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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89) 密山

(2017-02-18 06:36:01) 下一個

【政委下車以後,隊伍變得更加“純潔”,行動也更加自由了。在速中的政治高壓鍋裏呆了這麽久,一旦獲得解放,身心的愉悅是難以想象的。聊天、打牌、下棋,其樂融融,仿佛這是一趟開往童話世界的列車。陳洪謙原想組織各車廂學習報紙社論,卻得不到多少支持。本來麽,我們已經用實際行動響應了中央號召,還有什麽必要學習?何況陳本人並不紮根北大荒,已經失去了“道德製高點”,怎麽能要求我們學習?當時就有學員說怪話:“老陳,你跟著我們一起上山下鄉,那效果比念報紙強一百倍!”搞得他很下不來台,隻好悻悻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路上再也不拿政治學習騷擾大家了。

到了晚上,睡覺變成一個大問題。木條椅太短,隻能蜷著腿半躺在上麵,睡得很不得勁。折騰了好幾回,我終於想出個辦法來:用背包帶把兩椅之間的空當連上,這樣我和葉林楓就能通腿了。盡管要忍受對方的腳臭,畢竟主要矛盾獲得了解決。當然這會影響通行,不過入夜以後沒人到處亂走,真有要上廁所的,兩手一撐椅背,就能從我們的腿上輕鬆躍過。

我的發明一出,馬上得到效仿,狹窄的走道布滿“絆馬索”。量變引起質量,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方知不容易:膀胱裏揣著泡尿,還要連做幾十個跳躍運動,其難度可想而知。不過酣睡之人是不可能為我這個始作俑者行方便的。

那些占不到座位的,隻好屈尊鑽到底下打地鋪了。有一位異想天開,竟爬上行李架設置鋪位,盡管遭到抗議,他仍一意孤行。好在他是個瘦子,睡相又老實,下麵的人觀察良久,終於放心入睡。

我們的專列雖然晝夜兼程,卻走走停停,一直開不起來。進山海關以後,停的次數更多了,據說是給對麵的列車讓路。有一回在一個小站停下,月台上來了一幫人敲鑼打鼓。學員李克文興奮地說:“好家夥,歡迎咱們遠征北大荒的鑼鼓隊來啦!”

另一位叫鍾發的則不以為然:“你別做夢娶媳婦,盡想美事。你站起來瞧瞧,那大紅布上寫著什麽?人家是歡迎誌願軍凱旋歸來呢!”

“娘的,同樣是誌願軍,我們走得那麽冷清,他們卻這麽風光!”

我饒有興趣地聽著他們的議論。這些牢騷怪話也隻有出身貧下中農的學員們敢說,知識分子在大庭廣眾之下都是要夾起尾巴的,尤其是經曆了“反右”洗禮之後。

估計那趟專列快要進站了,口號聲和鑼鼓聲頓時響徹雲霄。

“熱烈歡迎最可愛的人勝利歸來!”

“偉大的中國人民誌願軍萬歲!”

學員隊中這兩位出名的“怪話簍子”站起來,歪戴大蓋帽,背上三角皮帶,說:“咱們也下去風光風光!”到月台轉了一大圈,買回燒雞、啤酒、花生米,坐下就大嚼起來。

列車徐徐開動了,喧鬧聲漸漸消失。我默默地倚窗沉思,那種遭貶謫流放的失落感又抬頭了。斜對麵的座位上,老鍾把啤酒倒進印有“最可愛的人”字樣的搪瓷缸裏,與小李碰杯道:“咱們為自己祝福吧,三等公民烏拉!”

專列行進了七八天,終於抵達黑龍江省密山縣。這個常住人口不到5萬的邊疆小城,在1958年上山下鄉運動的熱潮中,一下子提高了知名度,成了號稱十萬複轉官兵屯墾戍邊的集散地。

那時的密山車站呈現出特殊風貌:一趟趟專列從祖國的四麵八方送來眾多墾荒者,狹小的車站擠得水泄不通。幾條側軌全被車廂占滿,四周扔滿紙屑果皮,汙穢不堪。舉目四望,殘雪未盡,寒風料峭,人們還讓軍大衣戀著自己的肩頭。

在車廂裏貓了這些天,膩煩透了。車停下後,我和葉林楓跟領隊打了個招呼,登上月台去舒展筋骨。不一會兒,汪大愚也湊了上來。露天月台堆放的行李橫七豎八,無人照看,大概這裏不會有小偷光顧吧。有趣的是幾十輛並排停放的自行車,掛著不同顏色、不同形製的牌照:北京、沈陽、上海、重慶、廣州、西安……我駐步呆想:是一種什麽樣的神奇力量,讓這些“素昧平生”的自行車在這裏大會師呢?

