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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50) 新詩朗誦會

(2014-02-25 06:55:44) 下一個

【第二天,甄別審查工作全麵鋪開。原有編製統統打亂,所有教職員工重新分組。我被任命為第三學習小組的副組長,老郭“正好”和我分在一個組內。組長是政治處的民運幹事陳順德,渡江前入伍的連級幹部。他文化程度不高,對教員情況不大熟悉,所以重頭戲都由我來唱。

那時我是單位的“骨幹分子”,深受領導器重。在前一階段“批胡風”的運動中,我的表現十分突出。胡風集團的成員都是一幫舞文弄墨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反麵教材”工農幹部基本上讀不懂。胡風的30萬言書尤其枯燥乏味,不少教員看得莫名其妙,直打哈欠。不難想見,這些人在發言中經常無的放矢,喊一通口號就算完事。而我在文藝理論方麵下過苦功,運動開始以後又專門研究了胡風的“反革命曆史”,所以批他的思想能夠切中要害。我不光思維敏捷,而且表達能力極強,發起言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因此被同事們封為“鐵嘴”,被領導視為“愛將”。

眼下肅反開始,按照以往常規,學校先召開“骨幹分子會議”,由校長和政委布置任務,交代政策。當時在文化教員中黨員很少,組織上通過發展“骨幹分子”,增強了左派力量。骨幹分子是曆次政治運動的“領頭羊”。在運動初期,領導要先跟他們交底,說些“私房話”。這個特殊群落被一圈神秘的光環所籠罩,普通群眾一旦發現他們活動頻繁,就知道運動又要來了。

開完會,我被保衛幹事鄭力叫到辦公室個別交談。他態度親切,讓我在對麵坐下,把一杯事先沏好的茶推到我麵前,然後問:“昨天進行保密大檢查後,你聽到老郭有什麽反映?”

我把知道的情況如實匯報一遍。鄭幹事皺了皺眉頭:

“這些倒不是主要的。現在我跟你交個底:據上麵來的材料,市文聯有個胡風小集團,發展了一些成員,其中有咱們速中的教職員。老郭過去跟文聯某些人關係密切,這次必須重點追查。要做他的思想工作,最好是自己交代,越早越好,爭取主動。這方麵你了解到什麽情況?”

我冥思苦想,又找出點線索來:“過去我倆在一起討論《窪地上的戰役》,都很欣賞路翎——這說明我們對毒草的識別能力不強。運動剛開始,老郭想不通為什麽要封存胡風分子的全部作品,說有些書寫於三四十年代,是推進抗日運動的,為什麽不讓出借呢?當時我也說應該區別對待。不過,昨晚你們走後,他光是後悔沒有徹底清理書籍,卻隻字不提反對封存的事。”

鄭幹事認真聽著,不時在本子上作簡要記錄。等我匯報完,他滿意地點點頭,對我說:

“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你要利用老郭和你的特殊關係,深入發掘線索,挖出他背後的小集團。從昨天的‘保密大檢查’你也能看出,黨組織對你是非常信任的。今後你談老郭時要注意,不能總把自己給捎上。你的言論隻屬於一般認識問題,肅反則屬於對敵鬥爭,其目的不是改造思想,而是挖出反革命。希望你不要辜負組織上的信任,堅定立場,積極工作,把隱藏在革命隊伍內部的胡風分子清查出來,這才是當前的頭等大事。”

經過這次談話,我消除了思想顧慮。在反映老郭問題時,我之所以要把自己捎上,是向組織表明自己忠誠老實——如果光談別人、不談自己,有出賣朋友之嫌,不夠光明磊落,有違我的做人原則。現在我明白,在運動中必須堅定地跟組織站在一起,不能讓私人關係攪亂政治立場。昨晚我對鄭力還有點反感,對老郭還有點“兔死狐悲”,這是非常錯誤的,充分反映出小知識分子的脆弱性。看來黨對自己進行考驗是十分必要的。以前我老瞧不起工農幹部,現在證明,他們的政治立場確實比我要鮮明得多。不過話說回來,雖然我還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組織仍然給予我充分的信任,把我當自己人對待。“士為知已者死”。今後我一定要聽黨的話,黨指向哪裏就衝向哪裏。如果我表現出色,在運動中很有可能“火線入黨”。

從此,老郭在我眼中就變成另外一個人。舊日友情不再,他也十分自覺地與我保持距離。每次開小組會都由陳順德主持,但發動和組織批判則是我的任務。除了我,組內還有3名骨幹分子。我先定調子,明確主攻方向,那3位就會自動跟進。接下來就是群眾發言,把老郭團團圍住,打口水仗。追查胡風小集團的秘密隻有我和組長知道,其他人通過我的發言來窺伺方向。這場壓軸戲當然不能一開頭就和盤端出,先得掃清外圍。老郭倒也精明,凡屬思想認識問題,他都隨聲附和,但涉及到與市文聯有什麽瓜葛時,他便矢口否認,寸步不讓。

