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敬之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正文

史寶嘉:赤腳醫生孫立哲

(2015-11-29 20:13:37) 下一個

一 開始無早晚,堅定不要臉

  1969年1月17日,我和清華附中一行人,作為北京知青進了陝西延安地區關家莊村。下鄉那天,老鄉幫我們背行李,我木箱子裏的書估計有七八十斤重。翻山快到村口的時候,史鐵生指著我跟老鄉說:這是個大夫,祖傳的。可其實下鄉前學過點兒醫的本來是史鐵生而不是我。他才是有備而來。

  下鄉前,有的街道、單位組織舉辦諸如“紅醫工”之類的培訓班,教授針灸和診治簡單的頭疼腦熱,可能也有讓孩子們下鄉後能多一點安身立命本領的意思。鐵生就參加過這類學習班。他還帶來一整套針灸針、藥棉之類,到了村裏,帶著我和曹博、子壯等一起訪貧問苦。我紮針灸也是史鐵生教的,開始怎麽也紮不進去,一紮就彎,一緊張整個針都拔不出來。

  記得剛進村那天,曾有個瘦高的中年農民漢子急切地大聲問:“俄瑪難活得厲害哩,有夜啊莫?”我們猜了幾個來回,終於把這句陝北話翻譯過來:“我媽病得厲害,有藥沒有?”“難活”這兩個字代表“生病”,在這毫無醫療條件的山鄉裏,生病往往意味著死亡。

  後來才知道,這個農民漢子叫高天亮,是個“二流子”,名聲不太好。他們家也真的是窮,家徒四壁,僅有的一床破棉絮在老太太那窩著。老太太正在發高燒,臉上腫脹著一個紅色的鼓包。我們對著《赤腳醫生手冊》左翻右查,最後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丹毒。後來女生也參與了。還有一個男生拿出自己的被子給人家蓋上。知青們把從家裏帶來的阿司匹林、抗菌素、紅糖水全都拿出來,老太太兩天就痊愈了。但鼓包還在。再一問,原來是天生的血管瘤,胎記!

  一周後的一大早,生產隊長張國祥推開我們住的窯洞門對鐵生說:“我婆姨奶疼哩!”讓他去給年輕媳婦看乳房。鐵生聽了一陣發怔,鼻頭泛出了紫色。不但“紅醫工”培訓班沒教過,那時十幾歲的少年誰見過真人的乳房,想起這兩個字都臉紅心跳。僅有的一次視覺體驗記得是初一結束放暑假的一天,我和史鐵生在同學莫京家裏看美術書,在一本日文版的《世界美術全集》裏,我們不經意間看到一個美麗的西洋少女從書裏站起來,一絲不掛,兩隻豐滿的梨狀乳房上點綴著兩顆粉紅色乳頭,豐韻的臀部線條和下身細節畢現,栩栩如生。我頓時感覺臉上血管賁張,不知所措。偷眼看史鐵生,他也是滿臉漲得通紅,直達耳根。這是一次使我們有犯罪感的閱讀記憶。

  鐵生腦子來得快,他連忙指著我對隊長說,他行,他會看!於是把我派去出診。晚上回到窯洞剛一進門,鐵生忙問我看得怎麽樣。我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隊長媳婦生孩子正坐月子,一側乳房發炎,越腫越大,比對側的乳房大出一倍以上,皮膚漲得晶亮,用一條寬布帶子吊起來,疼得吱哇亂叫,整夜整夜睡不了覺。我把削鉛筆用的舊刮胡子刀片放在鍋裏用水煮開消毒,在腫脹的乳房皮膚上猛地一劃,開了一個大口子,接出來大半碗膿血。後來,隊長咂著嘴,把院子裏的狗喚進窯洞。狗跳上炕,打掃“戰場”,把我不小心灑在炕席上的膿血舔食幹淨。現在隊長婆姨的乳房已經基本不疼了。

  鐵生被我講的故事唬得半天沒合上嘴,鼻頭上滲起細汗在油燈下泛出光,連說你小子從來沒治過就敢動刀子,膽子也太大了,治壞了怎麽辦,不懂裝懂臉皮真厚。我回答說,要臉沒用,臉又不值錢。接著大言不慚放出一句狂言:“今天咱就是外科主任。”這件小事被鐵生記在了心裏,引用在他的文章“我的輪椅”中:“雙腿癱瘓後,我才記起了立哲曾教我的‘不要臉精神’,大意是:想幹事你就別太要麵子,就算不懂裝懂,哥們兒你也得往行家堆兒裏湊。立哲說這話時,我們都還在陝北,十八九歲。”2009年,鐵生又送給我一首打油詩,起手是“開始無早晚,堅定不要臉??”,罵得我親切異常。

  有一件事使我這個“祖傳的”名聲更得到“神醫”的美譽。那是在打則坪,我已經睡了,忽然聽到外麵人聲嘈雜,四五個老鄉打著火把,一邊跑一邊急切地叫我的名字。到那兒一看,門板上躺著一個女的,身體僵直。原來,這家的婆婆跟兒媳婦打架,兒媳婦上吊,停止呼吸已經有半小時了。有幾個老漢拿著煙袋鍋子圪蹴在地上抽,正在商量後事。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先紮人中,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時我想起書上說過,最好的穴是湧泉穴。我就用一根長針,心一橫,用力紮進那媳婦的腳底。紮著紮著,突然她喉嚨裏“嗝”的一聲。趕緊又做人工呼吸,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活了。

  這可能本來就是假死。但一傳十十傳百,說我連死人都能一針紮活。結果周圍村的老鄉都來了,後來成立了合作醫療站,更是每天都擠滿了人。忙時連如廁的功夫都沒有,甚至一邊方便一邊還隔著半人高的牆圍子問診開方。

  二 第一刀就開在我身上

  按照當時的政策,赤腳醫生指一般未經正式醫療訓練、仍持農業戶口、一些情況下“半農半醫”的農村醫療人員。當時來源主要有三部分:一是醫學世家;二是高中畢業且略懂醫術病理;三是一些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

