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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45) 園中人

(2015-02-20 17:12:24) 下一個

【從飯館出來,已近下午4點。母親告訴我們,6點前要回勞改廠宿舍。民房隻能白天借用,晚上必須準時歸隊,即便謝伯母那樣“立過功”的人,也不能在外留宿。我說時間還早,不如在這小城逛逛,散散步消消食。母親就領我們走另外一條道,果然風景不同,都是以前的舊街坊、舊建築。她說這一片還沒有改造,和解放前差不多,所以路很熟。

倘佯在一幢幢古老的民居之間,感受早春的清冷氣息,一切喧囂和浮華都拋諸腦後,自己仿佛又蛻變成十幾年前的那個孩童,蹦蹦跳跳地跟隨母親左右。她依然年輕漂亮,嗬護我、憐愛我,帶我一步步走進這個“美麗新世界”……

“嘣!叭!”一隻二踢腳飛到半空爆炸,驚醒了我的幻夢。看著眼前的母親,我不禁想起魯迅筆下的“豆腐西施”楊二嫂:一樣的高顴骨,一樣的薄嘴唇,隻不過楊二嫂那“細腳伶仃的圓規”,比母親可要迅捷多了。母親現在走路三搖兩晃的,哪裏能夠拎著個狗氣殺,飛也似地跑掉?

來到一座破敗的院落前,母親忽然停下腳步說:“這一家我認識,領你們拜個年。”我和大哥正感詫異,母親已經扣響了門上的銅環。不多久,出來一個老太太,見到母親便欣喜地叫起來。說了一會兒話,母親轉身對我倆說:“這位是陳伯母,你們還記得嗎?在杭州時去過她家的。”大哥認出來了,趕緊上前打招呼。我沒什麽印象,不過也跟在後麵叫“陳伯母”。

陳伯母的丈夫與我父親是同鄉,有多年交情。陳伯父曾在杭州電信局任科長,解放後作為舊政府人員接受了一年審查,沒有發現什麽劣跡,於是遣返原籍,杭州的房產則沒收充公。所幸他在金華有座老宅,原先租給一個遠房親戚。那人解放前跑到台灣去,就把房子交給仆人李四喜一家居住。李四喜屬於城市貧民,現在已然翻身做主人,可是“奴性未改”,不敢僭越去占主人房,隻在側屋居住。陳伯父遷回,居然還能找到棲身之所,已經是上上吉了,為此很感激李四喜,兩家人親如一家。

不料一年之後,李四喜住的那間房突然倒塌,砸斷了5歲兒子的一條腿,後來雖然接好,卻落下輕微殘疾。民政部門調查以後,說這老宅已是危房,與其修繕,不如拆掉,但一時半會又沒地方安置陳伯父一家,隻能找人把大梁和椽頭簡單加固一下,讓他們接著住在裏麵,待日後小區改造時再挪窩。李四喜一家則被遷到別處去了。

陳伯父老倆口沒有生育,當年從育嬰堂抱養了一個兒子,取名陳小齊。解放後,陳小齊進入鐵路係統,調動到東北工作,沒想到卻在肅反運動中自殺了。消息傳來,陳伯父登時中風,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後來延醫用藥,調養了半年,總算能夠下地行走,不過右半邊輕度麻痹,生活尚能自理,但是幹不了什麽活,家裏家外都靠老伴一個人操持。陳伯母出身平民,沒有做過嬌小姐,很能吃苦。她把側屋留下的瓦礫堆清理幹淨,收拾成一個菜園,種了不少菜,長勢旺盛。菜園外邊還圈著一些下蛋的母雞,被一隻巨大的公雞領著踱來踱去,為這破舊的院落平添了幾分生氣。

陳伯父一家離開杭州時,母親曾去送行,要了他們的地址。她自己發配到金華以後,按照這個地址順利地找到他們。有時候勞改廠放假,母親便蹓躂過來坐坐,這是她在金華唯一能夠串門的去處。

