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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49) 保密大檢查

(2014-02-20 15:29:50) 下一個

【我住的那個集體宿舍(醬園庫房),可以容納12位教職員。跟我鄰鋪的是校圖書管理員老郭,湖北人,解放前乃一到處流浪的窮學生,去過香港和重慶,見過些文化名人。他愛寫詩,筆名“古楚”,對馬凡陀的詩歌情有獨鍾。有一次,老郭將過去的手抄詩集拿給我看,我說風格有點像《馬凡陀山歌》。對方一下來了興致,仿佛找到了知音。

我問他:“你知道馬凡陀是誰嗎?”老郭卻茫然地搖搖頭。我笑了起來:“虧你還拜他為師。馬凡陀就是袁水拍呀!”

老郭不好意思起來。他隻是個業餘詩人,喜歡看詩寫詩,卻不了解詩背後的掌故。我那時學習文藝理論,把圖書館裏的相關論著看了個遍,自然對中國文藝流派了如指掌。

我告訴老郭:“袁水拍是‘七月派’詩人,《七月》是胡風以前在國統區主辦的一本雜誌。他的旗下匯集了不少進步詩人,其中袁水拍和臧克家是最有名的兩位。其實在七月派裏,袁水拍並不是我最欣賞的,我更喜歡曾卓的作品,他的詩帶有一種殘酷的美麗。”

我隨口朗誦起曾卓的《青春》來:

  讓我寂寞地

  踱到寂靜的河岸去。

  不問是玫瑰生了刺,

  還是荊棘中卻開出了美麗的花,

  ——我折一支,為你。

  被刺傷的手指滴下的血珠,

  揩上衣襟:

  讓玫瑰裝飾你的青春,血漬裝飾我的青春。

我這“三板斧”,把老郭都砍暈了。他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隔三差五就跑來找我切磋詩藝,搞得我後來不堪其擾。其實我隻會評詩,並不會寫詩。饒是如此,在速中那片詩歌的荒漠裏,老郭得遇我這樣一個“偽知音”,自然是不肯撒手了。

1955年2月,“批胡風”運動開始了,這是我到揚州後首次參加政治運動。胡風曾於1954年7月向中央呈遞一份30萬言書——《關於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在這部意見書中,胡風激烈攻擊周揚所主持的文藝工作,並提出一整套“新政”方案。沒想到此事驚動了毛澤東,胡風因此走上了窮途末路。5月份,《人民日報》公布了三批材料,胡風一夥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

按照中央的統一部署,速中教職員人手一本材料,投入了這場運動。文化課也停了,成天學習社論和文件,其中最重要的有兩篇:《駁“輿論一律”》和《〈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當時不知道它們出於偉大領袖之手,但從口氣判斷,執筆者來頭很大,不可小覷:

“胡風和胡風集團中的許多骨幹分子很早以來就是蔣介石國民黨的忠實走狗,他們和帝國主義國民黨特務機關有密切聯係,長期地偽裝革命,潛藏在進步人民內部,幹著反革命勾當。”

“他們的基本隊伍,或是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特務,或是托洛茨基分子,或是反動軍官,或是共產黨的叛徒,有這些人做骨幹組成了一個暗藏在革命陣營的反革命派別,一個地下的獨立王國。這個反革命派別和地下王國,是以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恢複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為任務的。”

起初,我對此事有些不理解。1951年全國開展聲勢浩大的鎮反運動,才過去三四年,怎麽又得來一次“徹底肅清”呢?以前的鎮反對象都是有血債有民憤的地主惡霸,而胡風集團卻是文人,且多為黨員。在我的印象中,他們是“最最革命”的文化精英,怎麽會忽而變成“反革命”了?