  1969年4月,我們在村莊東頭的一排土窯洞裏辦起了合作醫療站,我開始了赤腳醫生的生涯。當時的合作辦法是每人每年交三角錢,按人頭算。三角錢在當時相當於十個雞蛋、一斤半鹽,還相當於老婆婆手裏顫顫巍巍打開的發黑的手帕和遲疑的目光。這些資金用於社員看病的藥費,由生產大隊統一支付或給予一定比例的報銷。而我們這些赤腳醫生由生產大隊采取記工分的方式解決,參與集體收益分配和口糧分配(一般相當於一個中等勞動力的收入)。有病人就行醫,無病人則參加農業勞動,農忙時還要到田間地頭巡診。

  應該說在清華附中打下的基礎讓我養成了學習的習慣和能力,影響了我的一生,後來我一生都沒有停過學習。拿著書邊學邊幹,治著治著就什麽病都治了。村裏有一位退伍老紅軍,因為打仗受傷,子彈沒有取出來,幾十年蹲不能蹲,坐不能坐。我仔細檢查,可以摸得著子彈,但也從沒人敢取,讓老人受了一輩子罪。我說我來想辦法。那是1969年的夏天,史鐵生已病了,隊裏讓我陪他回北京看病,我跟史鐵生見醫院就進,趁人不備偷醫療器械,就是帶著一定把這個手術做好的明確目標。那時候一切都是被“需求”推著走的,先有需求,再說怎麽辦,有什麽需求幹什麽事。所以那次偷的比較集中比較有效。但也不能一次偷太多,多了比較容易被逮著。

  我的偷竊“經驗”來自“文革”中的一次偷書。有一次我和史鐵生、陳衝、趙誌平百無聊賴地從中關村書店逛到城裏,又逛到四道口的教育書店,看到有比較好的書。史鐵生自告奮勇要放哨,暗號是看見來人就摸右耳朵,其實他是膽子小,有點風吹草動好先跑。我偷了一本特別漂亮的高等數學,裏麵複雜的曲線函數非常吸引我。我看書喜歡背目錄,那本書的目錄讓我至今難忘。可趙誌平掖著一本書出來時被人發現了,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按照孔乙己的句式說書還要錢啊。女服務員向前一挺說:“廢話!”那個年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嚇得趙誌平把書扔下就跑了。

  把一整套外科器械全都偷出來難度顯然比偷書要大得多。當時我姐姐在酒仙橋醫院婦產科,她幫我聯係去外科化驗室見習。陳衝、史鐵生都幫我偷東西,不能一次偷,得分別偷,連續偷。在酒仙橋醫院一個月,我把整個那一套程序全都弄清楚了:打針,消毒,麻醉,開刀,縫合,換藥,麻醉機和血管鉗分別長什麽樣。手術器械也基本上湊齊了,還成功地做了一次闌尾切除手術。

  後來連我媽都被動員起來了。那年春節期間我第二次回北京,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偷外科手術器械給老紅軍做手術。這次我偷了家裏的存折,取出錢讓我媽幫忙去買麻醉用的硬膜外插管,我媽還居然買到了。結果我們家上清華派出所報案掛失,派出所查出有人拿名章取了錢。問我,我說不知道。這件事弄得家裏一度非常拮據,讓我一直覺得非常對不起我媽。

  看會正規醫院做手術以後,我開始在動物身上做實驗。我在村裏先是做獸醫。以前村裏劁豬是把豬的睾丸拿出來以後拿錘敲,或者是把睾丸擰掉,這樣很容易出血,死亡率比較高。我就試著拿一根線給它紮住然後再剪掉,就不大出血了。

  動物之後就是拿人實驗。我們村的赤腳醫生用人做實驗的第一刀是開在我身上的。馮國發是我們村的赤腳醫生,我們在一起探討,一起學打結,解剖,看書,但動手能力還不行。我的後背有一個痣,我就讓他拿這個練手。他一刀切下去,血就湧出來了。我讓他按照我事先的計劃繼續切,再縫上就應當可以止血。結果這個馮國發跟我一樣有口吃的毛病,而且比我還嚴重,不同的是他的口吃是啟動性的,而我是重複性的。他一緊張就啟動不了,說不出話來,上牙和下牙開始打架。原來他一著急一轉圈在我後背上挖了一個黑窟窿,縫不上了。我說你別慌,趕緊拿所有的紗布往裏塞,用最大的力按住,生生按了兩個鍾頭,也沒有縫。現在成了一個疤瘌。

  給人開刀還是要有很多技術的。再後來,我更多的練習就是在死人身上練。我讓村裏一個年輕人幫忙上去背死人。小孩死是往山裏麵扔的,所以就偷偷跟著,看扔在哪了叫一陣魂就回來了。但是這個事口風一定要緊,你把人家小孩拿回來做解剖這是不行的,但是沒有這個過程你又根本學不會。拉回來在我們窯洞裏麵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地解剖,從頭到腳,把人體結構總算都搞清楚了。有了對人體的解剖學基礎,我們才把那位老紅軍身體裏的子彈取出來了,手術很成功。

  在此之前我們的外科手術器械至多是史鐵生貢獻的刻字工具。我們村的老支書牙疼,滿口牙都被蛀壞了,到了非拔不可的地步。沒有設備,我就找了一把知青帶來的老虎鉗子,帶尖的那種。可是還缺少剝離牙髓神經的工具,我就和鐵生商量借了他的刻刀。沒想到老支書的牙已經“酥”了,第一次拔牙根斷在裏麵。那時沒有麻藥,不拔出來會更疼。我對老支書說咱們分三步走,你忍三下疼,第一下是深入,第二下是對位,第三下是拔。我把位置拿穩後告訴他:我一喊你也大喊,啊。我一拔,他一啊,那個牙根就拔出來了。後來我把木刻刀還給史鐵生,他說我不要了你拿走吧。那把木刻刀被我煮過消毒作為牙科工具,從此發鏽卷刃再也刻不了字。

  三 送到城裏來不及,於是我直接開顱

  還有一個手術,病人說隊長總說我“不受苦”(陝北方言,不好好勞動的意思),你看看我這肚子,給我治好我回去好好幹活。我一摸硬梆梆的,應該是長了東西。我心裏麵也沒有底,結果打開以後是腎上腺癌。血出的一塌糊塗,整個人幾乎是九死一生。我就到邊上一個窯洞拿一個輸液器,去廁所抽我自己的血準備給他輸。這時候被李貴真發現了,他一下子就哭了,他說抽我的血。後來蒲冶青也抽了。其實人抽點血沒有太大關係的。但那時候他們是一種英雄主義的思想,覺得血很珍貴。那個手術也是很難做的。結果病人回去以後又勞動了半年最後還是死了,因為病太嚴重。可是他把氣爭回來了,“我確實有病,確實開刀了,我不是偷懶。”

