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的故事寫到這裏,我不得不讓林婉如出場了,盡管我心裏很不情願。我之所以不情願,不是怕我媽不高興,而是老煙的這份初戀實在有點《大話西遊》的味道,而我最討厭的台詞正是那段著名的孫悟空語錄:
“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的麵前,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時候才追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給這份愛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我曾想對老煙自傳裏的初戀描寫進行“藝術處理”,這樣就可以去掉他那些周星馳式的懺悔,但最後我還是決定聽之任之。畢竟老煙隻是老煙,我不能把他改造成梁山伯或者羅密歐。
老煙與林婉如首次相見是在1943年——那時他11歲,她9歲。有點像賈寶玉初識林黛玉,兩個小朋友幾乎是一見鍾情。當然,孩童的戀情與成人的愛情有很大不同,但那份特殊情感卻是十分真實的。此後,他們便一直保持書信往來。老煙14歲時,林婉如一家搬到杭州,兩人過從甚密,感情有了飛躍。那是一段旖旎歲月,如果說老煙的碌碌一生中有什麽“花季”,大概就是它了。然而“好花不長開”,由於時局變化,沒過一年林家就搬到異地。老煙表現得很酷,分別時居然沒有去送行——也許他在踐行“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豪語。少年輕狂的老煙沒有想到,命運是如此弄人,這一別最終竟變成了兩人的永訣。
【大概到了1952年底,學校遷到下陳鎮,跟師部在一起。教務處分到的房子不壞,式樣新,光線好,但住得比較擠。張主任獨占一間大的,臥室兼辦公室。他有辦法,不知到哪個地主家借得一張老大的寫字台,斜放著,挺有氣派。主任不在時,我就占用它,給婉如的信多半是在這張桌上寫就的。闊別多年,她一直跟我保持聯係,書信不絕。隨著年歲增加,她在字裏行間透出的情感也與日俱增,在這方麵姑娘的悟性要來得早些。
解放後不久,婉如的父親被關進監獄,她隨母親探望過幾次。父親重病染身,形容枯槁,她見了十分難受,但又必須跟反動的親人劃清界線。後來她參加了工作,考進湖南錫礦山礦務局。我查看過地圖,這個號稱“銻礦儲量居世界第一”的地方非常偏僻,龜縮在那裏就算能夠頤養天年,對我也沒有任何吸引力。婉如羨慕我可以天馬行空,自己卻無法遠走高飛。她是家中長女,父親身陷囹圄,弟妹尚小,她須為母親分憂,不敢離家太遠。何況她已經背上了“反革命家庭”的包袱,再想步我的後塵,政審恐怕也難通過。
大約一年以後,婉如的父親病死獄中。從她後來寄給我的幾本日記可以看出,她對父親的感情很深,然而大勢所趨,她也無可奈何。日記是用毛筆豎寫的,字跡工正,她是一位有文采的姑娘。
我到下陳鎮後不久,她在一次信中突然提出要跟我明確關係。事情的原委如下:
婉如被礦務局錄取以後,因為外貌秀美,思想進步,又是文體骨幹分子,很快就引起了一些未婚中層領導的注意。其中任青年科長的丁某是來自東北的南下幹部,追她很緊,三天兩頭央求幹部科長找她談話。她的答複很簡單:“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是解放軍。”在地方上,軍婚不容侵犯,受法律保護,可領導卻識破了她這點小伎倆:“你們隻是朋友關係,連訂婚都談不上。兩個人相距太遠,多年不見麵,你該想想將來有無結合的可能。”平心而論,領導說的有一定道理,這也是她主動向我提出要求的緣由。婉如一向內斂自重,她能如此行事,實屬不易。可我卻沒有珍惜這份情感,在複信時婉言拒絕了。
我當時拒絕她,應該是出於幾點考慮:
首先,我不光“年輕”,而且“有為”,事業已經打開局麵,順風順水。過早和一個女子捆綁在一起,對自己今後的發展不利。
其次,她父親死後,家庭處境艱難,她是長女,擔子很重。我與她明確了關係,就得充當她那個麻煩家庭的頂梁柱,自感挑不起這副重擔。
其三,地理位置遙遠,工作性質差別大,再加上部隊生活的流動性,都給建立小家庭帶來很大困難。
最後,普通人的一種心理定式:得來全不費工夫的事,往往不會去珍惜。說白了,一位自己送上門來的姑娘,要我立即表態,我反倒猶豫了。
不過,以上是我在古稀之年對自己進行的蓋棺定論,屬於事後諸葛亮。當時不可能如此條分縷析,把靈魂深處每一個陰暗的想法都掏出來。20歲的我,更多的是對婚姻感到一種恐懼。自己的人生剛剛開始,怎麽就要娶妻生子了?盡管這個女孩是我的至愛,難道我現在就要跟她一起廝守度日?世界正在對我掀開精彩的一幕,我還沒到裏麵探個究竟,就要跑去把青梅竹馬搞成白頭偕老,豈不是太過乏味?
於是我握筆給她寫了一封長信,指出我倆都還年輕,感情有牢固的基礎,彼此信任,又何必在對方的心頭加蓋自己的印鈐呢?我寫這些,自認為態度是真誠的,把這種柏拉圖式的戀愛當做天下最純潔的感情,希望雙方共同珍惜。在心底裏,我並不覺得這位丁科長能對我們的感情構成什麽威脅。婉如於我,仿佛是有什麽血緣關係的至親。這種關係是顛撲不破的,無論我何時驀然回首,那人必定在燈火闌珊處。
現在看來,我當時的“真誠”倒更接近於虛偽。我性格中有注重功利的一麵,尤其在處理感情問題上,我不會過於執迷,搞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可以稱得上是優點,卻也是一種自私。我如果真正重感情,應該明確答應婉如的要求,必要時可以親自跑一趟,這並沒有什麽困難。在愛情出現危機的緊要關頭,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反而虛與委蛇,講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這等於在她努力燃起的火焰上潑了一盆冷水。以後,當她遭受越來越大的組織壓力時,她再也沒有勇氣向我求救了。
我一手釀成的這杯苦酒,終生都在品嚐。當我超過男大當婚的年齡,與另一位素昧平生的女性倉促結合後,我終於明白世俗的婚姻是什麽滋味!我少年時代就擁有的那段愛情,隨著時間推移變得越來越虛幻,但有一點卻是我深信不移的:在女性世界中,婉如是我唯一的選擇;我與她在一起,能夠過上我所渴望的感情生活。
在安徒生筆下,錫兵熔化以後,留下的是一顆愛情的心。我的初戀化為灰燼以後,我才發現自己的心真正屬於婉如。錫兵是堅定的,我卻不是,所以我沒有資格用這顆心去祭奠自己曾經有過的愛情。】
2008-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