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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枷鎖 (日記體小說)

(2015-04-27 12:26:46) 下一個

 

 

人性的枷鎖(日記體小說)

作者:平凡往事

(2017年最新修訂版)

 

(此文為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偶然)

 

【七絕-相憶】

相憶從來易斷腸,情懷難寄惹神傷。

玉人駕鶴雲遊去,望眼如癡伴夕陽。

 

人性的枷鎖 (第一章)

不知為什麽,近來總會無緣無故的想起她,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夜裏。那個在我的記憶中沉寂了千萬個日日夜夜的女人,春風吹又生般的再次闖進我平庸的生活裏,讓我心潮起伏,難以平靜。我曾固執的以為,與她有關的一切早已淡出我的生活,在過往的歲月中漸漸消失殆盡。而當它伴隨著秋風陣陣的蕭瑟聲澎湃而來,並與窗外零落的飄紅一起借題發揮地肆意張揚時,我的靈魂再次被籠罩在一片肅殺之氣中飽受鞭撻。

周工,一個溫婉、淑雅,從裏到外都透著小資情結的中年知識女性。正是由於她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並最終改變了我原有的人生軌跡。而我和她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麽關係,師徒、長輩與晚輩,或者男人和女人,時至今日我也講不清楚。

大學畢業後,我被“發配”到外地的一個研究所裏工作。當時,周工是我的直接領導,她也是我們“質譜組”裏唯一的女性。30出頭的周工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美麗,內斂和不苟言笑,和大環境有些格格不入。她丈夫是我們主管部門的領導,也是整個係統內呼聲最高的接班人,關於這一點在所裏早已成為路人皆知的公開秘密。由於周工的身份特殊,加上又是組裏唯一的女性,所以我們質譜室,乃至全所,人人都對她禮讓三分,有些人則對她敬而遠之。但我看得出,她並不快樂,莫名的哀怨經常會從她那雙大大的眼睛裏流星般地滑過,散落在美麗的臉上。每每此刻,我總會用一種玩世不恭的語氣調侃她幾句,如,偌大個賈府裏怎就容不下個林妹妹?仿佛隻有如此才能化解她情緒裏的消極,當然她並不以為然,有時會苦笑一下,抑或置若罔聞。

後來我才知道,是我這個二十剛出頭,不諳世事,卻有些恃才傲物,又像虎落平陽似的被從省城“流放”到一個三線城市裏工作,憂鬱時隱時現地掛在臉上的不速之客,讓她原本平靜如止水般的生活泛起了層層漣漪。而當她在矛盾的煉獄中痛苦掙紮時,我卻踏歌東去,讓她獨自消化揮之不去的離愁別緒,再次淪陷在由她自己築就的一座被寂寞和空虛籠罩著的孤城中。而在此期間,她默默地為自己寫下一篇篇生命中最後的挽歌,借以寄放惆悵的情懷。而當我輾轉收到那本落滿淚漬的紅皮日記本時,她已於年前因肺癌羽化成仙了。

她在日記的首頁上這樣寫道:“也許是緣分,不然怎麽就遇到了你,一個在不對的時間裏卻是對的人;一個有著黑暗和光明兩種色彩,使我在情不自禁中,埋葬了渾渾噩噩的自我,讓我在人性複蘇中充滿了希望,不由自主地被其左右。更因此嚐盡人間凡情感可以企及的所有,並深陷其中。也是你,讓我的夢在現實生活中得以延續,最後又無情的把我打回原形,讓惡魔再次糾纏不清。。。。。。”

我第一次從別人的眼裏看到,看清自己,第一次從文字裏讀別人對我的感情,第一次開始像盧梭一樣在現實中懺悔,第一次讓眼淚和冰冷的文字有了關係。

以下就是她寫給我的部分日記:

XX年9月6日 晴天

今天組裏從省城分來個大學生,長得很帥氣,高高大大的。不知為什麽,我對他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交流不多。

他有些特別,具體是什麽,我還說不清楚。但這總是件好事,畢竟是年輕人,多少都會給老氣橫秋的組裏帶來些新氣象。我這樣想的,至於對與錯,時間會給出答案的。

XX年9月25日 晴天多雲

他很聰明,才幾天的時間,就用編程的方法把紅外光譜儀的定時問題解決了。更讓我感到開心的是,他和我一樣酷愛文學。從和他的談話中了解到,他讀過許多雜書,看問題的角度也和組裏其他不一樣,隻是說話時多少有些霸道和不恭。奇怪的是對此我一點都不覺得反感,反而欣賞他那種毫無羈束、單純、浪漫的思維方式,以及眼裏不時流露出的憂鬱神情。

XX年10月18日 多雲

天開始變得陰冷。他沒有趕上最後一班通勤車,隻能留在辦公室裏過夜了。不知為什麽,總牽掛他,主要是精神層麵,包括他的情緒好壞,能否休息得好,吃了晚飯沒有等,都是些瑣碎之事。老張忙起來也時常徹夜不歸,我怎麽從沒這樣惦念著呢?

吃過晚飯,碗也沒顧上洗,就匆匆回到所裏。他一個人在台燈底下看書,我問他還好嗎,他雖然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我從他的目光中讀到了一種莫名的孤獨。他沒想到我會來看他,有些感動。臨出門時,那些掩飾不住的依依不舍和欲言又止,讓他的表情顯得異樣和複雜。真想留下來多陪他一會兒,但心裏的驕傲卻讓我停不下自己的腳步。

一個人走在路上時,心有一點痛,可憐他?

