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勇

自認為是鮮花的必定插在牛糞上。
正文

雲端的天堂(二十一)

(2013-06-13 21:59:32) 下一個

二十一 

從北京到雲鎮隻有慢車,半夜發出,搖曳一夜,到雲鎮正好是上午九點左右。連長去車站接了她們來,安排在她們原來的宿舍先休息,補補覺。

 十一點鍾左右,我正換衣服,有人在敲半掩的門,真是不巧,我隻好先關上門,迅速穿好衣服,開門見曉箐站在門口。長頭發還是披在肩上,穿著一件絳紅色皮夾克,深藍的褲子,半高跟皮鞋,好象又長高了的樣子。她兩手背在身後,歪著頭,笑嘻嘻地看著我。

 “來啦,進來坐。”因為剛才的窘迫,我不好意思看她,目光朝牆角溜去。我不知道此時她是否很失望。每次她單獨來我宿舍,我都欣喜若狂,想一把把她抱在懷裏,緊緊抱著不放。然而結果總是事與願違,我表現得不冷不熱,事後令我自責不已。

“其她同學呢?”

“她們還在休息,連長說到12點叫她們一起去吃午飯。”

“你休息夠了?”我明知故問。

“嗯,睡了一會兒。”她從身後拿出一個信封給我:“你要的。”

我從信封裏拿出一張她的照片。她站在海邊,海麵和臉上籠罩著橙紅的色調。頭發編成了辮子盤在頭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幾乎透明的套頭衫,透著裏麵紅色的T恤,紫色的裙子,紅色的外套,上身這紅白紅的層次別出心材,飄逸又端莊。她歪著頭微笑著,目光自信犀利又機警,好清爽的樣子,讓人眼前一亮。

“這是哪裏啊?”

 “北戴河的清晨,去年剛高考完的時候。”

“怪不得這麽放鬆自在。”我知道她們背後個個對一考定終身的高考製都有血淚控訴。

“你的呢?”

我從抽屜裏拿出那張在“不到長城非好漢”石碑邊上的照片。

“你真的會笑啊,而且笑得這麽開心?”曉箐挖苦我,“告訴我當時是怎麽個情景?”

“沒什麽,我都不記得了,就這麽一張傻笑的。”

“哪兒傻了,多帥啊。你每張照片都這麽笑才好。”

“英語考過了?”我記得她很重視這次考試。

“考完了,能不能考上還難說,好多人考呢,回去也許就能知道結果了。”

“寒假裏這麽用功,一定沒問題的。”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別人比我還用功呢。別說它了,提心吊膽的,這趟都玩不好了。”

“吉指導好嗎?”

“他讓我代問你們好,還把照相機借給我們用呢。他說特懷念衝鋒槍掃射的那股勁頭。”

“你們這些城裏人怎麽一點力氣也沒有啊。”

“是啊,多虧了你。”

的確,那是多麽美好的時刻,我也很懷念。

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盒子:“這個,給你的。”

我打開盒子,裏麵一個閃亮的金鎖片,和我給曉箐的一模一樣,一條霸氣的龍在上麵張牙舞爪,橫眉怒目。“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你給我的,我都收下了,我給你的怎麽就太貴重了呢?何況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她常會急。

“你一個學生家,還靠父母供著呢。我已經在外這麽多年了,再說軍人工資比地方搞很多。”

“那你一個月多少?”

108,另加補貼。”

“哇,都趕上我父母了,他們可是有二十幾年工齡了啊。”

“是啊,他們工資不高,還要供你上學,所以這個鎖片太貴重了。”

“你小看我,我不是告訴你我寒假裏打工掙外快了嗎?”

“你能打什麽工,外快再多還能多到哪兒去?”

“這你就小看我了。你這一個月的工資,也是就,四七二十八。。。大概我四小時的酬勞吧。”

“我的天,四小時,幹什麽活呀,晃搖錢樹啊?”

她撲哧地笑出來,“我們城裏人沒有力氣,搖不動。”以牙還牙,反擊得真快。“我做電腦排版,理科論文的那種。”

那個年代電腦都很少見,電腦排版更是沒聽說過。“給誰排版?人家沒有專業人員?”

“幫我媽做,她主編的學術期刊和國外同行交流,16開一頁,輸入加排版,四美元的酬勞。每頁大約耗費一小時,乘上7.9的匯率。。。”

“這麽美的差事,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這你就錯了,她們公開在社會上招聘,應征的人寥寥無幾,來了的也不會。把我媽急壞了。我才說讓我來試試。”

“你媽教你?”

