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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南北朝樂府清賞之五(作者:陳友冰)

(2014-03-03 16:59:20) 下一個

長歌行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
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葦衰。
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
少壯不努力,老人徒侮悲。

  歲月的流逝、人生的短暫,這是我國古代哲人常常為之苦惱,但又無法解脫的一個難題。從孔子的“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到《古詩十九首》中的“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都是在時光的飛輪前無可奈何的喟歎。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對人生短暫的感慨雖相似,但對短暫的態度卻各異:有的人服藥求仙,企圖延年益壽,求得肉體上的長生;有的入主張秉燭夜遊,及時行樂,企圖在精神麻醉和肉體放縱中尋找忘卻和解脫。當然,也還有另外一種態度:“老驥伏壢,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曹操《短歌行》),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完成天限的事業,以求得精神上的永恒。這首《長歌行》的作者所取的正是這種人生態度,他感歎萬物盛衰有時,人們應該抓緊時間、奮發自勵,這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無疑是可取的。

  這首詩在表現手法上有兩個很顯著的特點:

  這是首說理詩,但情和理卻能極為和諧地融為一體,不給人一種枯燥說教之感,這要得力於詩中比喻的大量運用。全詩十句,除最後兩句是蘊含著哲理的訓戒之外,其餘八句全是比喻,而且這些比喻又來自於我們的周圍,是大家所熟知的生活現象和自然現象。一、二兩句說的是後園葵菜上的露水,太陽出來後很快就乾了,露水生命即顯得很短暫;“陽春布德澤”四句是描繪春臨大地,萬物都煥發出生命的光彩,但秋風一至,萬物又很快枯黃凋蔽了。“萬物生光輝”與“焜黃華葉衰”是兩個鮮明的對比,但又是生命歷程中不可分割、必然要經過的兩個極端;“百川東到海”兩句也是以水不複返為例,道出了事物的生存發展規律。

  這八句用葵露日晞,秋至葉黃和水不西歸為喻,說明生命是短暫的,事物的發展規律是不可抗拒的,然後在這些比喻的基礎上,再簡注地得出一個結論:“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個結論帶著訓戒、含著哲理,它既要求我們重視人生,看到生命的短暫,人生的不可逆轉,但又要求人們不要在短暫的人生麵前一味喟歎、隨波逐流,而應該及時努力,抓緊時機去奮發向上。透過上麵大量生動的比喻,我們對人生、對事物的發展規律,已有了充分的瞭解和頗多的感慨,最後談到這個結論,當然就覺得信服,能給人一種向上的信心和力量。
   
其次,這首詩在結構上有意讓前八句與後兩句在情感上來個轉折,使感情顯得波瀾起伏、頓宕不平。前八句的幾種比喻,無論是生命短暫的朝露,還是一去不返的河水,基調是憂傷、喟歎,在不可抗拒的大自然規律麵前有種無可奈何的傷感。特別是一、二兩句的“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直接導源於漢樂府中《韮露》。《韮露》是當時出殯時唱的輓歌,其傷感之情是自不待言的:“韮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至於詩中其他幾句,如秋至葉落、水不複歸等詠歎,應當說與當時一些文人詩作中對生命的哀歎並無多少不同,如《古詩十九首》的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阮籍的《詠懷詩》:“生命無期度,朝夕有不虞”等。但不同的是,《長歌行》並不停留在人生的喟歎和無可奈何的傷感上,而是在正視人生短暫,承認大自然規律的前提下來個逆轉:既然人生是短暫的,就應該珍惜時光,從小、從早做起,努力奮發向上;既然大自然規律不可抗拒,萬物盛衰自有定時,那就必須趁盛時努力,不能等到衰時再來喟歎。這樣不但在情調上變得積極向上,給人鼓舞和力量,而且在結構上也變得波瀾頓宕,富有變化。

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湘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遣吏往,問是誰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
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敷:“寧可共載不”? 羅敷前置辭: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東方千餘騎,
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 白馬從驪駒;青絲係馬尾,
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史,
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皙,
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這是一首帶有喜劇色彩的敍事詩。它透過采桑女秦羅敷和荒淫無恥的五馬太守麵對麵的鬥爭,塑造了一個美麗勤勞又機智堅貞的我國古代勞動婦女形象。在塑造此一形象的過程中,作者運用烘托、誇張、對比、虛擬等藝術手法,造成一種活潑、詼諧的喜劇氛圍,洋溢著強烈的樂觀主義精神。因此,無論在思想內容,還是在藝術手法上,都留給我們許多值得思索、借鑒的東西。