XX年10月29日 陰天

他去武漢大學進修,已經走了四天了。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想他?!算算日子,他應該到了。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不知道他能否適應南方的生活,尤其是飲食和睡眠。

算算日子,最早下周四才能接到他的來信。他臨行前答應我的,到了那裏立即給我寫信,那時就什麽都清楚了。

記得那天給他講我過去的故事,他頭一回沒開玩笑。當我講到母親因父親被批鬥而自殺時,他的眼睛都有些濕潤了,末了還說了幾句貼心貼肺的話。記得我從前也給老張講過,但他沒聽完就睡著了,男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樣啊!

關心他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想念他成了情不自禁的習慣。這算什麽?忘掉他才是明智的選擇。我要在他離開的這幾個月裏,重新調整好情緒。

XX年11月5日 細雨

今天收到了他給組裏的來信,除了描述一些他學習和生活的情況外,還向組裏所有的人問好。在那洋洋灑灑充滿激情的信裏,卻沒有關於我的隻言片語。有意為之?

組裏的每個人都顯得很開心,整個上午都在議論他。他才來幾天,就成了組裏的中心話題,似乎人人都盼著他早點回來。我想一方麵,對組裏的每個老人而言,他都是爭取的對象;更主要的是十多年下來,人與人之間除了老生常談外,真的就沒有什麽新鮮的話題可談了。

沒有他的日子,組裏的氣氛又回到從前的樣子,沉悶得像座墳墓。而他總能用真誠和熱情打動每個人,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個人魅力。除此之外,他還是化解人們矛盾的潤滑劑。輕描淡寫地化解矛盾,是他的拿手好戲。

和老張為孩子的事吵了幾句,挺煩,現在就連吵架也是奢侈了。

又開始想他,意氣風發、朝氣蓬勃的樣子。

XX年11月25日 大雪

雪花隨性飄來,旋即又靜靜地躺在地上。我堅信自己的感情就像這些潔白的生命,雖然無聲無息,但依然存在。雖然我的思維仿佛附了魔咒般地失控,禁不住朝著他在的方向悸動,而且一天甚是一天。明明知道是一個有緣無分的結局,為什麽就不能就此打住呢?!

組裏開始討論明年新項目上報和人員分配問題,我堅持把他要到我的課題組裏。我知道俞工也想要他,而且會為此耿耿於懷,但我不想放棄這次機會。

他還有一個月就回來了,到時還是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能讓他有一絲察覺我對他的感情。

老天做這樣的安排,不公平啊!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我卻不能像別人那樣真正地愛上一回。成份論在中國釀造了多少人間悲劇!意識形態的鬥爭又讓多少人遭遇了和我一樣的命運!怨就怨自己生不逢時吧!

XX年11月29日 大雪

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前一場雪還沒有化淨,一場更大的雪又耀武揚威地漫天飛舞,肆無忌憚地炫耀起它的威風來。

他就要回來了,不知道他帶了棉衣沒有。上次信裏讓小李囑咐他的話,他是否都記在心裏了。男人都心粗,不會照顧自己,身邊沒個女人怎麽行呢。

昨夜夢到他,渾身都結著冰,期期艾艾地盯著我看,卻一聲不響,最後淚水順著他眼角往下流,慢慢地結成了一些粗細不均的冰柱。我真想撲上去,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去溫暖他岌岌可危的生命。但無論我多用力,就是動彈不得。醒來時,才發現枕巾被淚水塗抹得斑斑點點,還好那隻是個夢。

今天不忙,望著窗外的飄雪,心裏想的都是他,想人真能把人想死!

XX年12月12日 晴

他終於完完整整地再次站在了我的麵前。幾個月沒見,人比從前更帥氣、更英武了。眼睛裏除了過去的光芒,還多了點成熟男人的氣質。他被組裏的人圍著說了一上午的話,朗朗的笑聲不斷地從隔壁的房間裏傳過來。我有些嫉妒,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占有欲。

午飯後,當我從洗手間回到辦公室,發現凳子上放著一個小包裹,上麵還有一個字條,隻寫著四個字“謝謝關心”,是他的筆跡。打開包裹一看,裏麵是一條純棉藍底碎花圍巾,很像當年父親從日本留學回來送給母親的那條。對了,我從前講給他聽過,記得當時我還說,這輩子我是指望不上有人會送我一條同樣的圍巾了。他還真是個有心人!居然用這種方式來答謝我。他也許不知道,這恰如其分的禮物,在我的心裏比金子還貴重。結婚這麽多年,老張連一條手絹兒也不曾給我買過,他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啊?!