就這樣你來我往地糾纏了一周,我已看出群眾產生了厭戰情緒。正巧這時市文聯打開缺口,有一人在交代中供出老郭,說是他們曾經策劃舉辦一次新詩朗誦會,選定的詩歌中有三分之一出自胡風骨幹分子之手。老郭當時還建議,如果領導同意的話,可以在營房內搞一次詩歌朗誦納涼晚會。這樣一來問題就嚴重了。老郭再想把自己撇幹淨,已經辦不到了。

可是老郭咬定牙關,硬說不知道市文聯那夥人是胡風小集團,更否認自己是集團成員;他隻不過想開個新詩朗誦會,活躍活躍速中的文化生活;他思想覺悟低,沒有發覺是在和胡風分子打交道;再說,當時誰知道誰是胡風分子?剩下那三分之二的詩都是革命詩歌,其中還有不少是偉大領袖的詩作,雲雲……

看著老郭一味胡攪蠻纏,革命群眾越來越急躁,發言時聲色俱厲,拍桌子敲板凳,動不動就罰站。有一回為了增加火力,把另一組也合並進來。其中有位軍務參謀,身上帶著手槍,發言時特別激動,罵得性起,把槍也掏出來,朝桌子上一撂,大聲對老郭說:“老實告訴你,現在是追查反革命分子,你不交待,繼續頑抗,老子現在就槍斃你!”我明知這位工農幹部的做法過火了,但怕潑群眾冷水,不敢製止糾偏。老郭嚇得麵如死灰,癱倒在地,老大個人把褲子都尿濕了,搞得我們不得不提前收場。

其後兩天,組長到軍區開會,由我來主持會議。老郭一臉無奈,可憐巴巴地瞅著我,讓我心裏實在不好受。我自己也鬧不明白:對朗誦會刨根究底,能追出個什麽名堂?此事不過是個設想,並未付諸實施。再說對方已經說明,舉辦的前提是“領導同意”。眾人則反複強調:老郭是別有用心的,想把胡風分子的思想毒素傳播到軍營來,擴大他們的勢力範圍;有人還補了一句,“想建立新的據點”。這樣一步步推演,無非要在老郭頭上扣一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每個人進行批判時,都是按照《序言和按語》來定調子,讓老郭往裏鑽。可他就是不肯認罪,加上證據不充分,讓我們實在無可奈何。

看來真是山窮水盡了!可就這樣交差,豈不辜負了組織的信任,將來還能讓我幹什麽“大事”?我想起“三反”打老虎時搞的車輪大戰——老郭如此頑固,看來隻能使這招“撒手鐧”了。白天小組會散了以後,我跟3名骨幹碰頭,決定齊心合力攻堅,搞個通宵,沒有戰果,決不收兵。

當晚開會,我倒很講策略,與老郭對麵坐著,桌上放條煙,讓他也抽。先選了《序言和按語》關於“宗派”的幾段分析,由我朗讀,共同學習,然後讓他交代問題:

“文聯那邊已經把你揭發出來了。你應該爭取主動,交代與他們如何聯係,出於何種動機。他們是否通過你摸部隊的內部動態?你是否泄露過部隊機密?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是執迷不悟,勢必與胡風分子一起滅亡!”

盡管我軟硬兼施,老郭卻像害了便秘,擠不出一點幹貨來。到後半夜,雙方嗬欠連天,不停地抽煙喝濃茶。又撐了兩個小時,老郭終於說:

“小煙呀,我感激你們今晚的思想幫助。我知道,你們三位是要把我從反革命的泥潭中拉出來。我也想通了,想要蒙混過關是不可能的,因為革命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應該丟掉幻想,準備戰鬥,跟胡風分子勢不兩立。我隻請求組織上再給我幾天時間,讓我一個人閉門思過,把過去犯的錯誤全部幹淨徹底地交代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看到老郭服軟,幾人喜形於色。我倒是有些警覺,提醒自己不要被暫時的勝利衝昏頭腦,讓這家夥趁機溜掉。大家簡單碰了一下,幫老郭明確了檢查要點:第一條是存在嚴重的個人主義,對自己沒提拔為正排級不滿,經常跟某些副排級人員在一起發牢騷,形成一個落後小集團;第二條是保留胡風分子圖書27本,尤其惡劣的是在運動初期,仍用公款購買胡風骨幹分子呂熒的譯著;第三條是與市文聯的胡風分子有密切往來。他必須從政治角度徹底交待事實,認清錯誤,不要企圖搞緩兵之計,蒙混過關。老郭把每一條都記錄下來,並答應一定好好反省,重新做人,與胡風分子劃清界限,爭取寬大處理。

回到宿舍,我和老郭都已筋疲力盡,再沒興致扯什麽胡風,爬上各自鋪位,倒頭便睡。】

2009-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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