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桐廬碼頭,我們的船駛入分水江,沿著西北方向逆行而上。分水江是富春江的支流,它與上遊的天目溪相連,老家於潛就在這條溪流的發源地、海拔1500米的西天目山南麓。這時已進入風光秀麗的浙西山區,江水清澈見底,一群群小魚穿梭往來。雖是盛夏季節,但在岸邊垂柳下依然能享受到沁人心脾的涼爽。全家數我最無忌諱,把褲頭一脫,便跳進水中。江水淺,又是逆行,伸手就能攀住船幫飄遊。飄夠了,我又叫兄姐扔過來一條繩子,把一端係在腰間,讓船拽著走。江麵上不時蕩漾起歡聲笑語,老家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前麵的旅途已不再有風險。
到了分水鎮印渚埠上岸,母親雇了7輛黃包車,既拉人又拉行李。車夫們都是青壯年,為攬到這筆“大生意”而興奮,途中你追我趕,一溜小跑,轉眼就到了麻車埠,這是抵達於潛之前的最後一站。暮色蒼茫,離目的地還有30裏路程,車夫們跑速加快。尤其是拉我的那位年輕車夫,衝在最前頭,不讓別的車超過。我體重最輕,他又有勁,隻聽見耳旁呼呼風聲,簡直要達到汽車的速度了。我兩手緊緊抓住擋板,生怕被顛到車外去。
於潛對我是陌生的。多年後我查《光緒於潛縣誌》,首句就是“環邑皆山也。”在沿革部分說到:“邑居天目之陽,戰國以前屬吳、屬越、屬楚,境壤靡得而考已。自分郡縣,邑名著於《漢書》,迄今二千年,曾無省廢,立縣較他邑為最古。……古隸揚州域,相傳夏後少康分支庶居此。《吳越春秋》:‘秦徙大越鳥語之人置替’。‘替’之名始見《前漢書》……西漢地理誌本作‘替’[古音同“潛”],東漢郡國誌始加水作‘潛’,以後諸書皆同。”
其他史料亦大致如此。於潛古名“於替”,“於”是語助詞,無實義;“替”則為“大越鳥語”,其義無考。“大越”亦即“百越”,世居嶺南一帶,當屬蚩尤後裔。百越人崇拜鳥神,故被稱為“鳥語之人”。秦始皇曾發兵50萬征服百越,其後把若幹族群遷來,並以“替”命名此地。“替”為越語的音譯,有可能源於部落名。到了東漢,“於替”則改稱“於潛”,這大概與縣西的“潛山”有關。傳說堯時洪水泛濫,惟此山潛入水中,不沒者百丈,故稱潛山,即今龍崗百丈山,當時屬於潛縣境。
這些百越人的後代,相對太平地過了兩千多年,卻在“太平天國”時期遭受滅頂之災。當時湘軍與太平軍反複爭奪於潛,本縣百姓遭到大量屠殺,現在不少居民都是從外地遷來的,外公一家正屬此類。
在《光緒於潛縣誌》的“街坊”一欄中,我查到了“永惠門”、“水溝巷”、“城隍廟弄”,我家的門牌即為“永惠巷7號”,其他所列也是我所熟悉的地方。
於潛人的祖先既是“鳥語之人”,我初來乍到,自然聽不懂當地方言,而我一口新昌土話也同樣難懂,與同齡孩子交流不便。好在我年紀小,學話快,半年之後也就適應了。對母親而言,於潛則有一份特殊的親切感。這裏既是她的出生地,她闊別多年的親朋好友都還健在;她又在這裏組建了家庭,走時孑然一身,歸來兒女成群。父親去世後,她升為一家之主,跨入一個新的人生階段,如何實現先夫的遺願,成為她朝夕考慮的大事。
由於特殊的地理環境,於潛這座“南門放個屁,北門都能聽到”的小山城,在戰爭年代卻變得重要起來。西天目山的禪源寺成了浙西行政公署所在地,大批軍政人員隨之進入於潛,我們的家庭生活也因此受到影響。】
浙西行署是抗戰時期國民黨統治浙江西部的行政機構,它之所以在設在禪源寺,與“第一次天目山保衛戰”有關。淞滬會戰後期,日軍在杭州灣北岸的金山衛登陸,致使國軍防線徹底崩潰。1937年12月14日,日軍占領南京,旋即分兵三路進攻杭州。其中右路又分出一個幾千人的旅團,由孝豐竄入天目山,準備拿下於潛之後,南下分水、桐廬,切斷省政府和國軍向錢江南岸撤離的退路。這是一記凶狠的右勾拳,如果讓日軍得逞,杭州之戰就成了殲滅戰,國民黨在浙江的統治勢必土崩瓦解。
這時候蔣介石已令“桂係三巨頭”之一的黃紹竑入浙主事,擔任浙江省主席。形勢極其凶險,然而國軍卻沒有防守浙江的具體方略。黃紹竑隻能以個人名義,要求路過浙江東北、向安徽撤退的桂係第7軍在富陽堵截日軍。這一仗下來,兩軍形成了大致以錢塘江、富春江為界的戰線。當時桂係另一支部隊48軍翻越天目山進入於潛,準備假道退往後方。其176師殿後掩護,在孝豐大戰兩天一夜,阻延日軍進攻,從而使大部隊和重炮馬匹得以進山。黃紹竑與軍師長通電話,讓他們擔負起守衛天目山的使命。他們說:“天目山附近的山太高,不好守,敵人攻擊厲害,恐怕守不住。”黃紹竑急了,說:“廣西人隻怕水,難道還怕山麽!你們一定要守住天目山,不讓敵人直下於潛、分水、桐廬,才對得住我。”
對於這群廣西兵而言,黃主席的話要比蔣委員長的話管用得多。176師也不再撤了,就在東西天目山之間的告嶺,和鬼子幹起仗來。告嶺地勢險要,日軍想南下於潛,舍此別無他途。此險一克,再無他險,所以雙方隻能死戰一處。或許是百越人的祖先顯靈,廣西兵在這裏接了地氣,竟然變得驍勇異常,全無敗軍之相。日軍由於追擊甚緊,重炮未及運來,隻能用重機槍和迫擊炮攻擊,雖然火力很猛,卻始終拿不下製高點,加之戰場狹小,日軍無法整體投放兵力,從而讓先入為主的176師占了上風,這真叫“人努力,天幫忙”。
天目山人民傾其所有、盡其所能,支援桂軍作戰——這場仗若是打敗了,他們的一切都會化為烏有。山中氣溫很低,廣西兵衣著單薄,凍死凍傷者甚眾。當地炭商獻出因戰爭積壓的數萬擔木炭,供戰士取暖。附近300多名壯丁參戰,冒著槍林彈雨運送軍糧和傷員。於潛鄉民丁邦盛被日軍抓住帶路,卻把鬼子帶進176師的伏擊圈。鬼子死傷慘重,惱羞成怒,連戳七刀將他殺害。老百姓對子弟兵的支持,已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告嶺之戰為國軍贏得“第一次天目山保衛戰”的勝利,南下日軍受到重創,不得不龜縮回去。幾個月來如同驚弓之鳥的國民政府,忽而得到天目山這塊“應許美地”,當然格外珍視,此後百般經營,使“天目山根據地”發展成為國軍三大敵後根據地之一。黃紹竑入浙後總算有了立足之地,便把浙西行署建在禪源寺中。於潛離該寺隻有40裏路,行署家眷大都寓居於此,軍政機關也遷了過來,“小鎮”自然就變成了“重鎮”。
2013-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