下班後我把新圍巾戴在脖子上。出門口時正巧碰上高師傅,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鍾,然後一臉壞笑,真讓人惡心。

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腿比平時輕快許多。馬路兩旁的街燈,站著整齊的隊列恭敬地向我大行注目禮。

吃過晚飯,我又翻出父母早期的合影。母親甜蜜的臉上堆滿了幸福,而那條藍底碎花圍巾就圍在她的脖子上。看著看著,我的眼前突然模糊起來,照片上的人竟然變成了我和他。

今晚上我去另一間空房睡,如果老張問起來,我就說他的呼嚕聲太吵,我睡不著。

 

人性的枷鎖 (第二章)

XX年X月X日 小雪

最近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像有什麽心事,也很少再到我的辦公室裏走動。討論問題時,經常心不在焉,是看破了我的心事?不會,絕對不會。我偽裝的非常好,或許是我自己太神經兮兮了。

生化所的試驗數據出來了,很理想。上午我和他一起去那裏取結果,李所長熱情地請我們一起用餐。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無精打采,不苟言笑,而且滴酒未沾。在回單位的路上,我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他沒有正麵回答我,隻是說有些累。我知道,他是在敷衍我。他就是這樣,思想的翅膀不停的扇動著,或者正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天空裏翱翔,我真的非常想了解他,一切!

快到下班的時候,我還是不想動,給自己的理由是留下來陪陪他。他還要再晚半個小時才去趕班車。組裏的人都走了,偌大的空間裏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他沒有像平時那樣進來和我聊天,但我確定他知道我還沒有走。我們都執著於無畏的堅持,但這種堅持的背後不正說明一種刻意,而這刻意就是因為彼此之間的在意。

半小時後,他也離開了,連個打招呼也沒打,我猜想他是有意的。我又癡癡地在辦公室裏坐了很長時間才走,沒有原因,即使有,我也不清楚是什麽。我反複告訴自己,不是為了他,直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了那柔弱的聲音,卻讓淚水模糊了雙眼。我可以欺騙所有的人,但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XX年X月X日 陰天

有一段時間了,除了談工作,我和他很少獨處。天真的很冷,好像穿多少衣服也不夠用似的,一直涼到心的底層。昨天的雪在地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又何嚐不是如此。感情就像一個剛剛開始學步的孩子,每前行一步都那麽艱難,但又停不下來。忘了他,幾乎成了每天按時吃藥的醫囑,我認認真真地說給自己聽,但似乎沒有什麽療效。越是強迫自己忘記的東西,就越是紮了根兒似的留在靈魂中。

他好像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和別人依然顧我地談笑風生。隻是在我麵前,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唯唯諾諾。難道他也對我動了情?不可能啊,他比我小將近十歲,前程似錦,又有那麽多女孩鍾情於他。昨天俞工還和我說,人事處的王處長告訴他,所裏有好幾個同事到人事處去看過他的檔案,市裏的一位副市長夫人也托人為女兒向他提過親,但都被他委婉回絕了。看他心高氣傲的樣子,等閑女子入不了他法眼。不想了,一切順其自然。

我把和老張兩人的書報費共70元都給了他。他也隻是說了聲謝謝,就轉身離開了,在他眼裏竟看不出一絲的感激之情。

下午,他向我請了假就出去了。兩個小時後,他捧回厚厚一疊書堆在我的辦公桌上,然後把發票遞到我手裏,旁若無人地自顧自地翻看起來。我離開時,他頭也沒抬一下。

好像己經習慣了一個人睡,我的夢裏卻多了一個人,那個人經常令我在夢裏哭泣。

XX年X月XX日 陰天

“五一”節放三天假,三天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聲音,就隻能感覺他的存在,在夢裏和他相聚了。

所裏分了很多年貨,我把我的那份讓他帶回家,他先是不肯,我裝出生氣的樣子哄他,他才收下。晚上他沒回家,說要在節前把編好的程序全部調試出來,原因是下月初上麵要來人驗收,所領導催得很緊。

晚上我在家做了一鍋紅燒肉,裝了滿滿一大飯盒,趁熱送到他麵前。他看到我,先是吃驚,繼而開心的起身從我手中接過飯盒,迫不急待地打開蓋子,先聞了一下,說了句真香啊,接著像個天真的孩子似的一臉燦爛地用嘴叼出一塊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邊吃邊叫好。看著他消瘦的麵頰,我有些心痛,更有一種不顧一切想把他抱在懷裏的衝動。

看他風卷殘雲般的吃相,我開心極了。在微弱卻溫暖的燈光下,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又像從前那樣融洽起來。我問他,我在這裏是否影響他工作,他紅著關公樣的臉說:

“不會的,程序都搞好了,之前我已上機調試了三遍。”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用一種讓人難以拒絕的語氣說:

“再坐一會兒。”

“嗯!”

我在他的對麵坐下來。盡管話題廣泛,但很投機。有時我會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充滿激情的談話帶回到意氣風發的學生時代。因為投入,竟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俗的困擾。

當我無意間看到牆上的掛鍾已指向淩晨2點多鍾時,才突然意識到該回家了,心裏雖然有一百個不情願。

起身時,背上因肺病做過手術的地方突然痛了一下,也許是體位不合適的原因,我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卻被細心的他發現了。他走過來關切地問:

“哪兒不舒服嗎?"

“沒什麽,手術後遺症。”

“什麽手術,縫了幾針?”

“二十多針,是肺病。”

他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對我說:

“讓我看看!”