我以前對胡風是有好感的,因為我愛讀魯迅的書。偉大領袖對魯迅的評價之高,無出其右,所以到揚州以後,恰逢《魯迅全集》出版,我就買了一套。我知道胡風是魯迅的得意門生,四個抬棺人之一,所以愛屋及烏,對他很是崇敬。

從公布的信件和日記來看,胡風主要是對黨的文藝政策有意見,在小圈子裏散布不滿情緒。這一切都屬於思想認識範疇,並沒有付諸行動。但是《序言和按語》就根據這些定了性,並說“這決不隻是胡風分子,還有更多的其他特務或壞分子鑽進來了”。我以為這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人,怎麽能聯係在一起呢?盡管想不明白,但我提醒自己:在新的時期,敵我矛盾的表現方式未必是真刀真槍,而更有可能是言論和文章。以後說話、寫信、記日記都得留個心眼才對,別像胡風那樣稀裏糊塗地讓舒蕪給賣掉。我在鴨綠江畔把婉如的日記燒掉,現在看來真是英明之舉。

學校還沒到暑期,上級宣布提前結束文化學習,並且取消放假,全力投入肅反運動。7月上旬某日,校首長突然搞了次緊急集合。各單位責任人宣布立即開始進行“保密大檢查”,命各人回到宿舍,打開箱包,坐等檢查小組光臨。據說“保密大檢查”是在全國範圍同時進行的,這標誌著運動已由“批判胡風反動思想”,轉向實質性的“肅清反革命”。

五分鍾後,以保衛幹事鄭力為首的三人小組開始進屋檢查。他們表麵上態度平靜,但對某些人的箱包檢查很細致。我住的那間大平房共有4排鋪位。每塊床板架在兩條凳子上,掛有蚊帳。生活用具很簡單,多為軍用品。我的床臨窗,緊靠牆角。

我站在自己床前,盯著檢查員的每個動作。很明顯他們是有備而來,事先已掌握檢查重點。有幾位教員的日記、信件一一登記以後被拿走。到老郭床前時,我看得更加清楚了。鄭力等人從箱子裏翻出幾本詩集,連同床頭那本由胡風分子呂熒翻譯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一並拿走。老郭有一張解放以前的畢業文憑,上麵印著青天白日旗和蔣總統的頭像,也被檢查小組順手牽羊了。

接下來就輪到我了,我不由得感到一陣緊張。我自覺地把箱子打開,裏麵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捆日記本和厚厚一劄信件。日記倒沒什麽政治問題,但難免涉及個人隱私,有關婉如的記述我尤其不願公之於眾。信件則更加麻煩一些。我的幾個兄姐在舊社會就參加工作,難免有些政治汙點。如果檢查家信,肯定會涉及此類事情。盡管在洗腦過程中,我已經抖落得一幹二淨,但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就在這個當口,出現了奇跡。鄭幹事微微一笑,衝我擺了擺手,示意我把箱子蓋上,轉身到下一個鋪位去了。檢查組一走,眾人紛紛向我投來豔羨的目光。我是整個宿舍唯一享受“免檢”殊榮的人,組織上的信任簡直讓我受寵若驚!

另外10人熱烈討論的話題是:對自己的檢查是否像對老郭的檢查那樣細致?每個人都在努力回憶檢查細節,從而確定自己不是“重點對象”。大家都心悅誠服地接受了這次“保密大檢查”,沒有一個人公開表示不滿,似乎內心關注的隻是組織上對自己的信任度如何。

由於待遇懸殊,我與老郭之間好像有了一層隔膜,當天晚上他不再和我說話。他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不能入睡。我覺得心中不忍,於是起身勸慰他:

“那張文憑算不了什麽,解放前的中學文憑都是要印蔣介石頭像的。不過你保存它幹嗎?我早就燒掉了。領導問到頭上,你可以解釋一下,就說自己太在乎學曆。”

老郭哼了一聲,說:“這件事我倒不害怕,現在擔心的是圖書館裏還有胡風分子寫的書。我接到通知後,清理了一次。雖說還算細致認真,可那麽多書,誰能保證沒有遺漏的?假如別人說我有意為之,讓它們繼續傳播毒素,我能洗得清嗎?唉,我在政治上太麻痹大意了!”

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入伍以來,我一直把部隊當成一個溫暖的大家庭,但這次檢查卻使我覺得身處集中營。盡管我得到了特別關照,但鄭幹事與我仍是獄長和囚徒的關係,否則我有什麽必要對他感恩戴德?以前那種比兄弟還要親的同誌關係,開始出現裂紋。

六年來,我第一次開始想家了。】

2009-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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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 這次檢查卻使我覺得身處集中營”-中國就是一個大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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