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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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病房】一個不願回家的人

(2019-04-13 04:38:28) 下一個

病房故事:一個不願回家的人


這世上,人和人還真不一樣:有人開朗、有人悲觀;有人自律、有人放縱;有人愛陽光、有人愛燈光;有人安靜,有人折騰;有人崇尚大自然、有人獨戀這病房;

                                                  一題記

 

今天要講的故事就是偏偏隻戀病房的這角兒。

那雙蒼白的藍眼睛,在挺著高高鼻梁的兩側顯得有氣無力,不大不小的嘴巴嵌在褐黃色圓圓的臉盤上,要是不吐字,羅傑這張普通的臉,毫無特色。可是,這個光頭上粘著一塊又一塊的創口貼,他的深凹的眼睛朝你看一眼,再看一眼,忽然從粗大的脖子裏發出獅虎般的咆哮,憤怒又高吭,使人一下就記住了他,而且從此不忘。

羅傑剛剛從鬼門關走過了一回,七分鍾的心髒間隙停跳,三次電擊,四針強心劑,緊急心導管手術,心髒科醫生給他95%堵塞的右冠狀動脈裝上了支架。上帝憐憫他才51歲的生命,又把他送回了人間。剛剛恢複了心跳,呼吸有些平穩,他那雙依然強壯的粗野的胳膊立即就撥掉了呼吸機,又神氣活現了起來。

人高馬大的羅傑,其實空有一個軀幹。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心衰,腎病末期,下肢周圍血管病變,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糖尿病引起的足部缺血性、神經性的神經缺血性病變,導致他的右足出現不同程度感染、潰瘍、壞疽,他的右足已經切掉第一、第二腳趾和部分蹠骨,而其餘的腳趾也由於缺血正在變黑。右腿股動脈雖然已經做了搭橋手術,並無明顯下肢血液循環的改善,陣發性疼痛使他變得更加敏感和粗魯。他不斷的打鈴要止痛藥,床位護士剛剛給他靜脈注射了嗎啡,他卻立刻對護士大吼,“你什麽都不知道,趕快給我滾出去。”下一分鍾,他又打鈴,“為什麽都沒人來看我?”

有良知的護士,無法麵對無理智的病人,看到他誰都想繞著走,沒人願意去照顧他。患有嚴重腎功能衰竭的羅傑,卻偏偏每次入院都落在我科病房,他在腹膜透析上,我科是唯一的病房,可以照顧腹透的病人。
因著Renal Insufficiency,他在Hydrocortisone(醋酸氫化可的鬆 )更使他的血糖居高不下,常常高達4~5百,羅傑糖化血紅蛋白(HbA1c)這個反映過去三個月血糖控製的平均值,一直徘徊在11~12%。但是他每二個小時要食物、冰淇淋和果汁,
“我有糖尿病你們誰敢不給點心?”
這回,他正對病房的秘書大聲斥責,“我打了十幾次鈴,你這個巫婆有什麽理由不回答?”
“你打鈴,我問是否要幫忙,你每次摔電話,我不明白怎麽回事?”秘書眼裏含著委屈的淚花。
“我要你出現在我麵前,出現在我麵前,就現在!”羅傑仍然聲嘶力竭地吼著。
我一個箭步竄到他麵前,“你這病房是不是待膩了?這麽粗暴對待每個人,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完了,有本事可以出院啊。”
“嘿嘿,你來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想要個點心。”他馬上改變了說話的口氣。
“你知道你的HbA1c高到12是什麽概念嗎?”我對著他一翻一翻的眼睛問道。
“我就是想吃。”羅傑的聲音稍微低了下來。
“你的機體浸潤在糖水中,就像淤泥阻塞在河道中,流不暢的血液,推不動的血液循環,心衰、腎衰、心梗、腦梗、血管病變就這麽都與你作伴了。”我盡量想用最通俗的語言,使他明白不要再糟蹋自己的身體了。
“我不是還活著嗎?”羅傑顯然把所有的勸告當成耳邊風。對於一個頑固不化,我行我素,毫無自律的多發性器官衰竭的病人,照顧他的醫護人員隻有選擇“尊重”和忍耐。