他的口氣好像是對士兵下命令的將軍,但神情中卻滿是關心和同情。我竟像個乖乖女似的,轉過身去背對著他,沒有絲毫猶豫地撩起衣服。這是我第一次把身子給除老張以外的男人看,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羞澀,自然得就像是給自己看一樣。

他先是用手指沿著傷疤的走向一點一點地由下向上移動,然後突然用滾燙的臉緊緊貼在疤痕上。刹那間,我感到渾身顫栗起來,同時肌膚間的灼熱感瞬間點燃了我壓抑多年的欲望。一陣暈眩讓我幾乎不能自已,我極力控製著潮汐般湧來的躁動,雕塑似地佇立在那裏一動不動。道德和需要在我的靈魂和肉體裏激烈地搏殺著,他和我都在沉默中揮霍和浪費著人性的燦爛。此刻我的身心就像沙漠中因饑渴而倒下的旅者,突然見到了甘露,軟弱被動地等待著有人去灌溉我幾近枯竭的心田,等待著有人用澎湃的激情,在我的生命裏再譜寫出一曲駭世驚俗的交響樂章。

他沒有下一步的動作,甚至沒有擁抱我一下。我是那麽真切地感覺到,他的臉離去時留下來的淚水在我的皮膚上漸漸變冷,這也讓我驟然升起的體溫又一點一點地降了下來。當我放下撩起的衣衫慢慢地轉過身去時,看到一雙蓄滿淚水的眼睛和一張被痛苦扭曲了的臉。

對於一個長期置身於沒有愛和激情婚姻裏的女人,被動的接受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而我卻忽視了至關緊要的一點,就是在男女方麵他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而且還有道德、精神、輿論和世俗的多重壓力的包圍。但在我靈魂的鏡子裏,卻能清晰地看到,他有著和我一樣的掙紮和無奈,並拚命壓抑著煉獄般的煎熬。我不動聲色地收拾起剛剛還澎湃洶湧的欲望,強作笑顏,貌似平和地對他說:

“早就不疼了,我該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然後毅然決然地回過身走向門口。但我深深地知道,我是被他充滿了絕望和無奈的目光押送著離去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扇厚重的大門的,當我吸入第一口結著冰的空氣時,禁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啊!人們如何才能衝破世俗的羈束,從黑暗走向光明呢???

 

人性的枷鎖 (第三章)

XX年X月X日 晴,多雲

漫長的三天,像三年一樣,我是數著分秒捱過來的。剛掃過雪的路麵結了層薄冰,很像被人鋪上一層玻璃,透明且光滑。我的心像長了草一樣,他越來越像一個居高臨下的君主,支配著我的一切。而我卻像失去自由的奴隸,臣服在想念他的牢獄中。我真的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就是掙紮不出來。我的心不再自由,也不再屬於我自己。如果說還有什麽能讓我慰藉的東西,就是那天他留在我感覺中的指壓依然那麽清晰地寄放在我的記憶中,給予我無限幻想的空間。臨睡前隻要一閉上眼睛,就可以隨時體驗到它活生生的存在。

他遲到了近三個小時,略帶疲憊的臉上依然光彩逼人。他用冰冷的手在眾目睽睽下握住我的手,然後毫無顧忌地大聲說道:“給我捂捂,凍死我了。”我讓他去暖氣上暖和一下,他卻固執地不肯放開我。還說讓大家評評,是我的手舒服,還是暖氣舒服。我在心裏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他握住我手時的感覺,而從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膽大妄為,這樣不計後果,這樣直接。事後我問他:“難道你就不怕別人說閑話?”他一臉不以為然,振振有詞:“想你了,握著你的手就能釋放那種感覺。再說了,人多時你就不好拒絕,別人也會把它當成玩笑,不去認真,不去議論。”

想想他的話還真有些道理。事情往往是這樣,你越是遮遮掩掩就越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大大方方反倒不會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而想象最能讓人找到真相。我不得不承認,在許多事情的處理上他每每都有過人之處,思想也超前於他人。他就是這樣,要麽不說,不做。而說了,做了就不計後果,率性而為,這也許就是他常掛在口頭上的所謂快意人生吧。在我眼裏,他就是與眾不同。

他帶來一瓶有10年之久的茅台酒,說是他母親讓他送給老張的。我心裏明白他是不願意欠我節前送他東西的人情,這也應了他“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做人原則。而我沒拒絕他,是不想讓他覺得我太小家子氣。

下午,全組的人一起把部裏要驗收的項目和工程進度又詳細討論了一遍。我提議,就讓他代表所裏向部領導做匯報。我說出的理由是:

1.他是該項目的主要承擔者之一,熟悉整個流程。2.他年輕,即便有錯誤,領導也不會過多計較,而且老同誌還有補充說明的機會,即便有什麽問題也不至於太被動。3.他是所裏指明培養的對像,應該給他鍛煉的機會。

在我說出上述理由後,沒有人再提出異議。輪到他表態時,他先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半開玩笑地說道:“成,我不會給你們丟臉的。萬一我這兒出了問題,你們再亡羊補牢。”

會議如預期的一樣順利,甚至比我想象的結果還要好。這在我們組裏真的很不容易,都是知識分子,心裏都有股勁兒。看來他的群眾基礎不錯,而能在部領導麵前發言,是一種挑戰,也是一次機會。我相信他不會辜負我對他的期望,搞得好對他將來的發展,也會有很大的益處。

