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隨心而飄, 隨意而寫。 我自流連隨風笑,凡人癡夢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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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故事】把她交到上帝手中

(2021-07-17 17:51:49) 下一個

她的生命在28歲嘎然而止,要做一個新嫁娘成為永遠遺憾的夢。
                -題記

走過21號病床時,我從留著一條縫的房門內瞥見一個弓著背的身影用雙手來回地做著搓揉的姿勢。

今天班上重點要關心的病人,原來21床在list上。辛迪,女,28歲,結腸癌IV期。後麵還特意加注了一句家屬對醫院服務頗有不滿。

辛迪,是我科剛從新冠病房轉回中風病房後第一批入院的病人。二天前,她剛從墨西哥治療後回美國。劇烈的頭痛伴視力模糊,不斷地嘔吐,疑腫瘤腦轉移,而入我科。打開病例,結腸癌伴肝,肺轉移,並浸潤腹膜形成冰凍盆腔,亦即大網膜都種植了腫瘤;大量腹水,全身浮腫,嚴重營養不良。醫生在辛迪的病例中富有同情心地寫道:目前除了支持療法,病人不再接受任何Aggressive治療,病人拒絕入院,五月準備結婚。

我輕輕推開21號房門,一股怪味馬上把我燻倒。雖是戴著雙層外科口罩,不爭氣的眼睛被刺的眼淚啪啪往下掉。辛迪端坐在床上,那塊紅色的包巾,非常藝術地包裹在頭上。這張端莊的臉,雙眼極富個性,緊抿的雙唇,微挑的嘴角,似乎披上了一層麵紗,而難掩暗淡的愁傷、清冷,還有死寂。幻覺一般的蒙娜麗莎的臉跳入我的腦海。

房間暗淡而肅靜。正在弓背給女兒按摩雙腿的母親馬上直立了起來。在我一番自我介紹後,母親的話匣子打開了。護士沒有及時給止痛藥;不準時幫病人翻身;上廁所找不到人幫忙;病人呼吸急促也不見呼吸治療師來處理;明明知道病人惡心嘔吐,還把硬梆梆的雞塊送到床邊;病人這麽虛弱,物療師還要病人起床做鍛練;雲雲。噢,看來這位母親怨氣不少,這些都是屋上架屋的問題。
“我可以開一盞最柔和的燈嗎?”我謹慎地問道。高挑的母親看了女兒一眼,點了一下頭。我把自己的工作電話留在了careboard上。表示若有任何需要,任何問題可以直接找我。我們團隊宗旨:減輕病人痛苦,努力給出最滿意的服務。

借著燈光,我看見隆起的被單上滲出褐綠色的汙穢,征得病人同意後,我掀開被單,病人左側結腸袋漏出的糞液浸濕了一大片。噢,臭氣就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還有腹部抽水後怎麽也閉合不上的洞,正潺潺地向外滲出腹水。

我提議先幫病人清潔一下。把colostomy bag 換了,把leak 區域換上幹淨的dressing.
“不!”這個你不需要幫忙,“你隻要把所有的東西給我準備好。”母親語氣很堅決。

我跑到supply room,把清洗液,結腸袋,大量的紗布,棉墊,膠布放進了patient’s belongs bag,在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進入了病房。母親,執意要自己來處理滲出創口,示意我可以離開。我跟她解釋,我必須要看到打開後造瘺口的情況。

摘下結腸袋,我傻眼了。多處彎彎曲曲疤痕的腹部上,左下腹小小的降結腸腹壁開口處,濕紅、糜爛、肉芽往外翻著,周圍的皮膚水腫,新的結腸袋根本貼不上去。右下腹的針眼洞順著張力外滲量不小。

原來母親要自己親自處理創口,是不想覆蓋這些漏道,讓腹水逐漸放出,這樣可以減輕女兒的腹脹痛苦。一個沒有醫學概念的人,這樣的處理是完全錯誤的,不但不能引流腹水,而且造成很大的感染機會。我耐心跟她解釋和示範後。她終於很放心的交給我來處理。

在我要離開病房時,辛迪終於開口了,“謝謝你!”聲音非常柔和,嘴角掛著一絲隱隱的強笑,又回到了蒙娜麗莎的畫中。
我打開辛迪的病史上寫下了:wound care consultant.