羅傑難以控製糖尿病性的右腳感染和在激素的影響下,自體對於多種抗生素的耐藥性,Leukocytosis白細胞增多症持續不能改善。對他測血糖,我們用的是兒童的針頭。他穿的是足科提供的特殊的鞋,他拒絕物理師提供的鍛煉;拒絕營養師給予的飲食指導;把前來幫助的醫療社會工作者一個個罵出門外。

每次提到出院都是馬拉鬆式的持久戰。羅傑在家屬聯係人一欄裏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其實他還有個臥床不起的老母親。他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年輕時的吸毒和放蕩不羈,超越了身體的透支。固執,他從不肯到醫院給他安排的康複護理中心。二個姐姐從來沒有來醫院探望過他,羅傑的哥哥偶爾來一次會帶著披薩和甜甜圈,然後兩個人在病房邊吃邊吵。咀嚼聲和謾罵聲攪合在一起衝出病房,嘈雜聲讓人不得安寧,於是我們不得不把醫院的保安叫來,常常要把家屬趕走以確保病房秩序。

即使這樣,每次病人出院,我們醫院所有的希望還是寄托羅傑的哥哥能把他帶走。出院的程序總要經過好多天,我院聯係了家訪護士,然後把特殊的床,走路的拐仗,氧氣筒,血糖儀等全部器械送到家裏,也就是他母親的住處,終於我們似熱鍋上的螞蟻,等著羅傑的哥哥把他接走。出院不到三小時,羅傑又出現在醫院的急診室了。說是回家後頭撞到了浴室門,然後倒地。顱腦CT沒有出血,光頭上卻是血跡斑斑,病人主訴,“頭暈,站不穩。”又收入病房,我們和他的孽緣就這樣分不開。

經過兩天觀察,中樞神經係統沒有外傷的異常。好不容易又到了請病人出院的時候,這次羅傑離出院隻有三十分鍾,一個U turn車子又開回了醫院的急診室。病人主訴,“下車沒站穩,四腳朝天,後腦著地。”他的整個背部、雙胸雙脅、雙髖雙臀都是大片的瘀班,頭上又增加了幾個創口貼,止不住的出血。因著長期抗凝藥,INR高到紅色警線5.7,INR是從凝血酶原時間(PT)和測定試劑的國際敏感指數(ISI)推算出來的。INR-國際標準化比值,正常值範圍為2.0~2.5
病人在急診室拒絕頸部collar保護,拒絕輸血小板,拒絕打維生素K,拒絕腹腹透析,一個勁地嚷嚷著,“把我送回病房去。”

我在病房的走道上隨著咕吱咕吱的推床輪子轉動聲,看見白床單下,羅傑探出貼著膠布的腦袋一邊與伴隨的護士爭吵著,一邊向我揮舞著右手,就像看見久違的救命恩人似地,“我又回來了!”
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我們的班上苦口婆心地把他送走,又必須強顏歡笑地迎接他回來。這種出入院機率,於我職業生涯還是首例。

他,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導演苦肉計,這次應該是真真的痛啊。在病房有吃有喝,有恒溫;有人幫翻身,有人幫洗澡,有人換傷口;高興了看電視電影,累了呼呼大睡;痛了馬上打嗎啡,厭了開始罵人;還有護士看見他正津津樂道地把摸自己的小弟弟;這麽淋漓;這麽痛快;這麽方便;這麽盡情;這麽舒服;這麽得瑟;在病房他想幹啥就幹啥,他拒絕回家!在美國,這是一個病人的權力。

床位醫生終於又一次在他的病曆上無可奈何地寫道,“Today, unrealistic discharge.”(今天出院是不實現的)

羅傑的小便越來越少,肚子越來越脹,血壓時高時低。他的腹膜透析在循環機上,從每天的9小時增加到14小時。腎病科醫生多次提出病人應該接受血液透析,羅傑也拒絕了。

目前為止,照顧過的所有病人中,我最不怕也不會有負罪感,如果羅傑再次命懸一線要call code blue. 一個從不遵守醫囑,也不聽從勸告,自己不要好好珍惜生命的人,醫護人員救了他又有什麽意義呢?!

                           二零一九年四月於美國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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