下班後我回家,他趕通勤車,我們一路上談笑風生,直到分手。

整晚我都很開心,隨處都跳動著他的影子,那爽朗的笑聲一直回蕩在我的靈魂深處。。。。。。

XX年X月XX日晴

部裏的領導終於來了,個個像從天上下凡的神仙。人家幾個小時的瞌睡,作一些官樣的講話,還包括一桌豐盛的晚宴,卻讓我們這些俗人整整折騰了幾個月。小會議室被布置得像個戲台,到處貼滿了口號似的標語,俗不可耐。

他今天表現得尤為突出。所領導和大佬們發言後,就由他對被驗收項目作詳細介紹和解答。起初,我還為他捏了把汗,心裏有點緊張。當看到他從容不迫的約談舉止,聽完他有條不紊、邏輯嚴謹、絲絲入扣的發言,以及麵對提問應對得體的陳述時,我才鬆了口氣。在一片掌聲中,他結束了發言。事後,與會者都對他讚賞有加。我也不禁為自己的眼光和自信暗暗喝彩,為他驕傲!當然我也有些後怕,如果他講解得不好,項目通不過驗收,我要承擔主要責任。

一個剛出校門的學生,麵對這種連我們這些老同誌都會發怵的場麵,竟然不卑不亢,仿佛在給一群小學生們上課般,輕鬆自如的為我們辛勞付出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到底是見過世麵的人,和那些市井弄堂裏出來的孩子們就是不一樣!

回到辦公室,除了兩個主要所領導陪部裏領導吃飯外,在家的其它領導和各組的負責人都不約而同地聚在我們組裏,個個興奮異常,談論的焦點始終沒有離開表揚他的話題。也有人說我有魄力,是伯樂,慧眼識人。最後由主管後勤的王副所拍板,在場所有的人都到聚星樓喝酒去。

十九個人在同一個包房裏,圍成兩桌。我和另一個女組長被優待喝飲料,

其他人一律喝五糧液。我知道他平時很少喝酒,擔心他會受不了,但在這種場合裏又不好表態,隻能聽天由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酒一上來,大家便起哄似地紛紛向他敬酒。隻見他緩緩站起身來,用非常誠懇的語氣對大家說:

“我們組的人都知道,我一向滴酒不沾,但今天我破一回例。首先感謝領導和在座的各位給我這樣的機會,但功勞是大家的,我隻是盡職盡責而已。”

他說完就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端起另一盅酒,走到我麵前,先是恭恭敬敬地向我深深地鞠了個躬,繼而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幾秒鍾,舉杯喝完了手裏的第二杯酒。然後回到座位上,他又接著說:

“今天的功勞是各位領導和師傅們的,你們看得起我,把榮譽給了我,但我受之有愧。”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意味深長的說到:“現在我完璧歸趙,還給所有為之努力、奮鬥過的你們。我把剩下的這杯酒喝完,表示我的誠意,希望大家往後再提起此事時,不要再將其與我的名字聯係在一起了。謝謝各位!”

說完他再次舉杯喝完了第三盅酒,然後就把酒盅倒扣在餐桌上。以後無論別人怎麽勸,也沒能讓他再喝一滴酒。到此我那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還暗暗為他從容脫困的言行叫絕。他再一次贏得了人們的好感,也再一次成了我心裏的英雄。

回到家,感到很累,幾個月來緊繃著的神經終於可以放鬆下來了。飯也沒做,洗漱完畢,就上床休息了。這一夜,我幾次被惡夢驚醒,不同的戰爭場麵在我的夢裏反複置換,充滿血腥的場景曆曆在目。最後他孤零零地站在死人堆裏,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兩眼哀怨地盯著我,一言不發。我全力向他站的地方狂奔,時遠時近,就是到不了他的跟前。

我哭喊著,忙亂地揮舞著雙手,直到再也跑不動,直到嗓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直到看著他慢慢地倒了下去。。。。。。

 

人性的枷鎖 (第四章)

XX年X月X日多雲

今天起來感覺渾身難受,無力,低燒(已經持續幾天了),還伴有陣陣咳嗽。老張見狀,立即從單位要了車,拉我去市二院做了一次全麵檢查。發現肺部有陰影,內科王主任建議去醫大找專家做一次會診,並由他先和那邊聯係一下。第二天,由王主任親自陪同,帶著我的X光片子,去了位於省城的醫大附屬一院。專家們會診後,結論是需要進一步檢查,不排除有腫瘤的可能性。當然診斷結果我是事後很久才知道的。

在醫生的一再堅持下,我隻好留院觀察。所裏的同事幾乎都來看過我,到處堆滿了水果和罐頭。所裏要求組裏派專人陪護,因為兩地間需要通勤,而他的家就在省城,在這家醫院裏又有關係。領導權衡再三,決定就由他白天在醫院照顧我。

他很細心,每次吃午飯前,他都會把毛巾先用溫水泡一下,擰幹後再遞給我。有時幹脆拿起我的手來擦拭。我喜歡這種感覺,也就乖乖地聽憑他的擺布。有時我會胡思亂想,為什麽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會每隔一小時給我調一下床的傾斜度和身下枕頭的高度。在我打點滴期間他堅持不讓我下床小解,而是每次遞給我小便器後,就輕輕帶上門獨自去外麵等候。我叫他時,才回來拿到廁所裏倒掉。我不好意思,也不忍心讓他這樣一個未成家的大男孩如此照顧我,就讓組裏換人。但任誰勸說都沒用,他說別人來他不放心,他還說他母親生病的時候都是由他照顧的。