  有一天夜裏,我們山對麵的關家溝的高吾寧來找我出診,說是他的孩子高燒病危。我去了一看,那個小孩大概兩三歲,精瘦精瘦的,皮捏起來不會回去,大麵積脫水,奄奄一息,已經哭不出聲音了。這種情況必須輸液。我有鹽水,有針管,但是沒有輸液器。我就把鹽水對上青黴素,拿小針紮在血管裏麵,就用手一點點推。推了大概四十多個小時,隔天天亮這個小孩救活了。但是還是出問題了,因為高濃度的鹽水輸入過多導致心力衰竭。我又趕緊給他綁住腿減少循環,同時掐住另一條腿,讓他回流的血少一點,再給他慢慢喝淡水,最後終於轉危為安。

  最驚心動魄的是那一天,七八個小夥子抬著個年輕姑娘來了。原來,她們修水利挖溝渠,鐵鍬豎在下麵,收工時天已經黑了,往下一跳,鐵鍬把從肛門進去,又穿透腹壁出來。

  當時救還是不救,取決於一個價值判斷就是還能不能生娃,不能生娃她爸媽就不讓救了,如果還可以生就救。我不聽這個,我說救。我把患者的腹部切開,我注意到患者的子宮和一側卵巢是好的,就把另一側壞的卵巢切了,保留了這一側。然後指揮那幾個小夥子,前麵三個人,後麵三個人,“一二三,拔!”硬給拔出來了。我雙手一摁,止血消毒縫針。許多年後我回鄉,一個婦女攔住我,讓她的三個孩子叫“大”。她就是當年那個姑娘。

  這時我和我們的醫療站在老百姓中有了很高的信任度。傳染病治好了,各種怪病治好了,這麽大的瘤治好了,又不要錢。這時就存在一個北京幹部的表態問題。陝北和其他知青下鄉不一樣的地方就是,1970年初周恩來總理召開了延安地區插隊青年工作座談會,接著首批北京幹部600餘人於1970年5月24日到達延安,共1248名北京幹部一直在延安地區工作,最晚的一批直到1975年5月才撤回北京。因為作為農村一線的赤腳醫生,既沒有執照也沒有設備,更沒有隊伍,正好給那些說我拿人做實驗或非法行醫的人授以口實。我後來的壓力來自於正規的醫療機構,開始是公社醫院後來是地方醫院,從縣醫院一直到省醫院。我挑戰的是一種製度。這種製度給他們帶來了利益和權威性,大家坐在那裏吃香喝辣的,不下鄉給老百姓看病,不出診,送上門都不好好看,緊病慢醫生。開始就當我做一點好事,但後來挑戰的是他們的利益和權威性。當時公社住隊幹部的負責人來找我談話,讓我不要再給老鄉做手術。就在談話的過程中有老鄉來找我看病,我說現在不能看了。當時我眨了兩下眼睛,他們就完全明白了,叫了一大群人老鄉全來了,“誰說不讓看病?誰說不讓看病?”就在窯洞外麵嚷嚷。

  得到北京幹部的認可是1971年4月29日,村支書高鳳流的婆姨高鳳清胃穿孔那次。高鳳流的弟弟在幾個月以前剛剛得了腸梗阻,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死在送醫的路上。當時病人的情況非常危險,肯定經不起幾十裏山路的顛簸。全村都在議論,支部書記蹲著抽煙一言不發。最後他說你給治吧,死了不怨你。

  這是我做的第一例大手術。這個手術對我來說相對有難度,因為患者的病灶是在上腹部,而我隻會腰麻。如果高度再往上,呼吸受阻就會造成窒息死亡;而如果麻不到必要的高度又起不了作用。這時,全村的人都參與進來了。我讓馮香負責量血壓、脈搏,每5分鍾報告一次;胃切開後,和事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活體組織的解剖和死人的不一樣,病人的腸子先鼓出來,就得趕緊往裏麵壓,同時一點點捋著找胃在什麽地方,最後終於在胃小彎處找到了穿孔,趕緊縫上。就在我縫完最後一針以後才發現那一天醫院裏站滿了人。老鄉、知青、高鳳流,一大排人拿著煙在那靜悄悄地等了一個多鍾頭。手術成功了!

  這是一次巨大的挑戰。一次不能退縮、不能選擇的挑戰。無論退縮或者失敗,都將是職業生涯的終止。這也是我當赤腳醫生的一次重大轉折。我被當作知青典型就是從這個手術開始的。

  在農村,什麽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什麽病都得治。一位老鄉在放炮的時候,把一片骨頭炸到顱骨裏了,如果不及時取出來必然危及生命。送到城裏肯定來不及,於是我直接開顱,取出了骨頭碎片。

  病人多的時候,好幾台手術同時開始,流水作業。五六個老鄉依次擺好體位,依次消毒、麻醉、切開,然後由我依次實施摘除或者切除,最後由助手依次縫合。有一次在手術過程中送進來一個喉痙攣的孩子,呼吸受阻,小臉都憋紫了。我順手取出一枚紮腰的手術針紮進孩子的氣管,氣管太細裏麵又全是痰。於是我又趕緊把一個導尿管插進去,叫彭炎給做吸痰處理,使孩子轉危為安。

  四 我簡直就是一個劊子手

  1972年8月的一天中午,下著小雨。36歲的女患者郝玉英因宮外孕破裂,導致腹腔內大出血,推磨時昏倒在碾台上,送來時已經休克,脈博十分微弱,血壓急劇下降。我準備好幾瓶枸櫞酸鈉、葡萄糖、右旋糖酐,消毒包,針管等,開始了手術。