這時有一位少婦的美麗身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坐在一張小竹椅上,守著一堆行李,懷裏摟著一個周歲的男嬰。她肩頭搭一件簇新的軍官大衣,內穿細絨線黑毛衣,富於優美曲線。她正要撩起毛衣的下襟,準備哺乳。陽光使她的身形呈現出鮮明的陰陽反差,蓬鬆的柔發很有光澤,卷曲的鬢發和黑毛衣的淺口雞心領子反襯出她白皙如同美玉雕成的纖頸。

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出車站的門口,迎麵是一個廣場,北端已搭起主席台,橫聯上寫:“熱烈歡迎遠征北大荒的英雄戰士”,兩側豎貼一副對聯:“完達山下艱苦創業建家園,三江平原千裏沃野繪新圖”。

我讀了一遍,覺得內容不錯,隻是對仗不工,有些拗口。

距離車站百餘公尺,有一排用楊木板皮釘成的房子,瞧上去挺別致,使人聯想起安徒生童話。屋頂鋪著油毛氈,北麵半拉還留著斑駁殘雪,南麵則像水洗過的幹幹淨淨,房簷下掛著的冰淩柱經不起陽光照射,不時墜落在地上,發出好聽的脆響。濺起的雪水弄濕了牆根的板皮,上麵長著一層厚厚的青苔。

木屋前的空地上扔了不少果皮和草繩,我們踩著泥濘小徑走過去,進了大門。渾濁的空氣中散發著濃烈的關東煙草味。寬寬的過道把10間房分成東西兩個區域。北邊留一條走廊,來往的人絡繹不絕、行色匆匆。腳步聲,說話聲,電話鈴聲和其他許多聲音混雜在一起,營營嗡嗡,使人仿佛置身於一個大蜂場。然而這一切卻驚擾不了東牆拐角那位歪帶狗皮帽的小夥子,他正倚坐在行李卷上呼呼酣睡。繃著彈簧的大門,不時被進出的人推拉,發出嘭嘭的撞擊聲,他的身軀也跟著顫動,但是仍然無法驅走睡魔。這種場景讓我聯想起蘇聯十月革命電影中的一些鏡頭。

過道的西牆上貼滿留言條,形狀不同,顏色各異,足有四五十張,大都是匆匆開赴農場前留給同伴的。牆拐角放了一張桌子,上麵堆了許多來信。汪大愚隨意翻動信件,竟發現不少文化名人,如電影演員郭允泰和劇作家吳祖光。葉林楓說這些人準是右派。我聽了以後,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桌子旁邊還放著一個沒有上鎖的信箱,裝滿寄往外地的郵件。汪大愚又在裏麵翻了翻,找出一封背麵貼了一角紙幣的信,上麵寫有附言:“郵局裏買不到郵票,請郵遞員代勞,要寄航空,謝謝!”再看落款日期,已是十天之前。

我們懷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的興趣看了一圈,才想起應該打聽下農場的日期,於是闖進一個接待室,裏麵擠滿不少人,大都是領隊。他們在這裏已經呆了好些日子,急著想走,伸手要車。可接待員的答複是:現在運力十分緊張,沈陽軍區撥一個汽車團來,還在路上。沒說上幾句,話不投機,就高腔大嗓地爭吵起來。我們根本挨不上邊,相互遞個眼色,就悄悄離開了。

轉出來就去逛大街。街道短而窄,商店小而少,這是意料中的事。可行人之多,真可用“摩肩接踵”來形容。我們走進了一家日用雜貨鋪,汪大愚一眼就相中了一張行軍床,問了價格,不菲,但還是把錢掏了出來,並動員我和葉林楓也買。我搖頭反對,理由是那邊有的是木頭,找幾根來架個床還不簡單,何必花錢買。老葉卻被說動了,於是兩人各買一張。床本來就捆好的,扛起就走。

出來後經過一家小餐館,門口掛著五顏六色的幌子惹人注目,櫥窗上還貼著條子,上寫:麅子肉水餃,美味可口。我們當即進去要了三份,一嚐,肉質粗糙,遠不如豬肉餡好吃。

返回車站,在月台上看到焦急等待的陳洪謙,他說教員隊晚上都遷到一家浴室去住。我們趕緊上車,把行李簡單收拾一下就走,順著大街找到那家浴室。到底來晚了,能躺的地方都讓別人占了。我運氣還算不錯,在理發室搶到一隻椅子,晚上睡覺時將活動靠背放低,相當於沙發床,雖然翻不了身,但可以翹個“二郎腿”,不至於窩得太難受。然而汪葉二位並不眼紅,他們找了個犄角旮旯,從容不迫地支上行軍床,不知引來多少豔羨的目光!】

2014-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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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我會努力寫的。
xiangpi 回複 悄悄話 那個時代的事情應該詳細記錄下來,供後人考證。謝謝啦
lzho12 回複 悄悄話 終於看到你更新了.你寫的我很愛看.特別期待男主人公的感情發展.
新中美 回複 悄悄話 快兩年了,終於又迎來了更新!謝謝!
煙鬥狼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這是寫我父親的,那個年代的人越來越少了。
Snow_summer 回複 悄悄話 我父親1946 年 從密山南下當兵 那年他15 歲。現在密山還有親屬生活在那裏,但本人從來沒去過密山。謝謝您的文章 又讓我想念起我至愛的父親!

祝願您老身體健康 萬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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