有一次我的手因為打點滴腫起一個大包,他就跑到樓下小賣部買了個熱水帶,裝上熱水再裹上幹毛巾給我敷在上麵。他不知使了什麽法術,非探視時間也總有辦法留在我的床前,而那些醫生護士們也好像和他有默契一樣對此視而不見。同屋的幾個病友都在背後誇他,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哪家姑娘能有這份福氣,嫁給他這樣知冷知熱的男人。

每天下午我還是發低燒,可能是炎症造成的。他從家裏帶來一籃子很新鮮的葡萄,說是別人送給他父親的“貢品”,他正好借花獻佛。我看著由他遞到嘴邊剝去外皮的葡萄,淚水止不住流了出來。他卻笑著說:“不準哭,你可是我的領導。再說生病的人就是要多吃水果和營養品,這樣才好得快。我生病時,我媽就是這樣給我吃葡萄的,對人好就應該如此,你也這樣想不就行了。等你把病養好了,好好給我當師傅,將來求你的事還多著呢。”

他就是這樣的人,幫人時還盡量讓人感到心安理得。他不停地、不重樣地給我講故事和笑話,我真不明白他肚子裏怎麽有那麽多的東西,就好像黃河裏的水,永遠都流淌不盡。他會把悲劇講得像喜劇似的,而喜劇又講得像悲劇,故事的情節卻完全兼顧我的情緒。他還經常給我做按摩,他說不這樣肌肉容易萎縮。每次換晚班時他都會囑咐小劉幾句:“你是女同誌,別忘了臨睡前給她擦擦背,洗洗腳,那樣會睡得舒服些。”

我就這樣在他的精心照顧下慢慢康複著。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不舍和依戀。隨著重新走上工作崗位的腳步臨近,我也將永遠失去一生中最快樂、最難忘、最美好的日子。

XX年X月X日大雪

出院後我又在家休息了一周才去上班。到所裏時才發現,辦公室已被打掃幹淨,但他的辦公室裏沒有人。俞工告訴我,他打掃完衛生後就去組織部談調動的事去了,還說他在省城的工作都找好了。

他要調走?一陣驚厥迅猛地撞擊著我的心房,我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帶進了地獄,渾身冰冷,手腳發麻。一時間,像死人一樣,腦子裏一片空白。

“組織部那關他都過不去,所裏把他當成寶貝,自從項目驗收評審後,他在部裏也掛了號,就是所裏想放人,誰又有這個膽量?我看他是瞎忙活。”

俞工的話又給我吃了一顆定心丸。是啊,他是所裏在文革後分來的唯一學電腦的大學生,他的工作和為人有目共睹,如果所裏就這麽把人放走了,將來如何再向上麵開口要人呢?!對,俞工說得對,他根本沒戲。想到這裏,我的心又慢慢恢複了平靜。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他終於回來了。陰雲在他臉上凝聚成雷電雲母,仿佛隨時都可能爆發。他看我的房門開著,就走了進來,臉色似乎有些轉晴,強作笑顏地對我說:

“都好了嗎?怎麽不多在家呆幾天呢?”

“全好了。謝謝你幫我打掃衛生和在住院期間對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他淡淡說了句:“應該的。”然後走到我的桌旁坐了下來,欲言又止。

我明知故問地說道:“你上哪兒去了,怎麽剛才沒見到你人呢?”

“沒幹什麽,到外麵透透氣。”他起身給窗台上的花澆點水,嘴裏念叨著:

“我怎麽就忘了它呢?”然後背對著我說:

“你先忙,有事就喊我,千萬別客氣。”他說完,放下裝水的瓶子出去了。

我趕緊說:“等一下,我有事問你,把門關上。”

他好像意識到了什麽,不太情願地走到我的桌旁,斜靠著桌邊站在那裏,烏雲又開始在他的臉上堆積起來。

在這種情形下,我不想直奔主題,那樣兩人都會很尷尬。於是就避重就輕地說:

“新課題下來了,你是主要研發人之一,談談你的想法吧。”

他沒有吱聲,沉默了一會兒,眼睛看著天棚,語氣沉重地說:

“我不想幹了,你還是找別人吧。”

“為什麽?”我問道。盡管我已經知道了他的打算。我極力控製著情緒,但語氣還是能讓人感到有些生硬。我忽視了一點,他是個遇硬愈強的人。

他馬上像變了個人似的,用一種咄咄逼人的眼光看著我說:

“我決定了,調回省城去。”

我也拉高了語調說:“你想也別想,那是不可能的。”

他用一種極其不屑的口吻說:“那你就等著瞧吧,我想做的事,別說那幾個螳螂,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攔住我。”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出去了。我氣得渾身直哆嗦,真想再把他叫過來狠狠地罵一頓。我忍住了,但我沒忍住眼眶裏湧出的淚水。

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就再也沒有出來,連中午飯都沒去吃。我有些心痛,想想他畢竟還是個孩子,父母又不在身邊,挫折感和委屈已經夠他嗆的,我不應該再給他壓力。