“她教給我最開始的基本步驟,給我一本英文的說明書,我自己翻看,查字典,琢磨,在電腦上試。後來就摸索出來了。其實簡單,把常用指令記住,用熟了就好。就是排數學公式費時間,不過公式占的行數多,所以工作總量還是差不多。不跟你吹牛,全中國,會幹這活的人,用十個手指頭數,一定夠用。”她顯著自信和得意。

“功夫不負有心人那。”

“對,隻要用心就好。行了,你可以收下這個鎖片了吧。可惜,這條龍一點都不象你。”

“要怎樣才象我?”

“人傑地靈的地方出來的人怎麽會那麽凶神惡煞呢?也是,龍本來就不存在。時間不早了,我該去叫醒她們了。回頭見。”曉箐一陣風一樣離開了。

和她在一起時間就是這麽稍縱即逝,就連她的氣息還在,人就沒了蹤影。本命年,我都忘了自己的本命年,也沒來得及謝她在我的本命年來看我。看著鎖片,牢牢地攥在手裏。曉箐,這是你在說你也愛我嗎?

下午見到她們幾個同學,梁小燕,陸悅兒,薛莉還有小葉子,她們挨個去拜訪戰友,有了她們幾個出現,平日冷清的軍營立刻活躍了起來,就連樹上的鳥也應和著她們嘰嘰喳喳地歡叫,帶來春天的氣息。

第二天姑娘們想去著名的石窟,連長命令我全程陪送,直到回北京。姑娘們高興地叫我“黨代表”,無意間給我提了一級軍銜。在大川我們路過一處象人民大會堂的建築,我告訴她們那是紅旗商場,姑娘們非要去看看。來到音響專櫃前,一個外國人在那裏猶豫。曉箐上前問清了情況,幫他挑了兩盤磁帶,沒幾分鍾就有很多人圍觀,曉箐連忙離開。告訴我那個外國人想買中國特色的音樂,她推薦了《二泉映月》和《彩雲追月》,她真是喜歡月亮。我請姑娘們吃晚飯。梁小燕還記得幫我買書的事情,我說這不,一並請了。曉箐不依不饒:“一排長工資可高了,放開了點好吃的。”還有什麽比請這些喜鵲吃飯更讓人高興的呢?可惜姑娘們吃得不多。

我們在大川上火車,等我想起幫女孩子們搬行李的時候,曉箐已經把行李都排好在行李架上,說:我給你的行李留好了地方。我總是慢半拍,不知她會不會埋怨我,但好象她並不介意。她利索得不給人機會。那又是一趟夜車,我們正好六個人,在坐鋪車廂裏麵對麵坐了兩排我和曉箐對麵而坐,羞卻的我不好意思直接坐在她身邊,而且我也想借機偷看她。現在才知道她不喜歡對麵而坐。火車開出時下著雨,隨著列車的加速,雨線在車窗上畫出一道道斜紋。車上很快安靜下來,姑娘們連續坐夜車,不久就疲倦得互相依靠著睡去。今晚,我可以和她聊一整夜。

“你將來怎麽打算呢?”我終於有機會問她。

“最好不要工作,當個家庭主婦。”好象是半開玩笑,卻又率真。

“那你大學不白念啦?”我驚訝,又想知道緣由,便順水推舟。

“誰說的,大學生活和教育對思想的潛移默化是永久的。我害怕走上工作崗位,我怕這個社會,太複雜,我好象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個個手裏有刀俎。”一個把雲鎮描繪得如此壯美的浪漫詩人,竟把普通的社會形容得這麽陰暗慘淡。她的眼睛究竟是怎樣看世界?

“比如說三排長吧,我招他惹他了?不就是沒排長長,排長短地奉承他嘛,他也沒稀罕搭理我啊。幸好連長腦子清楚,差點被他小人得誌。”

“評比的事你都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不用告訴,我直覺就知道。他也不過就是個涉世未深的排長,誰知道在社會上,老奸巨猾的人還不把我生吞活剝了啊。所以還是在家,30歲前生三個孩子,圍著廚房轉,相夫教子,這樣好。”她竟然美滋滋起來,跟真的似的。

“三個?不允許哦。”

“得想辦法,一定有辦法。”她沉默了片刻,眼前一亮:“比如三胞胎?哈哈。萬一不小心有了老四,就讓他從軍。”她笑著,詭秘地看著我。

“那然後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我。

“把孩子養大,周遊世界,想辦法不要火葬。”她的想法總是標新立異,和社會格格不入。

“你怎麽象是生活在舊社會,婦女白解放了。”

“你說我思想落後?我可是先進份子,你們評選的,不是嗎?”