我們三人的到來,讓老倆口非常高興。由於事前不曾準備,我和大哥兩手空空,沒帶任何拜年禮物,然而他們卻毫不介懷,說年都快過完了,終於等到貴客臨門。陳伯母拿出自做的點心招待我們,陳伯父側坐在床上,口中不住地“嗨、嗨”,興奮地拍打大腿。由於中風的緣故,他右嘴角老往外淌口水,吐字比較費勁,基本上隻說上半句,下半句就由老伴代勞了。他說在杭州見麵時我隻是個小不點,沒想到現在已經這麽高大,還當上了解放軍,多有出息啊!他重複了幾句“多有出息啊!”,忽然喉頭一緊,大顆大顆的眼淚從臉上滾落下來。老伴知道他又想起了兒子,趕緊拿手帕給他擦眼淚,邊把話題岔了開去。

我們在陳家坐了大半個鍾頭,母親說必須要走了,否則不能按時回廠。老倆口送我們到院門,母親叫他們留步。直至我們走到巷子盡頭,他們還站在那裏衝著我們招手。

回到謝伯母租的民房,母親換下外衣和皮鞋,仍舊穿上她那身工裝。我掏出一百元給她,母親接過來,抖抖索索地揣到內衣兜裏。事前大哥已囑咐我,不能給母親太多錢,一則沒地兒花,二則容易丟,若讓廠方知道了,還要批評家屬影響勞動改造。

我把衣服鞋子裝到兩隻袋子裏,和大哥一起送母親回宿舍。天色已晚,路燈有一盞沒一盞的,我怕母親摔跤,便攙著她前行。大哥拎著東西在另一側走著,煙頭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到了廠門口,母親說不用送了,但我還是堅持要送。分別的時刻即將到來,能拖一分鍾就拖一分鍾吧!

母親的集體宿舍其實是間廟屋,古廟的其他建築已經拆沒了,隻剩下這一間,擺滿了幾十張單人床。每張床所占的空間就是她們各自的小房舍,前後左右堆放了許多什物,看起來十分零亂,但母親很容易找到她所要的東西。大屋四處透風,雖然當間生著爐火,卻並不感到暖和。

大概是因為白天已經見過麵,一屋子老太太對於我和大哥的到來並沒有給予太多關注,隻有謝伯母走過來跟我們說說話,其他人仍然忙活自己的事,有的洗衣服,有的縫被子,有的在看家信。她們剛剛吃過晚飯,瞧上去頗為悠閑,並不像是一群“老改犯”。動物園裏的動物關久了,也會顯出這種悠閑來,讓遊客們覺得它們生活得很幸福。

母親取出一個小本子,裏麵珍藏著子女的照片。這個小本子包含著她所有的眷戀和期盼,閑暇時她會翻開來看看,並借機向工友們展示展示,博得一番誇獎。我這次帶給她一張軍官照,是升銜加薪那一年拍的,經過手工上色,搞得麵如滿月,目若朗星,雄姿英發好似周瑜。這樣的劇照很合母親口味,待謝伯母把玩之後,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到小本子裏麵,一邊叮囑我要多寫信,多寄些照片。

分手的時刻終於到了,母親表現得相當克製,並沒有像開初那樣痛哭,隻是用手絹不停地擦拭眼角。我慰勉她好好改造,爭取提前釋放,取得公民權,我們做子女的自會妥善安排她的晚年生活——其實這話根本就是空頭支票。母親一直承受著新時代對我家的懲罰,艱辛而孤單地打發餘生,而我們這些子女卻各謀出路,任由母親自生自滅。她在老改廠的25年,對我們幾個來說都是謎一般的歲月。我能留下的全部記錄,就隻有今天這幾篇文字。】

201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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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太慘了!
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YZ3' 的評論 : 因為是CCP在統治。
xiangpi 回複 悄悄話 悲劇啊
Redcheetah 回複 悄悄話 good to read. thanks.
XYZ3 回複 悄悄話 母親一直承受著新時代對我家的懲罰,艱辛而孤單地打發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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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族,災難深重。我們不得反省嗎?為啥要這樣折磨人?天下也已經打下來了。何必啊?
希特勒對占領區的法國人也沒這麽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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