我去食堂給他打了一份飯,還特意要了份他愛吃的炸魚。在送給他時,我用一種憐惜的口吻對他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也解決不了問題。吃過飯後,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一起想想辦法。”看到他一臉憔悴的樣子,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往外湧,我怕他看到,轉身帶上門出去了。我快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反鎖上門,再也忍不住委屈的淚水。。。。。。

這麽大的事情為什麽就不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呢?別人都知道了,卻唯獨讓我一個人蒙在鼓裏,虧了我那麽惦念你。我望著窗外的大雪,默默地消化著那些由歲月積累起來的悲傷和痛苦。而這些悲傷和痛苦就像沒有家的雪花一樣,一片一片地飄落下來,任由刺骨的寒風驅策,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裸露在大地上。

他沒有如約來我的辦公室,我打給他的飯也一動沒動地靜靜地放在那裏。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我是最後一個走出辦公室的人,拖著一雙沉重的腿慢慢地向家的方向挪去。回到家以後,什麽東西也沒吃,就合衣躺在了床上。

那一夜太長太長,我看著窗外的月亮慢慢沉了下去,頭痛得幾乎要炸開了。。。。。。

 

人性的枷鎖 (第五章)

XX年X月X日晴

事後我才知道,那天他在組織部碰了一鼻子灰,而且還讓李部長狠狠訓了一頓。聽說他還找了時任市長的叔叔,但市長除了讓他安心工作外,再就是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廢話。他父親也不同意他剛到一個新單位就跳槽,省城的工作是他自己找的。這些日子他憔悴了許多,話也少得可憐,整日鬱鬱寡歡,茶飯不思。工作上得過且過,沒有一點主動性,我看在眼裏,痛在心上。。。。。。

我知道除了我別人都無法幫到他。老張是總公司的一把手,而且馬上就要去部裏任要職。人都有私心,平時所裏人們給我麵子還不是畏懼老張的權勢,我相信隻要我站出來,即便不說什麽,他的難也不是難了。但這樣一來很容易落人口實,我還不得不違反我給自己定下的原則:老張是老張,我是我,永不仗勢欺人。而這種矛盾心理,搞得我心神不寧已經有些日子了。他那麽聰明,怎麽能不想到這一點,他之所以遲遲不向我開口,就是因為懂我,在意我的感受,不想讓我做違心的事。憑心而論,他要去的單位各方麵條件都比我們所裏好。而且他的父母、親人、朋友、同學又都在那裏,我想這也是為什麽他非要回去的主要原因吧。

他的命運似乎就握在我的手裏,從理智上講我想幫他,但感情上又真不舍得他走。我倒不在乎別人說什麽,雖然這對老張有些不太公平。在別人眼裏,我是假公濟私,但那些雜音會像刮風一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再說他能快樂和有更好的前途不也是我所希望的嗎,想到此,我矛盾、掙紮的心有了些許的釋然。沒有什麽好猶豫的了,就為他做點犧牲吧。但就這樣一個看起來沒什麽的決定,卻讓我猶豫再三,備感壓力。現在決定了,反倒讓我感到輕鬆了許多。

下午,我讓他跟我去趟主樓,隻告訴他是去所辦為組裏取明年的計劃書。他無精打采地跟在我後麵,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別人打招呼,他也隻是應付地點一下頭,往日的風趣和幽默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帶著他在所辦、組織部轉了一圈,隨便和那裏的頭頭們輕描淡寫,模棱兩可地表明了我的意思,目的就是讓他們明白,他的事我管了。

回到組裏後,我無意中發現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他一定是明白了我在做什麽。他沒有說一句感激的話,他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但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種喜歡利用別人的人,而且我幫他也不圖什麽回報。

臨下班時,我對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明天一上班就去組織部吧,剛才李部長來過電話了,去晚了,頭頭們就都不在了。”

他看了我很久,嘴角向上抽動了一下,還是什麽也沒有說,轉過身子迅速地走開了。我知道,他是怕我看到他將要失控的情感和無法駕馭的淚水。他有一顆多麽驕傲的心啊!而我此刻就像一個母親為她的孩子送行一樣。我再一次超越了自我,卻有些壯士斷臂的感覺。

他的調令很快下來了。所裏為他舉行了送行酒會,我沒有去參加。一方麵我不喜歡那種場合,另一方麵,去了難保不會觸景生情,傷心痛苦。與其自討沒趣,還不如留在辦公室裏做實驗。但我總能想起他來,心像器皿裏的試劑,酸堿濃度在刻度計上不停地變化著。。。。。。

XX年X月X日 陰,大風

他真的走了,整個樓層顯得從來沒有過的空曠。他的辦公桌上已經落滿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我幾次想把它擦掉,但最終都放棄了,因為我無力把他的影子也一起從我的腦子裏抹去。看不到他在我麵前晃動的影子,連思念都像斷了線的風箏,隻能在空冥的世界裏舞蹈,而我不知道哪裏才是它最後的歸宿。

