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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74) 火車曆險

(2015-03-24 04:49:59) 下一個

【我乘坐的是快車,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嘉興。下車後先在路邊找了個小飯館,往肚子裏填了一碗陽春麵和一顆大王粽子,然後就去尋訪青年中學。這個反動機構如今肯定不複存在了,但它的原址卻很好找,那就是子城。子城建於三國時期,可謂嘉興最早的城池。我在青年中學那會兒,已經見不到城牆了,據說毀於日軍戰火。不過城門樓卻保存得相當完好,重簷歇山頂,莊重而飄逸,稱得上藝術品,看來日本人當年是手下留情了。我曾經登樓多次,這次則未能如願,子城已被一家軍事單位占據,校部那幾間日式房屋前麵有哨兵站崗。我雖然也是軍人,卻沒有興趣上前探詢,隻在附近逗留了片刻,便折到紫陽街去找高家洋房。

高家洋房並非普通的洋房,而是本地富商高仲蘭的宅邸,建於抗戰之前,帶有濃重的歐式風格,是嘉興的有名建築,不過現在也已變成軍供所,自然是“閑人免進”。大哥那時能夠在此賃居,可算有經濟實力了——“國民黨少校會計官”不是沒有含金量的。青年中學本為蔣經國的地盤,大哥亦非治學之人,進到這裏來,肯定有政治投機的企圖。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沒兩年變了天,他的投機事業輸了個精光。這回拉他來嘉興陪我一遊,他死活不幹——睹物思人,物是人非,豈能不傷心?

不過對我而言,青年中學並非傷心之地。在我亂糟糟的少年時代,青年中學為我提供了修身養性的半年時光,讓我安靜看了很多書,與一些偉大的西方文學家進行了心靈溝通。我身上最柔弱、也最堅韌的若幹稟質,都來自於這一時期的思想發育。盡管入伍以後接受過純粹的革命洗腦,但我對於人性始終難以割舍。無論反動階級有多麽可惡,具體到譚世昌那樣的個體,我卻無法把他們徹底非人化。他們身上的人性是如此具有粘著力,即便我在腦中已把他們剝皮拆骨,那份人性仍然還在。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小資產階級劣根性”吧!我大半輩子努力克服的東西,是在青年中學那會兒植入大腦深處的。倘若真把它連根拔出,我想我一定會變成“腦殘”的。

我在傍晚時分,坐上了返回杭州的列車。10年前的這個時候,我也是經由同一線路,回杭州過春節。母親其時下榻於木材商人來廣欽家,叫大哥和我都去那裏。來伯伯在浣紗路有一套西式住宅,很寬敞,母親與其妻做姑娘時就是好友,所以到了杭州往往就住來家。我在樹範中學讀書時,也經常前去,因此和一家人都很熟。來伯母眉清目秀,有一種雍容華貴的風度,待人也和善可親,不過看上去比來伯伯年紀要大些。聽母親說,來伯母對丈夫盯得很緊,生怕他有外遇。她有二女,都在上小學,願意和我親近,管我叫小哥哥,但自從我去嘉興以後,就沒有見麵的機會了,所以她倆從一早就盼望我的到來。

大哥那天因為要去銀行取錢,中午先走一步。其時軍人乘車有優待,大哥穿的是西裝,揣著軍官證,就把他的校級大蓋帽讓我戴,這樣可以混進軟席車廂。我則一身棉軍裝,那是以大哥名義借的校服,因為學校裏的人清一色都著軍裝,我們幾個寄讀生也不能例外。可他的腦袋比我大多了,他的帽子我怎麽戴得住?當時沒細想,就稀裏糊塗地按大哥的指示辦事。上了車才害怕起來:我嘴上無毛,看著能像校級軍官嗎?遇到查票,當場戳穿,豈不是自取其辱?真搞不清大哥為什麽讓我去冒這個險。大概貪小便宜是人的天性吧,從嘉興到杭州用不了兩個小時,坐什麽車廂不行?傻瓜才會幹這種事!

