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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57) 天目雲飛

(2015-03-06 16:02:19) 下一個

【到1943年,我已經11歲,虛歲則有12歲了。這是我從童年轉入少年的階段,原先的懵懵懂懂,像天目山的雲霧一樣漸漸散去,我的記憶變得越來越清晰。

這時期常來我家串門的有兩個人:警察局的巡官徐君和縣三青團書記林君,他倆可能鍾情於我的二姐。徐君顯然不如林君條件好,但我跟徐君卻合得來。他這個人比較實在,我家有事叫他,他立馬就到。上回靈兒失蹤,他騎著馬在大雨中找了好幾個鍾頭,都跑到麻車埠去了。徐君會唱京戲,願意教我。雖然長大以後,我並未顯示出什麽音樂才華,那時候卻非常迷京戲。我家有台留聲機,還有不少名家灌製的唱片,像梅蘭芳、馬連良、餘叔岩、楊寶森等。我學的是老生,進步很快,會唱《追韓信》、《甘露寺》、《空城計》。如家中來了賓客,母親就讓我表演,總是獲得讚揚。母親似乎認定我是個天才,對我的每個小小成就都給予充分肯定,可惜即便那樣,我讓她驕傲的機會還是太少了。

有一回,徐君領我到警察局去玩,正碰上審訊偷羊賊。賊被反翦雙臂吊在梁上,扒得隻剩一條內褲,下麵有一警察拿板子打屁股。每打一下,賊就在空中掙紮一下,並且發出一聲慘叫,好像做“條件反射實驗”裏的動物。我知道賊是壞人,所以並不怎麽同情他,反而感到挺刺激。另有一回,由徐君親自審訊,也動手打人。被審者是個無業遊民,平日靠打短工維持生活,曾在我家幹過幾天。他有小偷小摸的惡習,母親勸他要走正道,掙來的錢別亂花,攢起來好娶媳婦。他願意聽母親的話,但離開我家後又總出事。這種小毛賊大都是窮苦人,在當時多得抓不過來,一般打一頓關兩天就放走,否則連飯都供不起。我因為認識他,再看他挨打就難受,在一旁央告徐君把他放掉。徐君笑著收了板子,解開繩子把他放下來。他忍著痛捱到我麵前,趴在地上磕了個頭,說:“謝謝小少爺!”

後來有一天,他突然被警察押來我家。這回他是賣了壯丁又逃跑,打算再賣第二次,但半道上就被抓住了。路過我家時,他想起上回打短工有幾件衣服忘了帶走,求警察帶他進來向母親討要。母親見了他,不免又數落了幾句,就讓他上樓到自己住過的耳房去找。警察心想樓梯隻有一座,這小子跑不了,所以沒有跟隨,仍和母親在下麵攀談。不想剛說兩句話,忽聽嘩啦幾聲響,警察連喊“壞啦”,馬上登樓。犯人已經從窗戶翻到屋頂逃走,一路踩碎了不少瓦片。

母親還是那樣是忙忙碌碌,精力充沛,脾氣也越來越大。每天都要罵人,好像已成習慣,其實有些瑣事根本不值得生氣,由此家庭氣氛顯得沉悶而壓抑。它帶來的後果是子女對她不親近,如我就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將來能離家獨立生活。

母親入睡前有喝酒和讀報的習慣,這可以緩解她的失眠症。當我鑽進她的腳頭昏昏欲睡時,她則把美孚燈移進帳內,一邊喝溫熱的黃酒,一邊展開報紙。她會抽煙,但癮頭不大,抽的是“小仙女”或稍貴的“老刀”牌。一度還自製香煙,用舊煙盒包裝,拿出去委托店鋪銷售,但利潤小,所以沒有長期生產。如在現今則屬冒牌產品,不過那時購買者是知道的,價錢也比真貨要便宜得多。在一隻防潮的洋鐵箱裏,母親還放著“三炮台”、“紅錫包”、“大前門”等高檔煙,用來招待賓客。大哥回家後,乘母親不備就偷拿一盒抽。

母親記性不佳,事情一多就丟三拉四,我也鑽過她的空子。有一回,我把同桌的多功能童子軍刀整壞了,他非讓我買把新的賠,而這要不少錢。沒辦法,隻好當一回小偷了。母親每天上午要上街買菜,回到家一放下菜籃,脫去罩衫,就急衝衝地朝裏屋的馬桶奔去。這時我乘虛而入,從她罩衫口袋的一團零錢中抽出幾張,立即轉移到院牆基礎的石頭縫內。需要下手好幾回,才能攢夠買小刀的錢;一次不可貪心,否則會被發覺,鬧個雞飛蛋打。通常情況下,我還是有羞恥之心的,不會偷家裏的錢。這次實出無奈,隻好做一回“梁上君子”。錢湊夠以後,我上街買了把一模一樣的刀還給同桌。他很滿意,將他那把也很新的刀贈送給我。我自然愛不釋手,但不敢帶回家。放學路過一個小池塘,我猶豫半天,還是忍痛將小刀扔了進去。

平日母親對我管教比較嚴,我有些怕她,再說我排行最小,誰都可以管我。如發現我偷錢,那是不會通融的。母親一般不給我零用錢,零食都是一次性購入,放在櫃子裏,自己取食。她嫌小攤販的東西不幹淨,而我最喜歡的正是他們挑擔叫賣的酒釀和涼粉,這和母親的想法可謂南轅北轍。母親有些現代醫學常識,挺講衛生,每次帶我理發時總是自備毛巾,如此做派在整個縣城大概就我們一家。我的經常性采購任務,就是打醋和到南門口郭記豆腐店買豆腐。母親給的是零錢,叫我很難從中貪汙。我特別喜歡喝醋,常常一路走一路舔,到家時至少有五分之一已經下了肚。

學校每年都要舉辦春季遠足,我特別向往,可母親總不能痛快地準我參加,怕我走不動,回來鬧病。她常常檢查我的舌苔厚薄,一有點不對頭,就讓我服用治感冒的午時茶。她迷信午睡的功能,總強令我每天中午必睡一小時,而我最不願午睡,直至今天也沒養成這個習慣。然而母意不敢違,我隻好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假裝睡著,挨過她規定的時間,起來後還得用口水抹在眼眶上蒙混過關。她最愛用“青筋繃鼻頭”一語來形容我的體質羸弱,從而限製我參加集體活動。在這方麵她不懂得兒童心理,也不理會我的合理要求。

母親就像一隻老母雞似地嗬護著我,她最小的孩子——當然這是指牛兒夭折之後。然而我已經一天天長大起來,不能永遠呆在她的翅膀下麵。於潛作為我的第二故鄉,讓我在戰亂中安穩生活了三年。我已能流利說它的方言,快忘了先前的新昌土話。不過世界很大,我終究還是要走出這座小山城。就像天目山的雲,終究還是要飛向未知的遠方。】

2013-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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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cheetah 回複 悄悄話 good to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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