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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17) 中右分子

(2014-11-25 06:40:52) 下一個

【小組對我的批判又持續了兩天,方才鳴金收兵,其他組也相繼結束戰鬥。下一階段是思想總結,須人人過關。我再次充當重點分子,當仁不讓地打了頭一炮。在發言中我對自己的問題上綱上線、毫不憐惜,隻是為了能夠順利通過,以求組織從寬處理。大家聽完我的發言,確實提不出什麽意見來,但又不能表揚我認識深刻,一個個隻顧埋頭於自己的發言材料,斟字酌句,一聲不吭。會議出現了冷場。

組長陳洪謙這時開了腔,他用一種法官宣判的口吻,胸有成竹地說:

“根據煙雨蒙同誌在運動中的態度和表現,我認為他立場偏右。”

就這一句話,卻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立場偏右”,這可是個新說法,大家都在揣摩其含義,掂量其輕重。我思忖:立場分左中右,在大類上,我已經從中間派開除出來,歸入右派,這是可悲的。然而妙就妙在一個“偏”字上,它又為我透出一線生機。是否可以理解為“中間偏右”,那樣我還是屬於“中間派”?可一個“右”字,聽起來終究不順耳,與“右派”難免沾親帶故……轉瞬之間,我已在天平的兩端走了幾個來回,不知自已的種屬到底是什麽。真是令人費解的文字遊戲!

數年後,我終於從領袖著作中找到理論根據:被冠以“立場偏右”的人,就是“中右分子”,它可以理解為準右派或候補右派。實質上,它跟右派分子一樣,也是一種組織結論。自此,這頂不是帽子的帽子,一直像陰魂一樣跟隨我多年。可在當時我並未覺察,反把這看成是組織上的恩賜和寬容,甚至有點受寵若驚。

組長定了調子,大家就好發言了,盡管對新名詞一知半解,但是抓住“右”字做文章總出不了大錯,也很容易達到“輿論一律”的目的。最後輪到我表態,我再次虔誠地念“歌功頌德”和“思想改造”兩本經,一場曠日持久的政治活劇就這樣結束了。

全校共揪出6名右派分子,這個數字低於上級規定的比例,但是沒有辦法,“內定右派”中有半數像葉林楓那樣死活不“咬鉤”的人,鄭處長之流眼睜睜看著他們逃之夭夭,成了漏網之魚。不過隻要這類政治運動不終止,魚兒們或早或遲又將遊進另一隻網中,直至熱衷於此的當權者自己壽終正寢。

由於材料須上報審批,這6名右派的名字還不能正式宣布。過後我聽說,是否將我的材料上報為右派,常委會上是有爭論的,在這關鍵時刻,政委力保起了決定作用,我那份沉甸甸的材料被壓下了,從而使我免遭滅頂之災。】

老煙此處提到的所謂“中右分子”,是一個玄妙的政治術語。在《中共中央關於<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的通知》(1957年10月15日)當中,找不到“中右分子”的確切定義,而隻有若幹關於“中右分子”的表述,從中可以推知一二:

“在右派劃得多了,需要改正的單位,必須注意保護群眾和積極分子的熱情和正義感,不要使人產生‘反右派鬥爭過火了’的錯誤印象。有些中右分子有過不利於社會主義的言行,但是不夠右派,如果當作右派鬥爭了,現在不要當眾宣布對他的批判是錯了,因為既有錯誤言行就應該批判。但是應在內部改劃為中右分子,按照中右分子對待,並注意多加教育爭取,到適當時機可以宣布因情節輕微已有悔改,脫掉他們的右派帽子。”

此處是說,對於那些被當成“右派分子”批判的“中右分子”,組織上要顧及群眾的鬥爭熱情,暫時不予糾偏,但要在內部將其“改劃”為中右分子。由此可見,中右分子並不屬於右派分子,而隻是那些立場偏右的中間派。

“上級領導機關……必須經常主動地細心地抽查和調閱所屬單位右派分子的詳細材料,及時糾正其中偏寬偏嚴的錯誤,並且對於極右分子、一般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的界限舉出具體的人物和材料作為實例,切實幫助下級掌握正確劃分的標準。”

根據這段話,“右派分子的詳細材料”當中包括“極右分子”、“一般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三類人員,儼然表明“中右分子”乃是“右派分子”的一個子類。

“凡是界乎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之間的疑似分子,在尚未查出足以確定為右派分子的充分材料之前,一概不劃為右派分子,並且不用鬥爭右派分子的方法來對對待他們。”

這段話把“疑似分子”置於“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的光譜區間之中,似乎又表明中右分子不屬於右派分子。

《中共中央關於<劃分右派分子的標準>的通知》是進行反右鬥爭的操作性文件,本應對各個政治術語作出嚴格定義,現在卻對“中右分子”含糊其辭、語焉不詳,這樣做到底是何用意,現在已無從考證。不過各單位黨組織卻由此獲得了絕大的“自由裁量權”:隻要你在運動中的言論能夠與《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裏的6條政治標準掛上鉤,說你是右派就不會有錯。具體屬於“極右”、“一般右”還是“中右”,不過是個政策尺度問題,而不是原則問題。尤其對於“中右分子”而言,單位需要用你時,就會說你與右派分子有所不同;需要敲打你時,就會說你也是右派。“右派”這頂帽子時隱時現,讓“中右分子”在此後的一係列政治運動中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政治鬥爭是需要講究藝術的,而模糊正是一種藝術,如果運用得法,不僅能夠收到事半功倍的奇效,並且保證自己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這份文件也帶來一項政治遺產:反右當中到底有多少人被打成右派,這是一件永遠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根據官方公布的數據,“右派”一共有55萬人,但這裏麵並沒有包括所謂“中右分子”,他們所領受的罪罰,有時並不比戴帽的“右派分子”少。根據中共中央《關於繼續貫徹執行中央[1978]55號文件幾個問題的請示》(中發[1979]第65號):

“在反右派鬥爭中,被定為‘中右分子’、或工人、民警等劃為反社會主義分子以及因右派問題受株連的家屬,數量很大。其中,僅失去公職需要安置的,全國約有十六萬人。這些人雖未戴右派帽子,但有的所受處分比右派還重,處境困難。”

主要是因為存在“中右分子”這個模糊的政治種群,學術界關於右派人數的統計生出多個版本,從80萬,到130萬、200萬,甚至317萬,不一而足,莫衷一是。這個問題,如同“三年困難到底餓死多少人”一樣,隻不過給中國曆史中的無數傳說再添加一個罷了,對於老煙的政治命運則產生不了絲毫影響。前幾天,我在網上搜索老煙的名字,居然找到了兩位農場知青的回憶文章,裏麵提到老煙,都不約而同地說他是一個“右派”,而沒人說他隻是一個“中右分子”。

看來“右派”這個政治標簽,更加有助於人們在半個世紀煙波浩渺的回憶中,留下老煙的一抹印記。

201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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