我上了軟席車廂,按著票號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後,馬上摘下那頂紮眼的呢製大蓋帽,掛在衣帽勾上,然後掏出書來,神不守舍地埋頭看著。為了不露馬腳,我盡量不跟鄰座旅客交談。一路上最擔心的就是查票,行駛約一半路程,要命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事到如今也無法可想,隻能取下帽子戴在頭上,繼續“苦”讀。不一會兒查票員走到跟前,我目不斜視地從上衣口袋掏出車票遞過去,心跳也隨之加快。他漫不經心地瞄了我一眼,把票夾了一個豁口還給我,便轉身離開。沒想到竟會如此輕易地蒙混過關!一時間我真感覺老天在我身上施了障眼術。

大概被意外的好運衝昏了頭,我下車以後沒有直奔來家,而是心血來潮地去杭州高級中學看望以前的同學袁君。袁君長得有些“雌化”,宛若處子,學習卻非常厲害,當年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杭高,成為我們這一屆的佼佼者。他與我雖然不屬一類人,但關係挺好,見麵尤其親熱。袁君把附近幾位同學都找來,在一個小樓的宿舍聚會。大家買了不少吃的,興高采烈地暢談別後情況。由於我過的是軍營生活,又是稀客,自然成為焦點人物。

一直高談闊論到傍晚,我才想起還沒去來家報到,於是起身告辭。但同學不讓我走,非要通宵達旦地聊下去。我說我怎麽也得跟母親打個招呼,免得她著急——來家倒是有電話,可我沒記住號碼。同學說都這麽大的人了,有什麽不放心的?好歹也穿著“老虎皮”(軍裝),還事事都向老娘請示?我一受擠兌,也不好馬上就走,勉強留了下來,但心裏仍是惴惴不安。

第二天一早,我沒等他們起床,便悄然離開。到了來家,仆人給我開了門。我輕腳上樓,四下寂靜異常,讓我越發不安。剛推開房門,裏麵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尤其來家10歲的小女兒,竟然撲進我的懷裏哭得稀裏嘩啦。緊接著便開始了輪番轟炸。先是母親將我臭罵一頓,對此我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不過大哥鐵青著臉站在旁邊,看著比較嚇人。他有輕微口吃,一著急就說不出話來,眼下對我恨得咬牙切齒,卻難以作聲。等到母親罵累了,來伯母又數落了我幾句,責備我不懂事,讓大家擔心。不過最後她總算替我打了圓場,勸母親和大哥消消氣,說我能夠平安回來就是天大的幸事。

從來伯母的言談話語中,我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婁子!

昨天大哥按時抵達來家後,用肯定的口吻告訴母親,我下午3時必定到達,因為我的車票是他買的。來家兩位千金聽後十分高興:“我們好幾個月沒見到小哥哥了!”母親會做一手好菜,來家人人愛吃。來老板到福建做生意去了,大家更不受拘束。真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可這股風偏偏刮不進來。我沒有按預定時間抵達,母親又急又火,怪大哥為什麽不領著我一起上車?“他什麽時候單獨乘過火車,你就那麽放心?”這一問正好觸到他的痛處,他更不敢提讓我冒充校官的事。

大哥默默地聽著母親的訓斥,心裏也擔驚受怕,萬一我被火車壓死了……他不敢往下想。過了三個鍾頭,他實在坐不住了,提出去車站瞧瞧。一個多小時後,他憂心忡忡地無功而返。母親流著淚,絮絮叨叨沒個完。他們千思萬想,也搞不清我會到哪裏去,最後隻好聽天由命了。來伯母勸母親不必太著急,我畢竟已是高中學生了,不會出什麽意外的,還是等一天吧,興許到哪位同學家去玩了。

於是他們就通宵守候著。來家兩位千金是小基督徒,跪在床上做禱告,祈求上帝保佑我平安無事……

這就是我進屋之前在來家發生的情況。我無意中闖下大禍,真是羞愧難當。如果母親和大哥扇我幾個耳光,反倒能衝淡我的歉疚之情。不過看到我完好無損地回來,他們畢竟感到欣喜;來伯母又是性格開朗的人,隻消說幾句話,就讓緊張的氣氛鬆弛下來。

這件事雖已過去幾十年,但母親和大哥臉上的急切表情,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麵前。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家中最可有可無的人,那一刻卻終於明白: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失去我。】

2014-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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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感覺作者是著意用赴北大荒前人為製造一個半個月的假通過與大哥故地重遊來將男主人公青少年時代的各個時期人物和地點用一條線串起來。不知我猜得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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