現在的我隻剩下半條命在陰陽兩界間徘徊。肺癌晚期是老天最後一次捉弄我,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我也沒有力量與之抗爭了。我沒有告訴他我的近況,堅持上班就是為了能聽到他每天像知更鳥一樣準時打來的問安電話,以及每個月風雨無阻的短暫相聚,也為了不讓他察覺我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命運跟我開了個大玩笑,那麽多名醫會診的結果竟然與事實相悖。人總是要死的,我還能為他做點什麽呢?如果說我對生命還有最後的眷戀,那就是兒子和他,他們都是不能讓我放心去的人。但與其悲悲切切地等死,還不如多做一些有意義的事,瀟瀟灑灑地活到生命的結束!我還得為他們做點什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生命就像一根蠟燭,在大千世界裏隻有瞬間微弱的光亮,它的光極為有限,也隻能在方寸中閃亮,但誰又能否定它的存在呢?同樣的長度,每個人的機會是均等的,燃盡了,生命就終止了。從生命的意義上講,永恒不屬於人類!而精神上的東西對死去了的人又有多大的意義呢?我更相信“死去原知萬事空”的話,所以活著就盡量去做你想做的事,而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因為我而喜歡活著。

昨天他在電話裏告訴我,他又有一篇文章在國家級別的雜誌上發表了。我真的為他高興,這是他走後半年多的時間裏發表的第5篇文章了。每當他有高興的事,總是會在第一時間裏和我分享,他喜歡聽我的讚美和鼓勵,喜歡我在他的稿子寄出去之前的評評點點和修改意見。這些是我唯一能給他的掌聲和幫助,而我以為這些都是他最需要的東西。他說我是他生命中的太陽,是辛勤哺育他成長的園丁,他還說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人,這種信任他從來都沒有給過任何人,甚至都沒有給過他的父母。我相信他的話,他是那種活得比別人純粹的人。他每個月都至少來看我一到兩次,每次我們都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愉快地度過個把小時。他從來都不讓我付錢,他還半開玩笑地說過不止一次,如果我老了他就養我照顧我。我知道他在用他特有的方式來“報恩”,他在用行動告訴我,我沒有失去他,永遠都不會!!

看到他一天天成熟起來的樣子和那雙透明、幹淨並充滿了對未來憧憬的眼睛,我的心總能被成就感和滿足感填充得滿滿的,還有一種為他驕傲的幸福。其實,生命的意義就在它的過程而不是結果。我現在才真正明白,我在他的身上真正寄望的東西是什麽--人性的自由、相互之間的理解和心與心的溝通,以及那些過去被世俗否定了的夢想和我對生活的理解,而不是單純簡單的情愛。我得到了我所需要的一切,現在我可以毫無遺憾地走了。。。。。。

我拿到這本日記的時候,她已到另一個國度裏去了。當我參加第一代國產計算機漢化項目一年後回到省城時,她的日記就端放在我的桌子上一個沒有啟封的包裹裏。我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哭著把它讀完的,我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情感,也沒有這個必要。活著的人對亡故親人的悼念是沒有條件的,相反,有時哭是需要勇氣的,它最能體現人的悲壯、良知和成熟。

第二天我和領導請了假,趕第一班通勤車回到了原單位。在俞工的引領下我們去了安葬她的墓地,找到她的墓碑後,我就讓俞工先回去了。我跪在她的碑前毫無顧忌地宣泄著痛苦、無奈、絕望和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我一邊哭訴著我的無知和齷齪,懺悔我的自私和卑鄙,一邊把臉緊緊地貼在她的頭像上,那裏真的好冷,好冷,我的淚水一點都沒有讓它溫暖過來。。。。。。

我像失去了崽仔的母狼一樣悲壯!

當我把手裏的花束散落開來為她的石碑圍成個心形時,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我哀嚎的聲音響徹整個靈園,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勸我小聲點,我卻動手把他打了。圍觀的群眾把警察叫來,我又和幾個警察扭打在一起,他們憑著人多把我製服,送到派出所裏。我在那裏不吃不喝地過了一天兩夜,沒有回答一個問題,最後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把我放了。而我想到了死,想去那個冰冷的世界裏陪她,哪怕隻是和她說說話。。。。。。

我回到家時,母親嚇了一大跳,她哭著摸著我的臉問:

“兒子,你這是怎麽了?走時還好好的,這才兩天啊。”

母親的哭聲更加讓我心煩意亂,我走進自己的房間裏,從裏麵反鎖上門。當我從鏡子裏看到自己時,的確幾分像人,又幾分像鬼。我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死人般地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母親在門外叫我吃飯的聲音把我吵醒了,我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你們吃吧我不餓,就又睡了過去。我一睡就是兩天兩夜,等我醒來以後,就讓母親為我請了病假。然後把自己關在房子裏整整15天,除了吃喝拉撒以外,一步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唯一屬於我的領地。我把所有光線都擋在了外麵,在昏暗的世界裏去感覺她的存在和我與她在一起的日子。過去了的種種,一幕一幕地在我的眼前閃過,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像天使一樣安詳,給我信心和力量,我仿佛能聽到她在天國裏對我說的話“堅強點,好好地生活,不要辜負了我對你的好。”但我還是常常沉浸在悲痛欲絕的深淵裏不能自拔,情緒失控時,淚水會像泉湧般地噴射而出。有時,又像脫了線的珠子一粒一粒地滑落到枕巾上。。。。。。

直到30歲那年,我才在母親的嘮叨中結了婚。但我心裏的結始終都沒有打開,這就注定了我一輩子要過一種悲劇似的生活。幸福和希望不再屬於我這樣一個執著的人,而我注定了就是一個活著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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