早上五點剛過,是醫院抽血時間。床位護士A氣呼呼地跑來跟我說,21床的家屬又要我行我素,要找你。原來,辛迪右上胸有個Port-a-Cath皮下靜脈植入導管。母親堅持要從這裏抽血,而護士A認為,不可能!這個靜脈管隻能做化療用的,平時誰也碰不得。
我仔細地查看了一下皮下靜脈管,摸著像爛棉花絮樣腫脹肢體,跟家屬解釋道,這個靜脈管確實是為化療專用的,不能從這裏抽血主要是為防止感染,並保護catheter,但是有醫生的order,專業護士來抽血也是可以的。我們現在不抽血,等早上她的主治醫生來決定好嗎?母親非常理解的點點頭。

我又在辛迪的病史,Dear Doctor 一欄,給她的主治醫生寫了一段長長的留言,解釋為什麽要通過porta catheter 來抽血。希望醫生能夠理解,給個變通的order,並囑咐早上Charge nurse follow up.

晚上回到病房,得知主治醫生同意了,然後病人也抽了血。

我去看辛迪的時候,母親很客氣,握著我的手不斷地表示感謝。很顯然,對於這樣的病人和家屬溝通和理解都非常重要,一個很小的動作可以幫助解決病人的痛苦,不正是我們護理的職責嗎?

辛迪在病房裏是少有的受到特殊照顧的病人,對於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誰又會奪取一個母親24小時在床邊陪伴女兒的權力。我對這位母親打趣地說,我們12小時兩班倒,您卻是一個人日日夜夜值兩個班,如果要發護理證書的話,您是加強型的。

母親偶爾離開的時候,父親會在床邊。父親一定是愛女心切,每次來都要把粉紅色的TED hose幫女兒穿上。卡在彈力襪內的大象腿,就像紮緊煮熟的的粽子,條條痕痕,太難受了。辛迪讓我幫她退下來,管它什麽促進靜脈血液回流作用,對辛迪這種預防已經杯水車薪,我寧願讓她舒服些,也不要看她這麽受罪。隻要她父親一走,我毫不猶豫地幫她卸下彈力襪。

醫生已經多次跟病人談及臨終關懷,但具有強烈生存願望的辛迪每次都望著母親。
“不!”這個否認總是從母親口中說出。家屬和病人都不願意簽下DNR.

辛迪雖然已經停止了補液,可她的身體就像一團發酵麵團,不斷地往外膨脹著,每四個小時隻有幾滴小便。癌細胞,這個可惡的酵素正在逐漸吞噬著一個年輕的機體。

我在周末見到了辛迪的未婚夫一埃瑞克。之前已經知道他和我們是同行,不過他在軍隊服務,是一個軍護。這個男孩個子不高,大大的頭,一臉淨白,笑起來雙頰陷進深深的酒窩裏。
“我們原本是這個月結婚的。”我點點頭表示知道。
“我們是鄰居、同學。”埃瑞克侃侃而談。
“哦,青梅竹馬,怎麽結婚拖到現在?”我的為什麽呢也在產生酵素。
“以前隻是玩伴,她小時候一直生病,是克隆氏症。直到六年前,診斷出結腸癌,我才向她表白,我要陪她一直走下去。”

有一種愛情叫:你生病我陪你不離不棄!
我由衷地對這個男子起了敬意。

曾經曆過四次腹部手術,兩次結腸及兩次小腸部分切除加腸係膜切除,多處肝腫瘤楔形切除及肝動肺栓塞,連胰腺也切的隻剩下一個小尾巴;前後經過21次化療;而偏偏體內的癌細胞興風作浪-打不死的小強。辛廸隆起的腹部似懷胎十月,雙下肢腫脹的似大象腿,皮膚臘黃,呼吸困難,惡心嘔吐,骨骼、腦部,全身轉移,多器官衰竭。全身疼痛正折磨著她。