  腹腔剛一切開,刀刃未離,一股血流噴射而出!患者的血壓驟然下降以至全無。沒有驗血設備,無法檢驗血型,更沒有血源。我按照預定方案,結紮好破裂的卵巢動脈,讓楊柳青和姚建立即用那支事先準備好的大針管,將患者腹腔內的血液,一管一管地清理出來;用枸櫞酸納、器皿、紗布、漏鬥對清理出來的一千多毫升血液進行抗凝過濾後,立即把這些珍貴的自體血重新輸入病人的血管。於是,已經15分鍾聽不到的血壓,漸漸回升了,慢慢升到60、70??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搶救,病人終於轉危為安。

  齊家坪有一個產婦生完孩子胎盤出不來,流血不止。把我叫去以後我最大的困惑是對婦女的生殖係統沒有解剖學的概念,不知道長什麽樣。可是人家從老遠把我找來我不能說我不會。一方麵那個產婦流血不止,一方麵還有那麽多人都看著呢。我說我要去茅房,到那就翻隨身帶著的赤腳醫生手冊,結果上麵隻有一個非常粗糙的示意圖,說實在不行就要手法剝離。我就在茅房裏看,看完以後我心裏就拿定了主意:要下手。我把手洗幹淨,用酒精棉花擦完吹幹,伸進去一摸,到處都是粘粘糊糊的,不知道哪是哪。我就在腦子裏畫那個圖,然後順著邊捋,左捋一下右捋一下,最後愣是把胎盤給掏出來了,連血帶胎盤嘩啦一下。很快子宮慢慢收縮,她出血也越來越少了。當時高興極了,這是頭一次啊。

  處理知青中的一些特殊醫療需求也成了我們的工作內容。那個時期的知青們相當苦悶。特別是第一批招工的走後,留下的人更加覺得沒什麽盼頭,失望的情緒在漫延。男知青之間打群架,血拚。沒什麽原因,不是因為以前的派性。女知青做人流的先後有二三十個。遠近村的都有。那時也不會避孕。沒證明不給做,沒結婚證更不給做,上正規醫院就成了一個很大的道德問題,她們就來找我做,我會為她們保密。

  有一次,一個婦女裹著孩子:“娃不行嘞,燒得厲害。”一口的陝北話。

  “(娃)叫個什麽?”

  “沒名字。”

  “你叫個啥?”

  “??”

  我趕快改成北京話問:“你是不是我們班某某某啊?”她蓬頭土麵的根本認不出來。

  她說:“是了嘛,孫立哲。”

  那孩子皮包骨,皮捏起來手鬆開了都回不去。拉著大的抱著小的三個孩子的媽。如果不說明,我根本認不出來她是我同班同學,清華教授的女兒。

  這時外縣的疑難雜症病人也紛紛慕名而來。我有個老鄰居叫大牛,他爸爸是清華老教授,有一天從子長縣帶一個40多歲的婦女來找我,一檢查是子宮脫垂,又是膿又是血,走不了路,又不能看孩子又不能做飯,又不能生小孩,又不能下地勞動。自己沒錢治,大醫院不敢去;年紀也大了,家裏不給治。痛不欲生。大牛當時正在她們那當住隊幹部,就用自行車把她馱來了。陝北農村婦女生完孩子不坐月子就勞動,又不講究衛生,所以極易患婦科疾病,腰痛、腹痛、子宮脫垂,卻很少得到醫治。其實這個病早期可以治療的。那時候我們自己已經有藥房了。本來外來人員來治病是要收工本費的,包括手術器械,麻藥等費用。我想辦法用她原來的姓名,把歲數寫成35歲,按照手術計劃生育全報銷了。第二天就做切除手術,這個人高高興興走回去了,一分錢都沒有花。

  做計劃生育手術成了我們醫療站的一項日常工作。我那時候當縣副主任相當於副縣長主管醫療衛生、計劃生育。我既是政策的製訂者又是執行者。而且我有這個技術給婦女做結紮,就是開一個小口進去,閉著眼睛,全憑感覺,腦子裏解剖影像就出來了:腹壁,子宮、輸卵管。左右碰一碰,小鉤一鉤。不用縫針,小口上一貼膠布就大功告成。

  男的結紮,先召開三級幹部會,下至小隊長大隊長,上至公社的主任書記全得參加。在動手術的窯洞邊上排隊,隻要是結過婚有兩個以上孩子的、48歲以下的,無一可以例外。

  公社書記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被選中第一個手術。一會兒,他趔著腿晃出來了,“完了,騸完了”。下一個是公社主任,有6個孩子,男女都有。“啊,孫立哲,哦是老漢兒了。”“那不行,正好48歲,沾邊了。政策是硬的。”

  我們醫療隊進到村裏,排成一排先唱歌。“計劃生育好,一個也不少,兩個剛剛好。”老鄉不明就裏都圍過來看熱鬧。唱完歌接著就開會,由武裝民兵把著現場,二十多家一家一家過,不做完不讓走,很快一個村就完成了。

  這消息很快傳開。沒等我們到下一個村,老鄉們帶著大包小包,帶著幹糧,全都上了山了。我們索性住下不走了,坐等他們回來。結果村裏的老漢們蹲著說:“啊呀,47年,胡宗南就是這麽幹,全跑了,叫跑胡宗南。這計劃生育,硬咧。”

  恰恰是計劃生育這個問題上我簡直就是一個劊子手,跟殺人犯沒有什麽區別。最為過分的是有一個七八個月的胎兒,引下來時已經哭出聲來了,被我在心髒上打了一針氯化鉀當場氣絕。那個影像永遠留在我大腦裏。讓我永遠有一種罪惡感而不能釋懷。

  其實開始做這件事的時候我是一個特別具有同情心的人,但是自從有了計劃生育,人就幾乎成了鐵石心腸。在政治上得到了肯定,又讓我負責,又要拿出成績來,寫匯報做表率,人已經成了一架政治的機器。

  當時的我完全接受了生而為人卻沒有生存權力的悖論。一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我才真正體會到當年我在計劃生育上的所作所為是多麽反人性。從人性的發現,到人性的毀滅,最後又還原成人性的回歸。

  當時我也沒想到,沿著政治機器劃定的軌跡,我將一路走到全國聞名的“巔峰”狀態,而那“光環和榮譽”背後,又醞釀著怎樣的災難。(待續)

  這他媽哪兒跟哪兒啊!

