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e with the wind
隨心而飄， 隨意而寫。 我自流連隨風笑，凡人癡夢各不同。
此篇寫給圭媽網友，因著她的母親和我做著同樣的工作，她也心係著身邊每一個平凡小人物的命運
一題記
身材高桃的惠茜挽著先生常浩的胳膊在一群人中總是那麽紮眼，她的四肢尤顯纖長。時不時地惠茜會做一些可愛的小動作摸摸先生的眼鏡，捏捏先生的背，笑容可掬地扮個鬼臉，無不顯露這對新婚夫婦的甜蜜和激情。明天，他們會隨團出發到拉斯維加斯－洛杉磯的最後行程，然後就轉道去美國東部繼續蜜月旅行。
來自多雨滋潤的江南水鄉，太太可人兒哪能承受得了洛城火爐驕陽炙烤。口幹舌燥的惠茜，白天影城好萊塢的遊性末盡，晚餐後，又拉起先生的手，"走，買水果去！"
五月，洛城果子成熟的季節。一手抱著櫻桃，一手拉著夫君的手，剛跨出超市的門口，惠茜右腳突然扭了一下，整個人失控地一下坐在地上，疼痛的眼淚傾刻注滿了這張淡妝精致的臉，奔奔跳跳的櫻桃滾落滿地。常浩知道自己的嬌妻時不時會耍些作嗲的花招，“起來，趕快起來。”常浩邊說著邊把雙手插進妻子的腰間想扶她起來。“別，別碰我。”惠茜抓著自己的右腿痛苦地尖叫起來。常浩這才看見妻的右膝畸形突起，馬上抓起手機撥給了領隊。十分鍾後，救護車把病人送到凱撤醫院。
第一時間，我被找到急診室去做翻譯。有經驗的急診科醫生馬上斷定病人右腿骨折了，必須要做進一步X光確診，可是惠茜的尿檢妊娠陽性。“恭喜，夫人懷孕了。X光的射線對人體有侵蝕性，現在需要住院觀察，右腿固定後針對疼痛處理，等待明天骨科醫生的進一步診治。”我把以上醫生的話倒豆子似的翻譯給這對夫婦後，惠茜立即破涕為笑，常浩的表情卻非常複雜，“我們可以馬上回國治療嗎？”
醫生回答：要等明天會診後才能知道。
打過止痛針後，惠茜安靜了許多。常浩一臉焦慮發出了十萬個為什麽？
“我們隨旅行團有買保險，她摔成了骨折，保險公司會承擔嗎？你們醫院接受旅行團的保險嗎？”
“骨折對孕婦有什麽影響？你們給的止痛針保證不會影響胎兒腦部發育嗎？”
“一般骨折多少時間可以愈合？她能馬上乘飛機嗎？”
哦，常浩不愧為國內大都市金融股票分析師精英，對每個股票細致考量融會在實際發生的懷孕一骨折中就是一係例的數據分析，對於一顆平庸腦袋的我怎能招架得住？我馬上敷衍道：醫療保險問題，醫院收費處會和您解釋；其它問題，美國穀歌是開放的，勞駕您搜索一下全都一目了然了。
惠茜右腿被固定在長長的支架裏顯得她的腿更長。我把他們護送到五樓的骨科病房後輕輕地關上門，常浩那雙多慮的眼睛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裏。
第二天上午，我剛踏進家門，耳膜就被常浩的嚎啕大哭聲震破了。淩晨起，太太陰道有流血，醫生說是有早孕流產症狀，必須終止妊娠。早上骨科醫生已經來過了，惠茜右腿是病理性骨折，並用深紫色的筆在她的右腿上劃了一個鼓出的腫塊範圍。醫生非常肯定地說這不是血腫是腫瘤。現在醫生開出了一係例X光、CT、MRI檢查，並請婦產科會診中止妊娠。骨科醫生剛剛離開病房。
從昨夜到今早，短短的十四小時內，摔跤－疼痛－骨折－懷孕－腫瘤－流產，這對新婚夫婦命運就像被拋在雲霄飛車裏大回環，大起大落。二天後等所有的報告出來時，白紙黑字上打印著：女性，26歲，右側脛骨上端骨肉瘤伴病理性骨折；貧血；藥物引產。
兩袋殷紅的鮮血緩緩滴進惠茜的血管裏，仍然掩蓋不了引產後她那張蒼白的臉。多麽殘酷的事實，惠茜就像變了個人兒似的，那麽嘰嘰喳喳的她突然失聲－啞了，她不再說話，整張臉就像是張被剪碎的紙重新粘貼上去的那麽僵硬。兩個星期後她做了第一次右膝關節以下截肢術。術後持續性的腫瘤熱和感染熱，即使躺在cooling blanket上，她也總有38度高燒。第一個療程9次化療惡心嘔吐，華發落淨，使得她本來就纖細的身子更加單薄。病痛的折磨，絕望的心理使她多次掙紮著拔掉身上所有的管子，完全不配合治療。我看到她拔掉右側頸外中央靜脈後，雙手沾滿著鮮血，睜大著恐懼的眼睛，扭曲的臉好像全世界都在與她作對。右膝創口不但遲遲不愈，新的腫塊又瘋狂生長。止痛藥和鎮定藥現在是這個昏昏沉沉病魔的軀體唯一的渴求。每天病床邊，高富帥的丈夫把一匙匙藥水和湯水喂進這個比櫻桃還小的嘴巴，一邊還要營造安慰輕鬆的氣氛。他在她床邊耳語道：我們還要手攙手，裝上假肢的腿依然可以美國跑遍遍，再回到故鄉夢想起飛的地方。
