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半年過去了，《老煙記事》已離我越來越遠，遠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這比喻其實也算不得比喻。在現實中，老煙是我死去的父親，可在小說裏，老煙是我的前世，煙鬥狼則是我的今生。前世今生糾纏在一起，常常叫我不能斷定老煙已經死去。
上周休年假，我從新加坡回西安探親，母親告訴我一件事：
“前陣子我去舊家收拾東西，碰到樓下鄰居小唐，他說老聽到咱家半夜有動靜，叫我看看是不是進了賊。我感到好笑：門窗都好好的，東西也沒翻動過，哪會有賊？再說屋裏全是破爛，還能把賊招來？小唐聽了，嗑巴兩句：‘沒賊就好，沒賊就好。’轉身走了。
“我當時也沒往心裏去，過後才恍然大悟：既然沒賊，豈不是說咱家鬧鬼？我有點生氣，打算找小唐說叨說叨，叫他別無中生有，無事生非——這房子我還想租出去呢！可一想到小唐那奇怪的表情，又覺得他不像在編瞎話。這人平常老實巴交，我到北京住的那半年，咱家鑰匙都給他拿著，怕的是跑水漏電。十幾年的鄰居，挺可靠的，沒啥壞心眼。他說的要是實情，這屋裏莫非真有什麽古怪？
“這樣一想，寒毛都立了起來。你知道我平常不信鬼神，可也架不住心裏犯嘀咕，趕緊把你爸的遺像從五鬥櫃裏取出，燒了三柱香，鞠了三個躬。其實我倒不怕你爸顯靈，老夫老妻的，他能害我不成？他走了這些日，有時我還挺想他。不過話說回來，你爸在的時候，這屋子就有古怪。有好幾回，他躺在床上喊我過去，說聽到話語聲，問家裏是不是來人了。我以為他年老耳背，出現幻覺，可每次他都說聽得清清楚楚，到後來我都懶得和他辯論。
“那天晚些時候，小唐對門的劉婆婆又到咱家，手裏拿著一盤香，神神秘秘地對我說：‘這是艾香，你燒一燒，屋子就幹淨了。我從八仙庵求來的，絕對靈驗。屋裏老沒人住，是容易鬧怪……’我當時也顧不得說什麽，趕緊點上，燒得烏煙瘴氣，呆都呆不住，到外麵轉悠了大半個小時才敢回來。你別說，燒完之後，我都覺得心裏踏實了許多，小唐晚上應該也能睡著覺了吧！”
我聽了啞然失笑。母親說不信鬼神，其實蠻怕鬼的。28年前奶奶去世，母親把奶奶的東西統統燒掉，最後隻剩一把藤椅，是老煙再三央求才留下的。老煙說藤椅做工很好，燒了可惜，搬到自己的書房用，母親便一天二十遍地提醒他把書房門關上。到最後，母親終於不堪折磨，趁老煙外出，找把斧子把藤椅大卸八塊。老煙回來後大發雷霆，說母親心腸太硬，不給他留一點念想。母親事後對我說，她也感覺做得有點過，可看到那把椅子，就覺得奶奶坐在上麵望著她，簡直要把她逼瘋。不把它處理掉，她就沒法在家裏呆下去。
母親說，老煙的骨灰在殯儀館裏已經三年了，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早點入土為安吧。可小羊總是很忙，找墓地的事他又過於慎重，雖看了幾處，卻翻來倒去拿不定主意。這期間墓地價格則飆升了好幾倍，我給小羊打電話，叫他別再耗下去，否則隻能把老煙接回家去住了。但是小羊仍然舉棋不定，我也無可奈何。我雖是長子，卻並不管家，大事須尊重弟弟的意見。話說回來，老煙呆在殯儀館，我祭奠起來倒是比較方便；抱著他的骨灰盒，仿佛也能夠感受到他的體溫。
這次回西安探親，卻未能見到老煙。小羊到東北出差去了，到我走的那天也沒回來。骨灰證和鑰匙都由他拿著，他不在我沒法去安靈苑。不過對我而言，老煙的氣場是足夠強大的，一回西安我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無論是城牆還是街巷，都會讓我想起他來。小時候，我經常和他騎車在城裏轉悠，所以到處都有他的影子。
《老煙記事》於是在我心裏又慢慢複活了。我欠老煙一本書，我在給他燒紙時也許過願，有朝一日會把這本書燒給他。老煙最愛聞紙張油墨的氣味，對他而言，“電子書”永遠稱不上是書。不過我許願的時候信誓旦旦，動起筆來卻一字千鈞。一想到母親那張慍怒的麵孔，我的靈感就灰飛煙滅了。
2013-8-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