  我從小口吃。平常說話還行,但是讓我演講,特別是講假話,就會有心理障礙。結果那天晚上在延安地區招待所,七八十人聽我試講,我喝了三暖壺水,一共講出來三句話,然後結巴到一個字也講不出來。主持的人也愣了:這要當先進不就出婁子了嘛?!找我談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讓我對著大樹,趕緊練,念稿。

  這時,一位老大爺因為哮喘發作從鄉下追我到延安來。我在大樹底下,稿也得念,病也得看。拿長針紮,一緊張,把肺給紮漏了。我渾身發軟,什麽設備都沒有,趕緊找我的大針管,一針紮到肺裏,用負壓吸。我就一邊念稿子,一邊抽,這老鄉也真行,出不來氣,硬堅持著。抽了一天多,人救過來了,稿子也背下來了。意外的收獲是,我的口吃治好了。

  等到了北京,開始是背稿,後來就脫稿。講真事就生動了。我從一個字不會說的大結巴到口若懸河,一天三場,一個月100多場報告。走到哪裏都是敲鑼打鼓,夾道歡迎。

  1972年,當時的陝西省委書記李瑞山約我談話,說中央出文件了,點了邢燕子、侯雋、朱克家、程有誌和我五個人的名,樹為紮根農村的典型。毛澤東作了圈閱,在幾千萬知識青年群體裏被樹為全國的榜樣。團省委通知我參加團中央大會,上報為團中央委員。

  1974年3月5日,全市紀念雷鋒12周年。工人體育場是主會場,全北京28個分會場,幾十萬人聽。吳德主持,謝靜宜開幕講話。有兩個發言的,我代表農民,馬小六代表工人。

  謝靜宜說我講得好,讓我到各高校又講了一遍,各醫學院、各醫院都敲鑼打鼓搶著讓我去講。在清華附中也講,由此還引發了第二次下鄉高潮。

  1974年,中央科教組派專家團到鄉下考察我。團長是北京第二醫學院的副院長、教授李光弼,成員有各科的十幾位專家級的醫生教授。他們到我窯洞一看,全是外語書,還有西安影印的英語醫學雜誌。寫的病曆大部分是英文的。我女朋友懂英文,我一天背150個單詞,通信全用英文。李光弼啪地抽出一本:你還學德文呐?念念。他是留德的,濃眉大眼,很凶的樣子。我念了一段,他一個字沒聽懂。我是按英語發音念德文的,沒有人教我。他又問,上麵說的什麽?我翻譯了一遍。他滿意地點點頭。

  對手術的考察是最嚴格的。他們都是國內頂尖級的臨床醫生,不相信在這麽簡陋的窯洞裏,這麽簡陋的破廟門板上,能做這麽大的手術。中國醫學科學院黃家駟老院長就站在旁邊。我做一個闌尾手術的時候他親自幫我打手電。我大概是全國知青典型中惟一接受專業考察的。

  經過實地考察,這些專家們都很震驚,認定我已經達到了大學本科、有兩三年臨床經驗的正式醫生水平。考察團就此專門給國務院科教組寫了報告,轉發全國。黃老把我列為吳階平主編的《外科學》的正式編委。我還成為周恩來主抓的中央針刺麻醉領導小組成員。

  這下我可出了大名!一批中央和北京的醫學院大夫來,一大幫本地赤腳醫生來實習。我們自己種地、製藥、蓋房子。我們上山采藥、自己種草藥,置辦器械、在窯洞裏建手術室,成本非常低。就這樣從簡到繁,內外婦兒,從闌尾到腸胃,到後來心肺、癌症、開顱都做,甚至獸醫。村裏住滿來看病的老鄉,一大片人,非要我摸一下不可。我當赤腳醫生的事上了報紙,寫成了小說,拍了電影《紅雨》,還被編入小學和中學的語文課本。北京電視台拍了專題片:《赤腳醫生孫立哲》。

  那時候忙得一塌糊塗,但又鬥誌昂揚。我們經常是白天又查房又看病又開刀,忙活一整天,晚上接著搞大批判和政治學習,夜裏一點半開完批判會還得去查房,查完房再趕緊去對麵搬石頭蓋窯洞。很多人都誌願到我們這裏來,其中有歌唱家、音樂家、畫家,有位大畫家就曾經在我們這裏負責給病人發號。縣醫院的人也不在縣醫院待了,要下放到我們這裏來。外省人也有,還有知青本來已經當了工人,也跑過來再當農民,場麵熱火朝天。

  那是一個克服各種困難的過程,也是一個逐漸認為自己可以在政治上發揮作用的過程。我開始係統化搞政治,走一個村,就批判資產階級、修正主義衛生路線,批判舊的醫療體係和黑醫、巫醫,宣傳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這就是我後來總結的所謂“膨脹”。當時自己說話別人就聽,感覺很好,但其實對方不見得是聽你說,是害怕你背後的這套東西,這套宣傳體係,這套政治形式。那時黑醫、巫醫、醫生都恨我,衛生局、藥房、製藥公司也恨我。幾乎所有人都恨我,後來政治一變,所有人又都排斥我。好累啊。

  在巔峰狀態下,也並不全是光環和榮耀。我和那個時代一樣也在變異。在親情、愛情麵前,我已經不是一個遊離在原子核之外的自由電子,而成為整個專製機器中的螺絲釘。社會政治邏輯扭曲了一切。我所傷害的和傷害我的,甚至包括我的至親和至愛。

  我出生成長在清華園。父親是清華教授,沈陽郊區農民出身,1933年考入清華電機係,曾經留學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母親是清華大學建築係的職員,老家吉林省伊通縣農民,1937年“九一八”事變以後,隨東北中山中學流亡到昆明。“文革”開始時我正在清華附中上初二。我家三個兄弟,我排行老二,加上一個同父異母的大姐。

  1966年8月26日,我目睹了清華附中校園裏那一場暴行發生,我的周身發緊,關節僵硬,卻故作鎮定,仿佛心中有一種意誌強大無比:堅決站穩無產階級立場!後來知道,當時打人的不完全都是紅衛兵,也有那些在造反精神引領下,用別人的血肉和痛苦證明自己是革命者的同學。這事的可怕之處在於,革命激情是一種威力無比的傳染病。學校成了從理性中剝走愛願的試驗場;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社會成了凝練仇恨的蒸餾爐。我出身“高知”,學校輪不上我表現,但革命是毛主席給我的權利,哪能無所作為?我回到“教授樓”實施革命行動。