“你看我們靜說瘋話了。”

她看看左右的姐妹們,聳了聳肩膀,攤開手,好象在說:“當著那麽多電燈泡,你讓我說什麽?”一副電影裏西方人的樣子。這是怎樣一個凹凸不平的內心世界啊!而表麵卻象一塊潤濕圓滑的肥皂,怎麽都捏不住。

曉箐說對麵坐說得喉嚨痛,就歪著身子靠在姐妹的身上睡去。我也用手支撐著頭磕睡了一會兒。等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在看著我。

“睡醒了?”

“睡一會兒就行了。”因為我想跟你說話。

她拿過我的軍帽戴在自己頭上,忽然驚訝得捂著嘴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的頭發!”

我也才意識到,真的,我從來都是帶著軍帽出現在她麵前。

“我象個職業軍人嗎?你說我畢業後參軍怎麽樣?”

“那你的軍銜起點就高過我了。我得叫你長官。軍銜比我高,掙錢比我多,望而生畏啊。

“大男人,虛榮了吧,女的就得做下級啊?”

“剛才還要做家庭婦女呢,現在又要當女軍官了。先打定主意再說。”

她也無奈地笑了笑,把軍帽還給我。

火車一早到了北京,出站就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繁忙景象。“北京就是人多車多。”我慨歎。曉箐看了我一眼,一副不解的樣子,好象在說,這有什麽奇怪。

她們等我買好繼續南下的火車票,一看時間還早,曉箐提議我們一起去不遠處的天壇公園,幫我打發時間。我欣然答應,姑娘們也很高興。坐了一夜火車肚子餓了,曉箐說煎餅裹子是北京特產,她們都愛吃,建議我嚐嚐,說著就買了一個遞給我,味道確實獨特。

我們在天壇公園閑逛,她們幾個同學走在前頭,曉箐特地慢下來,陪我走了一段路,雖然沒有幾分鍾,我還是很得意。她總是很照顧每個人的感受,不留痕跡地付出,讓我心裏感覺暖暖的,卻不知怎樣回饋予她。

在照相亭前,姑娘們建議我照一張相,我照辦。盡管她們在一旁逗我,在攝影師按快門的一刹那,我還是沒有笑。攝影師好奇地看著我們這五朵金花加一個軍人的組合。

走累了,我們在草坪上圍坐下來。不好,又要被女孩子們圍攻了。我警惕起來。果不其然,子彈馬上就飛來。

“一排長,你還沒給我們唱《太湖美》呢。現在唱吧。”

“一排長,你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一排長,等到授銜的時候,你是什麽軍銜?到時候一定要寄照片讓我們看看你的肩章。”

“一排長,你把軍褲肥大的褲腿給改了,還挺臭美的。”

“一排長,。。。。”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左右招架,逢凶化吉。這時候的曉箐總是在一邊默不作聲,好象腦子不在這裏。

在站台上,姑娘們嘰嘰喳喳,爭相和我握手道別。曉箐規規矩矩地握了握手,輕輕說了句一路平安,竟不正視我一眼。我轉身上了車,在車門口揮揮手,說:你們回去吧。姑娘們嘻笑地走了。曉箐回頭,有些猶豫,但是矜持牢牢地把她和姐妹們粘在一起,離開了車站。我知道,翻過這一頁,以後不知什麽時候,還有什麽機會和理由再見麵。

火車上,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壓低帽簷,抱起雙臂好象閉目養神,不願和旁人搭訕。我還是沒有找到機會親口對她說我愛她。我回味著剛才的一幕,要是象西方那樣就好了,分別時大家禮節性地擁抱一下,至少我有機會湊到曉箐的耳邊,悄悄告訴她愛你,不管她的反應是驚愕還是欣喜。。。火車開動了,我朝窗外張望,細細搜索著站台的每個角落,希望曉箐還等在那裏向我揮手道別。駛出站台的火車,加快了速度,離開了這個喧鬧的城市。我長長地舒了口氣,把帽簷壓得更低,將自己的雙臂緊緊抱了抱,想象著擁抱曉箐的感覺。什麽時候還會再見到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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