惠茜和先生在國內都有很好的工作。能說會道，性格開朗的惠茜畢業於滬城名牌大學大眾傳媒係，她任職青年文化交流。先生是經濟分析師。不喜歡講究排場的他們，新房布置的簡潔高雅，少數的親友聚會後，他們踏上美國新婚之旅，放鬆心情，放飛思緒。現在，惡性腫瘤把這對旅途的過客拋在異鄉的土地上，讓人始料不及。也有身邊的朋友勸常浩先回國按排自己的工作，常浩說，“這種困難的時候我不會離開太太一步。工作、賺錢有的是時間，生命隻有瞬間。”
美國的感恩節，這個上帝賜恩的季節，盡管惠茜的皮膚幹癟，截肢的創口依然流膿，原本的小臉更加清瘦，惠茜在教會姐妹們的日夜感化下，在床邊接受了牧師的洗禮。七個月來，惠茜第一次笑了，盡管這笑在旁人的眼裏是多麽的苦澀；惠茜又開始說話了，“感恩”盡管聲音是這麽的微弱。當信仰的清泉注入這個行將枯萎的機體裏，夢想可以重新再起。
我讚美信仰的神聖，可以撐托一個空虛的靈魂；
我崇拜信仰的偉大，可以澆灌一個枯萎的軀體；
我感歎信仰的神秘，可以修複一個恐懼的思想；
從此，惠茜走過患病心理的抵賴－悲傷－沉默期，走向了接受事實、配合治療的坦然心態。周末，教會的姐妹們推她到教堂去唱詩，去禱告，去尋求心理的平衡。
聖誕近了！無數的星辰亮起，天空下有你惠茜思念和祝福的名字。恵茜進行了第二次手術，右腿膝關節以上切除。如法炮製的化療，毒性作用使惠茜頻發心絞痛、室上速、高燒依然不退。醫生不得不中止化療改做局部放療。腫瘤生長總比醫生們的治療方案還快。次年3月惠茜又經曆了第三次手術，這次是高位截肢到右大腿根部。惠茜調侃地說，“幸虧我腿長，一段段截短可以3次。”可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下次已沒有可切的地方了。
去年，中國人的農曆新年，惠茜的母親來到美國。離別時如花似玉的女兒，再見已是枯黃憔悴的病體，母親哪裏接受得了。時差加悲傷，惠母到洛城一睡就是三天。不過，惠母是勇敢理智的，等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接受了這個事實。替代女婿日夜守護在女兒身邊。即使這對夫婦已經變買了國內的房產，也不足以支付在美太太的醫療費和家庭生活費。丈夫常浩現任Uber的司機，掙錢來養活家裏。人生地不熟的這一家，得到教會姐妹極大的幫助，惠茜的醫療費用當然很大程度受惠奧巴馬當年醫保計劃和加州政府對窮人的慷慨救濟，使他們在美緊急需求醫療情況下在美國生存下來並受到這麽好的照顧。多次手術後，惠茜在美國得到最先進的骨肉瘤治療方法—質子治療。一種可以直接向腫瘤提供高輻射劑量，節省附近的健康組織和重要器官。對於許多患者，這導致更好的癌症控製，對身體的影響較小。使她的病程緩解一段時間。
5月花開的季節，惠茜咳嗽不止，胸片檢查兩肺多發肉瘤轉移病灶。每個人從出生起其實就抽好了生死牌，而命運把她按排在美國倒下，她踏上了這次有來無回的蜜月旅行。在美國接受良好治療又看到這麽多愛心姐妹幫助和心靈洗滌，走上天堂的路她已不知道什麽是害怕。
昨天，惠茜因轉移瘤並發肺部感染抱著她的假肢再次入院。二年了，她的右腿根部已經長出新的肉芽。可恨的腫瘤，沒有自由的溫床時，早已逃之夭夭了。她，伸出皮包骨的手，拉著我的胸牌：“姐，你每次都對我這麽好”。我順著她的話，“要告別嗎？”。我知道，現在對她已經可以坦然地談論死亡了，這次她和家人已決定放棄一切治療。一陣強烈刺激性的咳嗽後，她臉上堆起了不容人覺察的一絲微笑平靜地：“我會一直記著你，以後再幫幫常浩吧。”我知道惠茜的意思，她曾多次提起，自己很快就會解脫了，先生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不能讓他太辛苦，他應該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我再也抑製不住淚流滿麵。
當我們每個健康的生命被生活瑣事壓得喘不過氣來要抱怨時；當我們為一些小事斤斤計較與人爭得麵紅耳赤時；當我們為講排場而要作無謂的攀比時；當我們忍受了一些委屈而要放肆時；想想還有這些每天與腫瘤抗掙著爭取分分秒秒奄奄一息的生命，是不是感謝上蒼已經很優待了我們，還有什麽不能放下的。看淡名利，悠然自得。珍惜生命，珍惜時間，珍惜關愛，珍惜身邊的一草一木。
我不知道，明天再回到病房是否還能再見到這個曾經如此美麗，熱情開朗的新嫁娘－惠茜妹妹。
二零一七年六月於美國洛杉磯
謝謝圭媽, 每天可以平靜地看著太陽升起，坦然了一片心境。心齊向，情同在，美國的獨立節讓我們一起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