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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42) 異國情緣

(2014-01-23 16:03:07) 下一個

【當時已經停戰,部隊很多人員回國後麵臨轉業——畢竟從解放戰爭一路打下來,終於無仗可打了。我隊此行的任務,就是在朝鮮完成最後階段的集訓,然後就地解散。各位文教回去後重操舊業,努力使所在連隊的文化水平有進一步提高,為和平時期的建設做好準備。

轉眼已到1953年9月。經過結業考試,我的各項學習成績均屬優秀,被評為“學習一等獎”。這是我參軍以來第三次獲獎。第一次為1949年11月,我在軍大預科學習結束時被評為“一等進步獎”。第二次為1951年9月,我在文化進軍中立了三等功。這次的結業頒獎典禮在一個山坡上舉行,還挺隆重。我得到的獎品是一件上海出產的硬領白襯衫。

結業以後,我卻沒有隨眾人離開,而是留了下來。軍部已決定到國內辦一所文化速成中學,以軍教導大隊為基礎,再選拔一些教員,參加籌建工作。我有幸被挑中,隨招生小組下基層進行摸底考試。雖經前兩年的文化大進軍,推廣祁建華的速成識字法,但效果並不明顯。招上來的學員編成一個連,他們多為基層幹部,能上初中的隻夠一個班,其餘的須先補習小學課程。我被確定教初中語文,而講授其他學科的大都是教導大隊的骨幹教員——我原先的老師。我年紀輕輕就可以挑大梁了,於是又躊躇滿誌起來。

我們的戰地課堂,沒有選擇黃道吉日便開張了。學員們坐在院子裏聽課,卸下門板權充黑板,我就這樣上了第一堂課。班長名叫李文達,是位營級軍醫。他及時向任課教員反映學員的意見,以便改進教學工作。對我的課大家反映都還不錯。

我跟另外三名教員王訓生、李偉、郭武同住一戶人家。房東是位美麗的少婦,名叫全成惠,23歲,是村裏的衛生委員。她身邊隻有一個5歲的女孩,叫瑤娜婭。女房東的丈夫開戰不久就被美軍俘虜,下落不明。在平時,旁人看不出她內心的憂傷。她既要忙自己地裏的農活,又要搞村委會分擔的工作,所以成天忙碌,但她總是高高興興度日,我從未見她麵帶愁容。她中等身材,舉止端莊,性格溫良嫻淑,可是幹起活來很麻利。

每天下午她從地裏回來,船形黑膠鞋內有不少土粒。她手扶低矮的門框,翹起腳尖,露出圓圓的腳踵,把掛在腳尖上的鞋晃動幾下,將土粒倒出來,然後脫鞋進屋。她做這些動作的姿勢很好看,薄薄的長裙襯著頎長勻稱的腿,顯出一種柔和典雅的美。

每天晚上,天真活潑的瑤娜婭都會給我們帶來歡樂。她又跳又唱,不停地為我們表演節目。我們住的房間隻有一鋪地炕,中間用一根圓木隔開,外間母女倆睡,裏間我們四人睡。朝鮮人睡覺不脫衣衫,也不蓋被子,室內溫暖如春。有一天夜晚醒來,我發現瑤娜婭就在我的被窩外酣睡著,於是悄悄起身把她抱回媽媽身邊。

某日,全連休息,女房東早早出去了。等我們吃罷早餐,她領來一群年齡相仿的婦女,大家嬉笑打鬧,樂不可支。她把愛女交給我們照看,一雙不可能幹淨的光腳丫登登地跨進裏間,踩在我們的枕頭上麵。她打開紅漆箱櫃,把五顏六色的漂亮衣裙扔出來。同伴們就搶著接,披在自己身上比劃,嘖嘖稱羨。聽她們嘰嘰喳喳的議論,可以猜出這都是女房東的嫁妝。