  一次“破四舊”行動中,17公寓樓後燃起一堆大火,全樓的人紛紛把家中的“四舊”拿出來投到火中,有線裝的古書和卷軸畫,還有領帶、西裝、絲頭巾。我父親拿出他珍藏的、美國帶回來的幾十張古典交響樂唱片,小心地從封套中抽出來,仔細看一遍英文的曲名,一閉眼,猛地砸在桌沿上,一聲爆裂的脆響,再彎下腰把碎片撿進一個大臉盆裏。我端著臉盤,像是繳獲了戰利品,跑出去丟在火中。碎片癱軟在火焰裏,隨即翻卷,放出一股股膠皮味道,令我想起粘知了用的半透明膠。母親踩著凳子,從壁櫃最頂部縱深處拿出一摞摞英文書。啊?這隱秘的地方還藏著東西,我怎麽從來不知道?原來是我姐姐讀醫學院時的婦產科教科書,硬質的精裝封麵包著亮麵銅版紙,隨手翻開,盡是女性裸體細部。母親說不要看,快燒掉!這些書在熊熊的火中像一塊塊硬磚頭,封麵慢慢打起褶,“磚頭”邊上竄出黑煙,特別耐燒。我們一群孩子有的來回奔跑運輸燃料,有的拿著樹枝圍著火堆轉,不時近前去撥動其中的燃燒物,被煙熏了眼睛又跑開去。我們這群孩子心潮湧動,這簡直是史無前例的狂歡節日。

  “是誰在燒東西?!是不是在燒毀罪證?!”一群戴著紅袖章的清華大學紅衛兵飛快地跑過來,麵孔在火光映照下變了形,喘出的粗氣裏噴出革命義憤。“趕快把火滅掉!”一個紅衛兵,像是領導模樣,奪下我的棍子,扒拉著尚未燒盡的圖書,高聲喝道:“怎麽都是些孩子,誰指使你們燒的,大人呢?都給我出來!”我恍然大悟,革命警惕性太低了。“是我媽讓燒的!”我帶頭揭發,畢竟是清華附中出身,立場鮮明。飛跑回家把我的母親強拉出來,她臉上肌肉顫抖,小心地解釋這隻是醫學書。“醫學書為什麽燒?!”革命者頭腦中的邏輯清晰,我的母親理屈詞窮。“留下姓名單位,聽候處理!”紅衛兵的話如法官宣判。

  父親從麻省理工學院畢業後辭去通用電氣公司的位置回國服務。他的問題就是:你在這麽好的學校畢業又當了工程師,為什麽還會回中國?是誰派你回來的?

  後來出現了一件更大的事,母親發現父親在《毛主席語錄》上用英文作了標注。母親先就炸了,毛主席的語錄一句頂一萬句,這是你能寫字的地方嘛。我突然醒悟了,反革命啊。父親說那我找紅衛兵自首去。母親說自首還得了,孩子還要不要了?父親說不自首怎麽辦,要不然燒掉。母親說燒掉罪更大。有一天晚上兩人又為這事打起來了,父親又要自首,被母親拉住。結果母親就帶著我們全家在毛主席像前麵念“毛主席萬壽無疆”,想用這種方式來表示他們的忠誠和自贖。

  父親在曆次政治運動中被懷疑是被派遣的美國特務,用遍了數理化三棲邏輯推導不出自己的清白,幾次自殺又陰差陽錯被救了回來,多年在驚恐中生活,不敢多說一句話。他又一次自殺是我在農村當赤腳醫生的時候,而且是1971年我到北京匯報,頭上光環正十分耀眼的時候。

  本來我在農村當赤腳醫生時,並沒有任何政治優勢和政治表現可言。但後來參加了進京匯報團,我不但一下變成模範,還被告知已經找人起草了一篇文章,要發表在《人民日報》!父親就是在這期間又一次選擇了自殺。因為“清理階級隊伍”,又把他的問題清出來,加上在《毛主席語錄》上寫字這件事,他認為自己真的有罪。他在大家勞動回來前吃了大量安眠藥。可能還是放不下孩子們吧,在失去知覺以前,他猛地一喊,把前麵的櫃子推倒。當然,結果是又被隔離審查了。

  那一天我恰恰隨匯報團回到北京。快到家時我看到前麵有一個小老頭,瘦極了。仔細一看竟是我爸——他以前很胖的。我爸一邊搖頭說慘呢,沒有辦法說。我們倆默默走回家。

  回家以後我爸就講他日子很難過,不是真有問題,而是交代不出來,也解釋不清楚。我說你別著急,《人民日報》要登我做赤腳醫生的文章,這在政治上可能是一件翻身的事。果然,後來一見報曆史就重新寫了,我們家疙瘩就解開了,我爸媽變成英雄人物了。可是要讓他們講是怎樣培養出我這麽一個英雄模範人物的,這讓他們更糾結。他們商量半天,想出一件可能和我當英雄有關的事,就是打雞血。因為那會兒我在清華園最出名,總抱一隻老公雞到小醫院排隊打雞血。

  還有一件事使我終生痛心。一晚我回家,我爸說家裏沒有飯,食堂都關門了。我就大聲訓他。結果,我爸突然跪在地下給我磕頭,他說我給你磕頭啊,我不想活了。我完全驚呆了,趕緊用手墊他的頭。我們家是水泥板地。後來他就坐在那裏抽泣。在我們自以為很平和很寬鬆的環境中,實際上父母受到很沉重的壓力。那時候每個家庭每一個人幾乎都有這樣的故事,我們根本不能體會。

  後來我才知道,我爸家裏其實很窮。我們祖上是山東的,闖關東來到沈陽大興屯。爺爺是小學老師,我爸抗戰前在老家一邊種地、放牛,一邊念書,然後考上清華。上清華後沒有生活來源,我的三爺賣了糧食托人帶給他一點錢,我爸就一邊在清華念書,一邊賣郵票給學生,同時給一個日報當業餘記者賺稿費。他就這樣維持到清華畢業,又靠獎學金去美國。

