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裏發來一張如皋縣1965年初中升高中的的報名表。該生的成績非常好,滿分500分他得495.5分。平時表現也很好,獎狀不斷,就在那年還得了大隊黨支部頒發的農忙勞動獎狀。父母近親也沒有政治曆史問題,叔叔還是黨員。報考的是本校高中和兩個中專。但就是沒考上。什麽問題?家庭出身“地主”。“該生黑五類家庭出身,不宜錄取”的學校意見和醒目的“不宜錄取”的長方章,一個填寫人的私章和一個共青團的公章,就把這位好學生上高中的權利剝奪了。我猜這位同學當時知道是家庭出身影響了升學,但沒有看到這張蓋了“不宜錄取”章的報名單。
階級路線!其實1921年起事時是沒有階級路線的,因為參加一大的都是大小知識份子,沒有一個工農無產階級。後來摻了向忠發顧順章這樣的門麵,掌大權的還是知識分子。揭竿後打仗的是工農,領頭的不是。以後的三四十年代搞學生運動和地下工作的有幾個不是黑五類弟子?成事後的大頭,有幾個是紅五類?原因是首先接觸到新思想和思變的不是底層而是還沒有權利的知識份子。那時能上學,家裏好歹要有些錢,因此與無產階級無緣。
五十年代初講階級路線,但開始就是講講。剛解放我大堂姐政治係畢業就分到外交部,她爸以前是鐵路局副局長。那時哥哥姐姐輩的畢業不是留校就是留蘇或到大單位工作,然後入黨當頭。
1958年以前考大學不難,文革前清華的曆年招生人數就可說明。
年份 | 新生人數 | 年份 | 新生人數 | 年份 | 新生人數 | 年份 | 新生人數 |
1950 | 677 | 1954 | 1830 | 1958 | 2823 | 1962 | 1427 |
1951 | 940 | 1955 | 1933 | 1959 | 2064 | 1963 | 1631 |
1952 | 1029 | 1956 | 2281 | 1960 | 2425 | 1964 | 1600 |
1953 | 1703 | 1957 | 1835 | 1961 | 1472 | 1965 | 1649 |
我是1952年考初中的。小學畢業班和以前一樣隻有甲乙兩班。中學由過去的兩個班擴招成甲到己六個班,而高班也就甲乙兩班。那年南京有高中的中學也就十幾個。從這就知道1958年以前每年的高中畢業生能有多少了?
1956年以前招生人數年年增加,高中畢業生人數到1958年才增加。那時不是應屆考生太多而是不夠,政府還號召同等學曆的參考。原因是“沒人”,沒有足夠的能考大學的人,更別說二代衙內。從年齡,那時考大學的至少要在三十年代出生,而那時小夫人的孩子還在幼兒園或肚子裏。已經有的像太子之類的也早送到蘇聯去了。於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在五十年代留學留校入黨當官和上大學的就是這樣的大王。
上學是要循序漸進的,沒讀小學就上不了中學,沒讀中學的就聽不懂大學的課,這些都和年齡掛鉤。貫徹階級路線也和年齡脫不了幹係。在中小學貫徹階級路線就比大學要早,因為需要的時間短。對大學,第一次是1957年反右後,那年清華比前一年少招246人。第二次是1959年,比1958年少招759人。
1958年大躍進,比前一年多收了988人,其中保送的工農速中的好幾百。那年中學同班報考的都考上了。這年因為招得多,對成分要求不高,工作時有不少同屆的家庭出身就是地主。但也有因為政審而沒考上心儀學校的。譬如我們班長,他全麵發展,想學醫,因家是小資本家,結果到師範了。那時政治比出身更重要,我小學好友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各方麵的表現都比我強很多,但因父親是右派而未被錄取。其實那年我也差點因此落榜。反右時父親說了一句“要科學地管理”被上報為“要科學家管理”登報,幸好母親發現後找單位力陳,我父親才沒打成右派。這裏忍不住要說一句“政工幹部真的是惡魔,不是人”。
1959年躍進失敗,招生也大收縮,家庭政治有問題的就首當其衝。一位在四中的發小平時功課很好,考得也不錯數學100分,報了清華無線電係結果落榜。問老師,老師瞥了他一眼說了一聲你也想進大學呀就不理他了。他母親找到學校,班主任很詭秘地說“你這孩子,就憑他的思想,哼,好在學校沒在高中生中劃右...”。最後發配到南口山區。他沒考上的原因是他有個漏網右派的學術權威父親和在自己的交心材料中寫了不合時宜的話。文革後四中給他平反,他當年的罪名是“反動學生”。他的反動言論是對校園煉鋼和對他的物理老師被打成右派有看法。
那幾年領袖抽風,國家跟著抽,對不宜錄取也是鬆一年緊一年。怎麽抽沒準,比如1960年就把據說問題異常複雜的尖子生刁同學招進來了。但總的往緊的方向發展。原因是小夫人生的衙內長大了。高俅的衙內幹什麽,如今的衙內就幹什麽。他們需要平民子弟讓路,於是祭起階級路線這個法寶。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於是“不宜錄取”出來了,如皋這位初中畢業生就成了倒黴蛋!後來清華的工農子弟是多了一些,但有多少?而且他們能進清華都是憑自己的本事,不是賀鵬飛那樣憑父輩的一句話。
政審也會因時因承辦人而異。前麵提的那個“反動學生”的父親是漏網右派加學術權威,出身不好,而他的姐姐因權威父親一路順風。我大舅家也類似。兩個表姐出身沒問題,一個考上北航分到保密單位和一個高中畢業就分到剛成立的國家曆史博物館。而她們的弟弟卻因家庭出身不好而沒考上北京的大學。承辦人因為上麵有政策不能不政審,但他們可以在蓋章時手抖一下把“不宜錄取”的章蓋到表格外麵,放考生一條生路。但這樣的太少了。
解放後人人頭上懸著政審這把刀,要是給塞了點什麽黑材料,這人一輩子就完了。我那發小就因18歲時說了幾句真話,就“反動”了整整20年。解放前好像不是這樣。我小舅在18歲時誤入過革命黨,被捕保出後不再摻合就沒事了。當然後來又有事了,但那是解放後。
不宜錄取的一個章子不知害了多少不是圈子裏的聰明人。那些寫下“不宜錄取”然後堅定地蓋下章子的對自己害了別人一生的事道歉了嗎?大概他們會反問:搞反右的鄧大人對反右道歉了嗎?然後和曆來整人的人一樣,保持沉默。
最近清華的羅征啟先生去世了。他是一個當下不容的人,但他是一個偉大的人。一位學長在紀念文字中寫了一段羅先生對他講的話,如下“我在清華,人家都想不起我是建築係畢業的,隻知道我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文革前,我基本沒有幫過人。不是耍筆杆子就是整人。耍筆杆子也是整人。是個黨棍。拿你來說,肅反時整了你,最後整不出材料,也不下結論,也做不出結論,就把你那麽一掛,…”。羅先生的偉大就在於認識到自己是黨棍後就不再做黨棍了,還有真心地向曾經被自己傷害過的人道歉。
庸貓於2022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