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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101) 忐忑

(2014-08-30 18:45:39) 下一個

【由於我不再頑抗,辯論會進行兩天便收場了。在蔡處長的授意下,小組趕寫了一批大字報,對我的言論進行係統批判。當時速中共有9名“重點對象”,我是其中最“拉風”的。辦公樓一層過道兩邊的牆壁上,特地為我們開辟了批判專欄,每人一塊領地(由於是在牆壁上,我們稱之為“領壁”)。其他五位難兄難弟的“領壁”,加起來也沒有我的麵積大。按照處長指示,所有“重點對象”必須上下午都去看大字報。在眾目睽睽之下,要裝出一副謙虛誠懇的模樣恭讀批判自己的文章,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次走進長廊,置身於大字報的叢林中,身上所有的神經末梢都會挺立起來。我跟學員講解過“口誅筆伐”、“眾口鑠金”的含義,可真正掂量出這兩個成語的千鈞之重,卻是現在!

這天下午,我剛走進辦公樓門口,就瞧見幾位“骨幹分子”正在自己那塊“領壁”前指手劃腳,麵露譏諷之色。我的心猝然下沉,四肢無力,腦海裏閃出不祥預感:是不是對自己的批判用語又升級了?我那時讀大字報非常敏感,每個字都要咀嚼一番。比如說“資產階級思想”前麵的“小”字是否還保留著?有沒有人向自己扔出“頑固”、“反動”之類的重磅炸彈?尤其是點我大名時,“同誌”二字還在不在?這對自己簡直太重要了,就好像落水人手裏的救命稻草一樣。此外,我還特別注意大字報的作者:哪些是貨真價實的槍手炮筒,哪些是迫於形勢故作違心之論的同情者,哪些是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者?火力最猛的當然來自“骨幹分子”這個戰鬥突擊隊,他們過去和我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知己知彼;現在則分道揚鑣,形同陌路。曾幾何時,他們在骨幹會議上還紛紛表示要學習我大膽鳴放的精神哩!

現在他們見我過來,就一聲不吭地轉去看其他專欄了。一時間,我真切感受到人世間的虛偽和冷酷,不由得想起葉林楓在柳樹林裏的那番忠告來。內心無比悲涼,哪還有心思去讀大字報!不過還得強作鎮定,硬著頭皮往下看——態度是很重要的。“領壁”前雖然隻有我一人,但總感到後麵有幾十雙眼睛在盯著,芒刺在背,渾身毛辣辣地,每一根神經都在過電。他們拋擲過來的敵視和輕蔑,聚集成上千度光束,頓時把我烤炙得像地瓜幹那樣萎縮蔫巴。

終於搞明白眾人議論的原因了!俱樂部老呂在“領壁”上為我畫了一幅漫畫,雖經醜化,倒也栩栩如生,抓住了我的基本相貌特征:長方臉,微突的下顎,“一邊倒”的發型。運動前,老呂和我一起去看蘇聯影片《青年近衛軍》。散場後走出影院,他一本正經地把我端祥一番,認真地說:“小煙,我看你的長相挺像遊擊隊領導人謝爾蓋。”我當時聽了心裏美滋滋地。如今這位老兄給我畫的卻不是那麽回事:眼睛翻到額頭上,嘴角咧到耳後根,左手拍著胸脯,右手豎起大拇指,帶著一臉驕矜說道:“我有個性!”

在那年頭,“個性”早已演繹成貶義詞,人們常常拿它跟“驕傲自大”、“個人第一”、“對抗組織”等概念掛鉤,其外延之寬泛,足以把小資產階級許多劣根性囊括進去。多少年後,大陸進入改革開放時期,我才知道法國思想家狄德羅曾經說過:在非常時代,悲劇所表現的是“具有個性的人物”。這真正是至理名言!

魯迅在《一件小事》中寫有一段話:“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刹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麵藏著的‘小’來。”我後來教中學語文時,這段話總帶給我一種奇怪的文學意象:無比高大的“他”就是組織,而我則是那個“小”,逃到皮袍裏也會給榨出來。這大概就是政治運動留給我的後遺症吧!高唱集體主義的年代,個人是微不足道的,個性是不被容忍的。在西方人眼裏,神州大地上到處充斥“藍螞蟻”、“綠螞蟻”,應該說他們的觀感是基本準確的。

第一批大字報登出以後,我的錯誤言論全校皆知,其他小組也參與到口誅筆伐的行列中來。新貼的大字報如出一轍,對我的問題上綱上線:

“煙雨蒙的個人主義思想毒液,已經滲進每顆細胞、每個毛孔,他把黨的利益踩在腳下,頑固守護自己所屬的剝削階級世襲領地。”

“煙雨蒙不願做黨的馴服工具,就是跟黨唱對台戲,就是敵視社會主義!”

