他們離開時,已是下午6點多,到地裏幹活的人也陸續收工了。本來死氣沉沉的家屬區,開始變得喧鬧。井架上的木軲轤像老母雞似地鳴叫起來,幾幢小草房的煙囪裏升起乳藍色的煙柱。大家經過幾天的長途跋涉,終於抵達目的地,雖說住的是馬棚,卻也感到幾分家的溫馨。

老鍾這個時候騎著馬遛達回來了。菊花青嘴邊都是白沫,顯然累得夠嗆。大家像迎接英雄似地圍上前去,老鍾得意洋洋地從馬背上下來,一邊說道:“這匹馬真夠勁,不吃不喝連跑仨鍾頭不帶停的!我要是不把它半道勒回來,都能跑到蘇聯去了。咱這農場到底有多大,我可真不知道。一路上也沒見到個界樁,全是荒地。好家夥,這得墾到猴年馬月才能墾完?俺老鍾這輩子算是交待在這兒了!甭說俺這輩子,俺兒子孫子大概也跑不了,整個成了‘愚公移荒’。那話咋說來著,子子孫孫——”

“無窮匱矣!”我幫他接了個下句。

“是這話兒。沒個頭了,就跟這大荒原一樣!”老鍾發著無限感慨。

汪大愚羨慕地說:“老鍾,你啥時教我學騎馬,也讓我也領略一下北大荒的遼闊。這些天我心裏一直很激動,一種嶄新的生活已經呈現在我的麵前!”說罷,他情不自禁地朗誦起剛剛學到的一首詩:

“不是當年整裝上艦艇,

不是當年橫戈渡長江,

英雄兒女要北上,

響應號召遠征北大荒!

用拿槍的手把起鋤頭,

強迫土地交出食糧。

讓光榮勝利的軍裝,

受到機油和泥土的獎賞。

讓堅強有力的臂膀,

在黑土上散發紅光。

一顆紅心交給黨,

英雄解甲永不放下槍!”

汪大愚嗓音高亢嘹亮,把這首詩朗誦得氣勢磅礴,博得眾人一片喝采。蘇啟尚激動地跳上一隻板凳,大聲說道:“是啊!英雄解甲永不放下槍!北大荒就要在我們的手中變成北大倉!同誌們,我們打垮了國民黨幾百萬部隊,我們打敗了不可一世的美帝國主義,我們現在要開始征服這片大荒原,用拿槍的手把起鋤頭,強迫土地交出食糧。這是多麽偉大的事業啊!我們為生活在這個時代而自豪!來,讓我們一起高唱:向前,向前,向前——”隨著他揮舞的雙臂,大家唱起了解放軍軍歌: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

雄渾的軍歌聲中,我的眼睛漸漸被淚水模糊。在這座散發著騷臭的馬棚裏,我體驗到了一種無與倫比的高尚。這高尚驅散了心中的“小我”,代之以剛鐵般的意誌,讓我覺得有勇氣有膽量麵對世間的一切艱難困苦。在那一刻,我能覺察到牛虻和保爾的存在,他們的靈魂附著在我的肉體上,讓我感同超人。所有的鬱悶和頹喪一下子煙消雲散,我抖然振作起來,眼前充滿光明和希望。

“同誌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

同誌們整齊步伐奔赴祖國的邊疆,

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向最後的勝利,向全國的解放!”