  我爸的記憶力非常好,為了接待蘇聯專家他能夠五天學會俄文。但他最糟糕的是填表填了個地主出身,填了一輩子。其實他根本不是地主,因為根本沒什麽地。之所以這樣填,也許是虛榮心,也許是出於一種盲目的忠誠。這種“忠誠”害了他一輩子。

  “破四舊”的驚嚇,使母親的臉落下了抽搐的病根,後來又發展為迎風流淚。他們的經曆成了史鐵生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法學教授及其夫人》的原型,1979年陳建功幫他聯係發表在雜誌上。

  倒黴的事紮著堆來,心情跌到人生的低穀。一天回家,軍代表站在門口宣布:孫立哲在“四人幫”問題上犯有嚴重錯誤,立即回延安接受審查交待問題。那時已成立了省地縣三級聯合調查組,衛生部長上任,要抓“四人幫”在衛生部代理人,批示說我是“震派”人物。給我幾天期限要寫出交待認罪材料。和“四人幫”有什麽關係?見過什麽人?一點兒一點兒挖。

  “四人幫”沒有接見過我,但遲群和謝靜宜老找我聊,讓我作報告。1975年在延安優秀知青會議上,為了反映延安地區農村缺醫少藥的現狀,曾由我執筆給毛主席寫信,彭炎、馬向東等六個赤腳醫生簽名。怎麽才能交到毛主席手裏呢?我說,我有辦法,加上“敬愛的江青同誌??”,然後請謝靜宜轉交。這封信成了“效忠信”,抓捕江青時發現的。

  我腦子一片混亂,有苦說不出。好在史鐵生筆頭子好,幫我寫檢查交待材料,文字遊戲具體肯定抽象否定:犯了不可饒恕的政治錯誤,但是心是忠於革命的。醫院的人批判我的罪名之一是,我上任時曾宣稱:我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在其位必謀其政!

  我做過延川縣副縣長、延安地區衛生局長。根據毛澤東“六二六指示”,說城市裏的“老爺衛生部”不為人民服務,讓赤腳醫生到大醫院摻砂子,就又兼西安二院的黨委副書記。我還開著吳德送的130改裝的救護車(全國就兩輛),可以在汽車裏做手術。那是我行醫的巔峰時期,思想也處於巔峰。我就拿出在清華園裏紅衛兵造反的勁頭,采取顛覆性政策,讓大醫院的大夫每人每年下農村半年。後來揭發批判我的主要就是這些醫生。調查組在農村開揭發會,誰都不主動發言。知道孫立哲嗎?知道。孫立哲犯什麽罪?不知道。他們就挨個挖材料,找動過手術的人,一個個查醫療事故。

  當地有種大骨頭地方病,也叫柳拐子病,最嚴重的兩條腿彎曲著擠在一起,根本站不起來,沒有生活能力。專業醫書上說是晚期終生殘疾,沒法治。我發明了一個手術,就是把一條腿膝關節上下大骨頭都截斷再上下對齊,用一條條不鏽鋼板和釘子給鋦起來,打上石膏讓它長直了。一條腿是直的,是支撐的,另一條腿是彎的,這樣架個拐居然能走路了!

  我在川裏治了五六十個這樣的病例。醫療事故調查組見到齊家坪一個病人經我手術後上炕一條腿不會彎,要定為我的醫療事故。老百姓不服這個理,難道醫書上沒有的就是醫療事故?以前隻能在炕上滾地下爬,手術後能走路了,基本勞動能力恢複了,看孩子做飯都行,這也叫醫療事故?

  老百姓惱了,聽說我到了延安挨批判,翻山越嶺幾百裏來看我,走路的趕車的騎自行車的都有。到地委問小孩兒,找孫立哲,孩子答:“是不是掃茅子的那個老腦(大腦袋)?”那時我身體非常壞,在地委大院低著頭掃廁所,腦袋腫得老大,像個怪物。

  鄉親們偷偷進了我的黑窯洞,拿出雞蛋拿出饃,還有棉線織的襪子、土布鞋。他們告訴我說,省地縣來了大幹部,多少人下來調查,可凶哩,開社員大會,說是中央的政治任務必須完成。來傳話的男女老少,什麽人都有,房東幹媽康兒媽來了好幾趟。我讓他們趕快走,可不敢再來了,不能多拉話,我正挨批判。老鄉說咱受苦人怕個甚麽,頂不濟也坐班房,吃飯不要錢!回去傳開了,被治過病救過命的老鄉心裏過不去,要想法子救孫立哲。

  村裏有個知青叫楊誌群,是1975年在北京聽了我的報告自願來延安的,他說幹脆寫個反映吧。內容是:孫立哲肯定有缺點有錯誤,需要批評幫助。但是這個人是個好人,做過很多好事,治病救人,從不收禮。希望領導也能了解。

  那邊開社員大會批判,這邊開小會簽名。從那邊大會出來,就有人引到這邊簽名。老百姓間秘密傳成了一句話:啊呀,簽名就能救孫立哲!這邊各村傳:咱們多一個簽名,娃娃多一份生望。

  陝北是赤貧之地,窮人多,但是有良心:明天自己就要起身出門要飯,今天門上來了叫花子,最後一口黑糠幹糧也掰下一塊分給人家吃。這就是他們的“共同生存”理念。我給誰治過病記不住,老鄉沒有忘。結果本村的外村的,近的遠的來了不少。簽名的、按手印的,什麽樣的紙都有,花裏胡哨的連在一起往上貼,弄成了很長的一個“萬民折”。

  北京那邊兒,鐵生家是“撈人”聯絡站,他幫我起草申訴書,還找熟悉的朋友幫忙。出謀劃策的人有電影學院青年導演班的柳青、張暖昕,抱不平的有陳建功、李陀、趙振開、劉心武等。王立德專門傳遞最新情況。

  史鐵生和我的女朋友吳北玲在一塊兒天天商量怎麽給領導遞材料。北玲在北大逃課跑外線,通過師大女附中同學關係,找王任重、顧秀蓮。同村的知青劉亞岸幫忙找人,最後遞給了胡耀邦。胡耀邦、胡啟立還真知道我,明確表示說:這個孫立哲抓錯了,他怎麽會是“四人幫”呢?胡耀邦在開會時就找到王震,說:小孫不是“四人幫”,另外,這個人現在有病,王震同誌對陝西幹部熟,請關注一下此事。

  王震就不那麽斟酌了,抄起機要電話爆粗口,當場找省委書記接電話,開口就是給我查查在延安有孫立哲沒有,他身體有病趕緊給我送回來!