不一會兒,她們全都換上了鮮豔奪目的衣裙,站在屋前的空地上準備起舞。女房東從廚房提來一桶水,把葫蘆瓢反扣在水麵上,手握一個長把銅勺,有節奏地在瓢上敲擊,嘴裏哼著曲子,演出就這樣開始了。女房東雖然沒參加跳舞,但瞧上去仍然是最美的。她有挺拔的身段,彎彎的眉毛,端正的鼻梁,線條明晰的嘴唇,配上瓜子臉型,溫柔當中帶著一分剛強。

有一天,李偉借來一本《牛虻》。我們幾人如獲至寶,都爭著要看,而借期很短,於是就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輪流突擊把書看完。下半夜王訓生把我叫醒換班,我在燭光下聚精會神地看起來。20多萬字的小說,5小時看完,並不覺得狼吞虎咽,而完全是一種享受。

解放以後,我讀了很多蘇聯小說,其中《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最享盛譽的。由於保爾特別喜愛牛虻,所以我們也崇拜起這位資產階級的革命者來。用現在的眼光看,蘇聯文學是單色調的,政治性很強,是“螺絲釘”文學的樣板。它把生活和人性都簡單化了,所以大都經不起時間的檢驗。中國許多作家步其後塵,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這是很可悲的。

而《牛虻》的難得之處,恰在於它並非這類作品。牛虻不是無產階級革命英雄,他與紅衣主教蒙泰裏尼之間的感情糾葛蘊含著人性論的“毒素”,而他與瓊瑪的愛情則富於小資產階級情調。耐人尋味的是,正是這些內容吸引著我們。當我看到牛虻就義後,瓊瑪在車上讀他的遺書:“不論我活著,/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隻/快樂的飛虻!”我感動得哭了。在革命文學作品中,這是我最喜愛的書。牛虻的斯多噶主義長期影響著我,他的精神支撐著我渡過生活的險灘和暗礁。瓊瑪則是一位非常可愛的女性,她使我聯想到婉如,還有這位就睡在圓木之外的異國女房東。

不知從哪天開始,我發現王訓生已經愛上了女房東——他看她的那種眼神是無法掩蓋的。王訓生每天寫日記,流露出對女房東的愛慕之情。我已記不清是怎樣泄密的,反正同住的幾位有人偷看了他的日記。當時的集體生活談不上什麽隱私權,因為我們都沒有能上鎖的箱子——有也無用,別說文字,就是藏在心裏的秘密,通過說夢話,還可能泄露呢!

我確實沒印象是誰第一個偷看了王訓生的日記,我們三人都有可能當這個不光彩的“竊賊”,但是剩下兩個隨後也都參與了鑒定。日記裏並有沒發現多大“險情”,無非是一種單相思而已(因為語言不通,男女雙方無法交流),但李偉仍然決定向指導員匯報。李偉是團小組長,一貫政治積極,靠攏組織。聽說他解放前參加過地主武裝,土改時家鄉派人要把他弄回去,領導根據其表現保護了他。有這樣的特殊經曆,他在部隊自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表現積極是為了保護自我,乃情理中事。

王訓生接受了團小組的批評,從此收斂了許多。我們跟女房東的關係依舊,經常幫她幹些農活。有一天休整,我們幾人出去玩耍。剛出屋,見女房東站在台階上,帶著無奈的神情,看著身邊一隻黑色大甕,裏麵裝滿了糞尿。她顯然不好意思讓我們幫忙,但我們爭著為她起甕。她感激而歉疚地笑了笑,忙將莆草墊圈放在頭頂。我們抓住甕把,奮力上提——我掂量這甕,少說也有六七十斤。她就這樣用腦袋頂著,走幾裏山坡路,送到地裏施肥。

下台階時,她身子晃了一下,甕內的糞汁溢出,像條蚯蚓往下蠕動,由弧形的甕壁滑下,又從她烏黑柔軟的鬢發中穿行而出。她順手一抹,輕輕一甩,繼續前行。愛女緊跟其後,我們要帶走她,可她不願,一路上又唱又跳,無法理解媽媽的勞累和艱辛。】

2009-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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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cheetah 回複 悄悄話 good to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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