晚飯時間到了。劉隊長帶著炊事班的兩個師傅,給我們送來了一桶高梁飯和一桶豬肉白菜燉粉條,外加一桶高梁米湯。隊長說:“大家一路辛苦了,多吃點,睡個好覺。明兒休整一天,後天我帶你們下地。春耕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這支生力軍來得正是時候!”大家忙活半天,確實餓了,於是不再客氣,自己動手盛飯盛菜,坐在鋪板上狼吞虎咽起來。

高梁飯口感粗糙,遠沒有大米飯香甜,南方人多不習慣。我在朝鮮吃過幾十天這玩藝,還算能夠接受。汪大愚頭一次品嚐,興致很高,說這是“革命飯”,要多吃幾碗。我提醒他:“你別撐著。高梁比大米瓷實,火性也大,吃多了拉不出屎來。要多喝點米湯。”劉隊長端著個碗坐在旁邊,對我說:“咱們吃的都是自己種自己養的。這裏的土地肥到家,插上根筷子會發芽,栽上塊木柴也開花。你瞧咱這高梁粒兒有多大,顏色有多紅!”我點點頭:“品相確實不錯,比我以前吃得好多了。”想到二隊的富足,不愁吃不愁喝,我的享樂情緒又有所抬頭,覺得自己運氣真不錯,一來就找到一個好生產隊。雖說還要在馬棚湊和幾天,但畢竟已是黎明前的黑暗。

吃罷晚飯,準備就寢,首先要把地爐生起來。這活我愛幹,在三中那會兒淨放火來著,手藝丟不了。於是到後麵小樹林剝了幾張樺樹皮進來,打算生火。汪大愚又開始在一旁犯神經:“太可惜了,你怎麽能燒這個?鄂倫春人稱白樺樹為林中少女,她們亭亭玉立於北大荒的山間和穀地,銀枝綠葉,隨風搖曳,婀娜多姿。你知道嗎?普希金寫情詩就用這種樹皮,因為它象征著純潔的愛情……”

我不耐煩地說:“大愚你有完沒完?人家老職工告訴我了,白樺樹會自然脫皮,用來引火是最好的。當然你要寫詩我不反對,樹林裏有的是,夠你寫一百年的!”

我把場院堆放的木柴抱了一些進來,在地爐裏碼成金字塔狀,各層都注意留出空隙,以便進風,最底下塞幾張樺樹皮,然後點著一小塊油鬆扔上去。不一會兒,馬棚裏便煙霧彌漫,散發出焦苦的味道。隨著火焰升高,煙霧漸漸消失了,活潑的火苗歡愉地跳動著,把溫暖慷慨地送給人們。蘇啟尚叫上葉林楓又搬來十幾塊土坯,圍著地爐碼了兩圈,以防火星濺出燒著被褥,也防有人迷迷糊糊地起夜,一腳踏進地爐裏。

這時老鍾把西邊馬棚的大馬燈也拿了過來,加足煤油,點燃後掛在橫梁上。兩盞馬燈一起,把大屋照得亮亮堂堂。三十幾人睡通鋪,自然是很熱鬧的。煙味和人味已經壓過了馬糞尿的味道,估計隔壁的那四匹馬今晚是睡不好覺了。李克文愛折騰,嫌鋪位太擠,於是攀上低矮的房梁,讓老鍾把剩下的木板遞上來,居然搭出一個二層鋪。木板足夠多,於是老鍾也搬到上麵去了。汪大愚看著心癢,想跟他們一塊湊熱鬧,但蘇啟尚不許:“都跑到上麵去,房梁吃不消。你睡覺又不老實,半夜掉下來,砸著誰也受不了。”李克文把頭伸出床板說:“大愚你就在下邊呆著吧。我和老鍾當過偵察兵,在樹杈上都能過夜,你哪有這本事?”

但汪大愚很興奮,躺一會兒又爬起來,往地爐裏添柴。爐子本來燒得正好,他一弄反而搞得煙熏火燎。鍾李兩人這下倒了黴,鼻涕眼淚齊流,在上麵大聲抗議。我開頭不想爬出被窩,但煙越來越大,隻得過去查看。原來汪大愚添的柴有幾塊比較濕,燃燒不充分,自然濃煙滾滾。我把濕柴揀出來,又往爐裏加了兩塊幹柴,煙很快就消散了。

臨睡前,李克文惡狠狠地警告汪大愚:“今晚你要是再敢碰地爐,我就兜頭給你澆一泡尿下來!”】

2014-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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