  突然一天,地委書記帶著副書記、衛生局長一大幫人,黑壓壓湧進我那個黑窯洞。我已習慣了,不就是批判嘛。地委書記一把抓住我的雙手使勁搖啊搖:啊呀,孫立哲同誌,你受苦啦,俄、俄們不了解情況啊??衛生局長拿出好煙:吃煙吃煙。好幾個人忙不迭同時擦火柴。當天晚上,住進地委最好的招待所,第二天飛機直送北京。救護車在機場等著,直接拉到醫院住進單間。一夜之間,天上地下。這就是政治。

  回到北京,我住在地壇第一傳染病醫院,黃疸加上治療不當高鉀型酸中毒,在床上幹挺著,一動不動。以前所架構的那些東西,包括對未來的預期、對自己的看法,全部破碎了。加上身體狀況糟糕,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弱者。

  那時我趴在病床上,看到護士在床前走來走去,羨慕人家走路這麽有勁,會走路;實習生夾著本書來查房,我覺得,能看書,真好;窗外一隻小鳥叼著一根小草,又羨慕那廣博的天地,那自由,但不屬於我。

  出院不願回清華家裏,又回到了鐵生家。1977、1978年恢複高考,發小們都上了學。我整天拄著個拐棍晃悠,太難受了!

  為什麽住在鐵生家裏?一是我倆在農村睡在一條炕上。二是,我兩次送他到北京看病。三是我出事了他家就是救我的聯絡站。原來在潮流的浪尖上,極大的個人膨脹;現在整個被邊緣化成了“三無四有”人員:沒學曆、沒收入、沒戶口,有病、有前科??我無處可去,首先想到的是他,他已經完全截癱了,比我強不了多少。我政治上完蛋了,沒想還能爬起來。他自己走投無路生活困頓,卻全力幫我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是我的救星。

  雍和宮旁邊一個小院子裏,兩小間房子很擠。我和鐵生住大點兒的一間,他爸爸和他妹妹(史嵐)睡小屋。他爸從此沒脫過衣裳睡覺。晚上往那兒一靠,早晨5點多,準點起來買豆漿買油條。他長期高血壓,手抖,請了長假照顧癱兒子。我媽天天往鐵生家跑,絮絮叨叨地勸我和鐵生要想得開。我父親也常來但不說話。

  開始時我們晚上一宿一宿地聊,詛咒自己的命運和這個社會的怪現象。我們兩個的身體困境使未來希望變得很微弱甚至消失,感到命運的無可奈何。多年後鐵生寫了《病隙碎筆》,送給我那本的扉頁上寫著:立哲,第五章獻給你。我一看,這章專門探討生命的意義,好多話針對我當年的困惑。

  我的心情逐漸開朗。我說我吃激素腦子完了,可腿還能使;你是腿殘了,腦子還能使,咱倆弄不好還能拚出個完整人兒幹點事兒。鐵生笑了說,這拚出來的人到底是你還是我呀?我說當然是你呀,腦袋指揮腿嘛。鐵生一聲斷喝:別價,別價,你千萬別往下說了,我這腦子要是還能指揮腿走路,我還不立馬就得瘋嘍!

  轉機來了。1978年底,醫學院開始招研究生,而且年齡沒有26歲的限製。我想,好了。但我上哪兒報名去啊?沒單位、沒戶口,黑人啊。我就想起了北京第二醫學院副院長李光弼。

  他當年帶專家到我們村考察我時,在我的窯洞一個炕上住了不短的時間。李光弼愛下棋,我是圍棋業餘高手,一下棋,關係就不一樣了。這次他帶了一盒蝦來看我,要跟我“手談”,在龐沄家裏。他和龐沄的母親是北醫的老同學。我試著問想考考你們的研究生,可是沒戶口沒法報名。他說,我給你證明。說辦就辦,第二天就親自帶我到科研處,說這個人我認識不用介紹信,給他報名,讓他考。這都是救命之恩。

  還有一個多月考試,考五門功課。外語、政治、外科、病理、解剖。我一看,這和以前看病動手術不一樣。尤其是病理,從沒學過。組織學沒看過顯微鏡,病理解剖都沒學過。

  我找了個小黑屋,往架子床裏一窩,啃幹糧喝開水,硬是沒出門。病理解剖是死學問,硬看、生背,厚厚一本書整個背下來就行。外科我有點基礎。外語沒有問題。政治沒有時間,我自認為比較強。

  可我從來沒上過大學考過試,我的臨床學科對手都是“文革”前大學畢業有行醫資格的醫生,心裏沒底。考完回家我媽問考得怎麽樣,我說大概不行,想寫的內容太多寫不完。

  我報的導師是北京第二醫學院院長兼同仁醫院院長戴士銘,還有外科主任龔家鎮。過了三個禮拜,戴士銘院長的兒子找到我:你行啊,我爸說你考得好呀!過幾天李光弼也打來電話,說我考試名列前茅。

  後來才知道,我的總分和三門主課都是全國考生中的第一名,病理96分幾乎滿分,政治最差,剛剛及格。命運終於有了轉折,我的生活奇妙般地重新有了顏色,我和北玲在熱烈的戀愛中又共同憧憬未來。

  這期間,兼任清華領導的胡啟立曾約見我,轉達了胡耀邦的關心。同樣是在工字廳。這命運呀,真是難以捉摸。曲折和困境使生命克服慣性,對過去的失望必然產生新的希冀和期盼,這期盼使生命感受變得豐富,因而時間被拉長,在拉長的生命中孕育意義。

  上研究生是我又一個突然的轉折。我由完全不懂政治,從赤腳醫生開始接觸政治,表現出對政治的無知,到忘乎所以極度膨脹,到最後被打倒,從此遠離政治。

  當時我也沒想到,沿著政治機器劃定的軌跡,我將一路走到全國聞名的“巔峰”狀態,而那“光環和榮譽”背後,又醞釀著怎樣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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