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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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 一個人的聖誕

(2013-11-08 11:05:16) 下一個


貝拉睜開眼,好一會兒才適應了房間的昏暗。有一點點微弱的光從窗簾縫裏漏進來。貝拉翻個身,將羽絨被高高地拉起來直到鼻子,她賴在溫暖的鴨絨裏,這樣讓她感到安全和暖和。她一動不動,盯著昏暗房間的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好象在想什麽,又好像沒有任何主題在腦海裏。
 
她這樣閑閑地躺著。這是她的星期天的早晨。
 
她終於鼓起勇氣看了一眼鬧鍾。還好,不算太晚。她以最迅速的動作下床,打開窗簾,又回到溫暖的被窩。窗外是寒冷昏暗的十一月的雨天。有雨線從前刷刷墜落,間或有落葉,在風裏翻舞著濕沉的身體。不遠處的鄰家的樹,空落落地挺著枝幹,在雨裏站成落漠。
 
己經十一月了。很快就要聖誕節了。之後,就是新的一年。時間好象有加速器,貝拉覺得這幾年過得特別快。尤其是三十歲後,一晃眼,一年就沒了,象寶物被人偷了似的六神無主;哪象小時候,一年總也過不完,期待啊,盼望啊,等候啊,才在冬天的盡頭,遇上春節。
 
回憶,是不是老去的前兆?
 
貝拉發了一會呆,對窗外的雨景產生了審美疲勞,這才在心裏數著一二三,離開了床,站在了淋浴的花灑下。熱水嘩嘩地從頭頂灑落,透過毛孔,滲入體內。貝拉覺得自己象一棵草被澆灌,讓她想到動畫片裏陽光下飛速長成的小花。
 
擦幹鏡子,貝拉對著裏麵的素淨麵龐笑了笑。乘著拍爽膚水的勁,好好拍打了臉蛋啪啪作響,但那種朝氣蓬勃的紅潤卻沒有出現。
 
她開始折騰她的頭發。頭發是她對自己身體最滿意的部分。它們豐盛,黑亮,柔軟,一層一層的波浪散開來直過肩頭。她用牛角梳梳散了潮濕的頭發,就在她仔細地將頭發分成中分時,她看到一點刺眼的白色閃過。她愣了一下,不確定自己的眼神,還沒喝咖啡,沒吃早飯,或許是燈的反光?她放下牛角梳,小心冀冀地用指尖在發絲裏捜索。沒幾秒鍾,她赫然停住,一根半長的白色發絲,愣生生地混在濃密的黑色瀑布裏,不但沒有被淹沒,反而格外的喧賓奪主,象萬綠叢中的一點紅。貝拉著實驚了一下,盯著指間的那一根似乎更為粗壯發亮的白發,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是第一根白發。貝拉的第一根白發。
 
             


又到月終紮帳階段。貝拉點下確認鍵,信息係統不辭勞苦地演算著報表。"係統正在運作"指示的沙漏一遍一遍地漏掉再裝滿。貝拉也跟著沙漏,左右手交替地支著下頜,目無焦點地發呆。
 
厭倦。厭倦這些報表,這些數字!集團首腦們所關注的,不過是若幹報表的最後幾行數字。她每月做如此多的報表和數據分析,有多少是為出報表而出報表呢?又有幾人真得明白每一組數據背後的暗示?又有幾人真得在乎這些數據的意義?她覺得她所在的部門,象一個鼠目寸光的愚民,兢兢業業地耕耘収割,穀子収在倉庫裏,一年一年的豐收壓上去,下麵的發黴腐爛,被清理出去,新的再壓上來。如此反複而己。最可悲的是她的幾級頭兒都還樂此不彼地精工於耕耘,今日加一道縱向分析,明天多一份圖表演示,捧著這些正在變質的東西到處顯擺,對自己的愚民角色投入而滿足。
 
尤其這段時間,集團興起一種"高效,透明,低成本"的管理方式稱之為lean,口號聽上去誘人,落到實處,其實是每人將自己的工作事無巨細按過去式,現在式,將來式劃分並公布於眾;正在做的,該做沒做的,開工延期的......都化做花花綠綠的便箋條貼滿了牆壁,還要每日述職更新。

貝拉沒有經曆過早請示晚匯報的毛氏年代,但可以想象二者的異曲同工。澤東管理學在四十多年後風摩歐洲,是前者的複蘇還是後者的沉淪?