停止了白蛋白,停止了輸血,停止了一切檢查。鎮痛是她現在唯一需要的。今晚很特別,女孩累了。就在二個小時前辛迪的生命code改變了,DNR/DNI.開始靜脈滴注嗎啡,辛迪的生命進入倒計時。我推開門,房間裏已經有很多家屬,房間依然很暗,壓抑的使人喘不過氣來。我跑上前,“希望你不要太辛苦!”她,睜著恐慌的眼睛,非常吃力地蠕動一下嘴巴,“謝謝你!”然後擠出了最後一絲苦笑。

45分鍾後,辛迪的心率突然急速下降,很快成為一條直線。等醫生來宣告病人沒有生命體征時,天花板上一縷藍光直射在床邊地板上那灘灰褐色的汙水上。
“你小心!”母親提醒道。
噢,原來她早就注意到了。我回頭看到那麽一張平靜的臉,沒有一滴淚水,似乎所有的痛苦和壓抑都解脫了,這讓我非常驚訝。
“你們把她交到了上帝手中。”母親拉著我的手,並露出了三個星期來,我第一次看見的釋懷一笑。

護士助理J馬上跑過來跟我說,“不要讓我去清理body.”顯然,這個新助手心理沒有準備,我看了她一眼,沒作聲。而母親卻不肯離開房間,堅持要幫忙一起清理遺體,我答應了。最後我叫上床位護士,我們仨人幫助整理遺體。

清理背部時,遺體向左一翻倒出大量液體,完全沒有料到,趕忙找來大量浴巾塘塞;向右一翻,嘩啦啦又從口中源源不斷湧出液體,打濕了剛換好的全部床單,使我們有些措手不及。幾十年了,清理遺體留給我們永遠是逝者最後一坨大便,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今夜這樣洶湧而來液體。試想,一個停止呼吸的生命,能夠倒出這麽多的液體,隻能是一個機械運動。可見辛迪活著的最後階段,她體內的各個器官已經不能行使其功能,隻能作為貯藏器,尤其是空腔性髒器消化道,使水份聚積在體內,越來越多,身體越吹越“胖”,現在隨著呼吸的停止,這些液體終於無處可藏,全部傾倒出來。現在我們把遺體反複左右翻動多次,把液體慢慢倒了出來。浙漸整個遺體像泄了氣的皮球憋了下來。
“她,一直很瘦,身材像我。”母親,像是在欣賞一件精致的物品歎息道。

清理上肢時,突然發現辛迪的一雙手非常纖細,非常美麗,非常軟柔,圖著鮮紅的指甲油。誰會相信這是已經停止生命呼吸的一雙手,明明還帶著溫度。
“這是一雙藝術家的手。”
母親告訴我,辛迪是一個獨立音樂人,她一直在對音樂標新立異的夢想中暢漾著。
我拉起辛迪的纖纖玉手把它們左右重疊交叉地放在她的胸前,又幫她戴好了那條紅色的頭巾。她熟睡了,顯得非常安詳,永遠地睡去了!

走出房間時,走廊裏傳來揪人心肺的哭泣聲,埃瑞克泣不成聲地來到我的麵前,“謝謝你們,給她最後的細仔的照顧。”然後張開雙臂擁抱了我。
新冠疫情以來,這是第一次與人擁抱。但是,我沒有拒絕對死者家屬一點慰藉。
“她在上帝的手中。”我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安慰他。
“我也是一個護士,你們的行為深深地感動了我。讓我牢記以後怎麽去照顧病人。”埃瑞克非常動情地說,我的淚水順著眼角流了出來。

辛迪(Cindy)這個霸氣名字,有創造力、善於表達、勇敢的意思。而她一個美麗的追夢姑娘卻再也沒能成為一個新嫁娘。

死亡不會比生病更痛苦;死亡是悲傷的,而生病是折磨的;為我們活著的溫馨和驕傲好好保重!

 

《站著等你三千年》
胡楊千年不朽,大雁魂魄飛舞,最美的遇見卻是天各一方的分離。別等我,別等我,可我怎麽忍心讓你守著孤獨。如此純粹的愛情,有多少人聽得徹夜難眠,又有多少人含淚唱著這跌宕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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