還有一張“高八度”的大字報,沒有前言後語,隻是抄錄了何香凝的那句經典命題:

“有極少數人對社會主義口是心非,心裏向往的其實是資本主義,腦子裏憧憬的是歐美式的政治,這些人就是今天的右派。”

抄錄者在最後5個字下麵加了一道紅杠,分外醒目!

唉,可怕的字眼終於在自己的專欄上出現了,我心驚膽戰,幾乎要昏厥過去。這一發發重炮,把我轟得懵頭轉向,過一陣又讓我感到莫大委屈。我從不懷疑自己對黨的深厚感情,運動一開始,我就響應黨的號召積極投入鳴放。在群眾心目中,我這個“老骨幹分子”理所當然是黨的“馴服工具”羅,可我始終想不通:為什麽非要將革命者的自覺性和主動性視為對黨的“馴服”呢?我在讀古書時曾看到“馬先馴而後求良”的說法,所以一聽到把“馴服”當作褒意詞來用就很不入耳,更何況在它後麵還加上不會思考的“工具”一詞。怎能讓革命者變得如此猥瑣和奴性,這對偉大的黨難道不是褻瀆嗎?

在現實生活中,我遇到有些領導總以黨的代表和化身自居,所謂對黨“馴服”意味著必須對其俯首帖耳。我還發現不少人僅僅因為馴服聽話而交上好運,很快入黨提幹,在波譎雲詭的政潮中,他們總能順利找到自己的避風港。這就是保你太平無事一帆風順的訣竅,所以眾人會趨之若鶩地學習它,掌握它,運用它。有些人剛開始並不願意“馴服”,認為有損人格尊嚴,後來撞了南牆回轉身,摔了一跤學個乖,完成了由不馴到馴的演變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我們的幹部選拔機製就是一個佞臣選拔機製,那些精通鑽營之術的小人特別容易脫穎而出,這大概就是幹部素質普遍不如群眾素質的緣故吧。現在的人多覺得50年代是個夢幻般純真的年代,其實不少官場流弊已經開始顯現。這並不奇怪——人性在任何朝代都是相似的,隻要有相似的官場遊戲規則,就會製造出相似的官員。幾千年來,中國人在這方麵並沒有什麽明顯的進化。

盡管我在理性上對“馴服工具論”持否定態度,可實際生活中又常常在“馴”與“不馴”之間搖擺不定。為了爭取早日入黨,我曾用《富蘭克林自傳》中所介紹的修身方法,訂出5條戒律,製成表格,逐日檢查記錄。從此我不再按照自己的“個性”行事,變得沉默寡言,謹小慎微,一舉一動都力求給領導和群眾留下好印象。如果非得提意見,也必須咬文嚼字,斟酌再三,銼平每個棱角,拔掉每根毛刺,以免給人“狂妄自大”的感覺。這計劃執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最後還是執行不下去了,因為我始終難以適應。真實的自我被五花大綁,已經奄奄一息,我陷入“何去何從”的思想苦悶之中。

忽而一陣春風吹來,驅散了籠罩在我心頭的疑雲。那不是什麽人生哲學書,而是幾部文學作品:是娜思佳、林震、黃佳英這些“時代青年”幫助我走出精神困境。我找到前進方向,決心像他們那樣勇敢投入波濤洶湧的現實生活,“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在鳴放中,我敞開心扉,回顧自己這段心路曆程:“隻有用真誠替代虛偽,才能使心靈淨化;隻有對靈魂進行自我解剖,才能打開思想改造最難突破的禁地。通過積極幹預生活,我感到朝氣蓬勃,充滿革命熱情,自己的心跟黨也貼得更近了。”我的這番講話觸動了年輕戰友的心弦,他們紛紛發言,傾吐多年來鬱結在心頭的困惑和苦悶。

而如今,與我對陣的正是這些人呀!他們的偽善使我憤懣,但與此同時,我也能體會他們的些許無奈:這些當初的附和者和同情者,現在隻能通過深揭狠批來與我劃清界限。

在大批判中,我就這樣地被集體的力量三下五除二打倒在地。弄潮兒一旦跌落潮頭,就會被驚濤駭浪所席卷。我的天空不見了。】

201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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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cheetah 回複 悄悄話 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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