便箋條上的內容是內部管理軟件的手寫壓縮版,貝拉不明白在電子商務普及至今,何以要"返古",勞民傷財地去搞形式主義?她心裏有抵觸情緒,活也就幹得缺斤少兩。她的頭兒戲稱貝拉的便箋條是最精華濃縮版,惜字如金。他若知貝拉把他和中國六十年代的農村生產隊長劃了等號,他還會調侃?
 
係統不知轉了多少萬個圈,終於轉出了貝拉的報表。接下來她要進行一係列的複製粘貼,來完成分析報告。貝拉用十指梳理著頭發,她想起那根被自己狠命拔下又狠命摔入垃圾桶的白發。怎麽也提不起精神進行偉大的複製粘貼工程
 
算了,關機。明天再繼續吧,反正工作永遠也做不完。
 
              


巴黎的地鐵永遠都這麽擁擠。上下班高峰期就更不必提。
 
貝拉將自己貼在車廂尾部的牆上,從腳跟,到背部保持直線,前麵收腹,手包夾在腋下,兩隻手臂成九十度彎曲護在胸前,鼻子以下的臉部藏在圍巾裏,呼吸著經圍巾過濾的空氣。她要以這種姿勢堅持十幾個站頭。
 
地鐵一站一站地停了再開,每一站都似乎下去幾個人但有更多人湧入。貝拉試著挪一下腳,沒有成功,地上同樣沒有空間浪費。還有四站,再堅持一下,她給自己打氣。
 
可地鐵似乎與她作對,在兩站之間黑漆漆的隧道裏不緊不慢地停下來。幾秒種後,車廂裏的燈熄滅又打開。所有人忍受著混濁的空氣,試圖在有限的空間讓自己的身體找到一個舒適的姿勢。
 
車輪沒有轉動的跡象。乘客們的耐心受到極大挑戰。有的開始報怨,有的開始閑聊,有的開始做深呼吸,吐氣如牛。
 
讓自己在這樣的環境裏發出點聲音,是否可以證明自己的存在?
 
十幾分鍾過去,在忍耐快到極限時,廣播裏終於有聲音傳出:在前麵站台,有人進入軌道,試圖自殺,工作人員和警察正在通力合作。地鐵前行受阻,請大家耐心等待,請勿打開車門。感謝大家的理解。"
 
車廂裏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支著耳朵聽完播報。稍許的沉默之後,有人自言自語地漫罵開來,有人歎氣,有人不安地動著身體.....
 
什麽時候自殺不好,偏偏選在上下班高峰!貝拉對那人竟沒有一絲的同情。她從圍巾裏拔出口鼻,狠狠地呼吸了幾下,將頭轉向窗外。乘客們錯落的影子反照在窗上,在他們的縫隙裏,貝拉看到自己的臉。一張疲憊僵硬的臉,一雙黯淡的眸子。
 
她被自己的樣子嚇了一跳。怪不得有白發登場,原來自己是如此憔悴!她突然有被抽空的感覺。重重疑惑湧上心來。
這樣的奔波到底為了什麽?
這樣的疲憊到底為了什麽?
這樣的生活到底為什麽?
這樣的生活什麽時候是終點?
......
 
              


貝拉到家己是一個半小時後。她沒胃口,倒了杯馬提尼,加了冰塊。然後把自己泡在浴缸裏。
她如跌入深淵的溺水者,任自己讓水流浸沒吞噬。十指張開,伸展了身體,頭發在水裏飄起,如一棵旺盛的水草。
 
她貪戀在這間浴室裏和自己赤裸相對的真實。
 
馬提尼逐漸發揮效應,她感到臉頰的溫熱。神經係統得以放鬆。剛才在地鐵裏的那些問題始終揮之不去。她沒有明確的答案。即然沒有明確的答案,那麽是否可以停止這個生活模式?
 
她又想起剛才在軌道上自殺的,不知是男是女,有怎樣的絕望?又需要怎樣的勇氣來給自己一個這樣的了斷?而自己,隻不過需要一點點勇氣,停下當下的工作,停下當下的生活,用一點時間來直麵自己,直麵幾經起伏,孑然一身的自己。
 
是啊,一點點勇氣,隻要一點點勇氣,一次和頂頭上司的談話,一封掛號信。僅此而已。途徑清晰簡單。
 
                           五

貝拉去秘書處交了筆記本電腦和通行證。出了寫字樓,迎麵而來節日閃爍的霓虹和興高釆列匆匆回家的路人。
 
寫字樓在她身後,燈火通明。
 
貝拉步行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的奧斯曼大道。這將是一個人的聖誕夜。
 
踏實,坦然,清靜的,一個人的聖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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