  全詩可分為三段。第一段主要是寫羅敷的美貌。寫一個女子的美貌,在我國古代民歌中常有兩種手法:一是正麵直接描繪,如《詩經·碩人》篇,描繪衛莊公夫人莊薑之美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另一種是側麵的烘托和渲染,同是《詩經》中的《桃夭》篇即采用此法:“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用初春盛開的燦爛桃花來比喻新嫁娘的容光煥發。《陌上桑》的作者把這兩種手法綜合起來交錯使用,以突出秦羅敷驚人的美麗,這又可分成三個層次:首先正麵介紹羅敷的身份、姓名及誌趣、愛好。作者從紅日下筆,循著燦爛的光輝,把讀者的視線引進女主人翁的閣樓:“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這裏的“我”,不是羅敷的自述,也不是羅敷家中人的代述,而是個複數,即作者和歌人的代稱。作者把秦羅敷稱為“我們的”,這當然含有鮮明的感情色彩,它預示著在即將開始的羅敷與太守的衝突中,作者的立場和態度。紅日是光明的象征,也是美好的象征。選取升騰的紅日作背景,使羅敷沐浴在這澄鮮而美好的朝暉中,當然更顯得容光煥發、光彩照人了。“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是漢代女子常用的一個美名,“自名”,即自己取名之意。《孔雀東南飛》中的“東家有鄰女,自名秦羅敷”,也是這意思。以上四句圍繞羅敷的姓名、住址,采用繪畫上的皴染法,反覆強調一個“美”字,接著再介紹她的誌趣和愛好:“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一個“喜”字,點出了羅敷勤勞的美德。如果說羅敷是美的,這種勤勞的美德使她在外形美上又加添了內在美。

  以上是第一層,著重介紹羅敷的姓名、身份、誌趣和愛好,在表現手法上采用了拈連、聯珠兩種修辭方式,如珠走泉流、若斷若續,形成一種回環、流暢的連鎖美。第二層,仍是用直接描繪的方式來表現羅敷的美貌,隻不過更為細密一些:“青絲為籠係,桂枝為籠鉤”是描繪羅敷的采桑工具,它具有兩個作用:一是強調工具的精致和講究,這與羅敷的穿著是相稱的;二是用青絲的堅韌和肉桂的香潔,來襯托羅敷的高雅誌趣和美人風韻。下麵 “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湘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四句是描繪羅敷的穿著打扮。“倭墮髻”又叫“墮馬髻”,是漢代流行的一個偏歪微斜的髮式,據說是東漢大將軍梁冀的妻子孫壽發明的。“明月珠”相傳是出自西域大秦國的一種寶珠,又叫大秦珠,這裏指的是鑲上明月珠的耳環。偏斜欲墜的髮髻和搖擺於耳際的珠璫,當然給人一種裊娜輕盈的美感。“綺”是有花紋的綢緞,“湘”和“紫”是指綺的顏色為杏黃和紫色。杏黃色給人的感覺是活潑、明朗,紫色則莊重典雅。用杏黃色綢作裙子,用紫色綢作上衣,則給人一種秀而不艷、活潑而不輕佻之感,可見羅敷在色調的選擇和搭配上也是心眼極細,很有美感的。有人根據詩中描繪的羅敷的穿戴和打扮,認為這種華貴的裝飾打扮與采桑女子的身份相矛盾,從而得出結論:“秦羅敷不是勞動婦女的形象,《陌上桑》已被封建文人嚴重篡改。”(人民文學出版社《漢樂府論文集》)這恐怕是一種誤解。其理由有二:首先,這種描寫是一種藝術誇張,而這種誇張正適應了本篇主題的需要,也反映了藝術創作本身的規律。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為了渲染主人翁的美好,作者往往將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加在他身上。德國的《尼伯龍根之歌》,法國的《羅蘭之歌》,這些民歌中的主人翁從服飾到品格無不如此。正像高爾基所說的那樣:“藝術的目的是誇張美好的東西,使它更加美好;誇大壞的東西!仇視人和醜化人的東西,使它引起厭惡”(《高爾基文學論文選》四一四頁)。《陌上桑》的作者為了表現秦羅敷的美麗,對她的服飾加以誇張,這既為後麵描寫五馬太守的垂涎埋下伏筆,也顯示出秦羅敷品格的堅貞。我們不能把藝術誇張看成是生活的本身,更不能把文藝創作等同於生活。其次,用誇張的手法來描繪主人翁裝飾用具之精美,藉以表現主人翁的外貌和品格之美,這在漢樂府民歌中還有多篇,如的《羽林郎》和《孔雀東南飛》中也是如此。《羽林郎》中描繪胡姬的裝飾是:“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蘭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孔雀東南飛》中寫劉蘭芝的打扮是“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胡姬是個賣酒女,劉蘭芝是個小吏妻,都不是貴婦人。但我們都不能根據她們的穿戴,得出不是下層婦女的結論。

  作者在正麵介紹和描繪了羅敷的姓名、身份、誌趣、愛好及衣著後,又采用側麵烘托和氣氛渲染的方法,從美的效果上來表現羅敷的驚人之美,這就是“行者見羅敷”這一層: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鬚;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作者把旁觀者分為四類:一是行者,指路上行走的南來北往的人,因與下句少年相對,這行者指的是老年人或中年人。羅敷的美麗使他們震驚地停住了腳步,後來幹脆放下擔子、捋著鬍鬚欣賞起來。“捋髭鬚”是成年人欣悅時一種不自覺的動作,是審美快感的一種反映。“少年”指的是年輕人,他們見到美麗的羅敷,情不自禁地脫下帽子,整理一下自己的紮頭巾,這是小夥子情動於衷時的一種下意識動作。耕者和鋤者是指在田間勞動的人,他們因為被羅敷驚人之美所震攝、所吸引,居然忘記了手中的活計。作者用以上六句詩,描寫了不同的人對羅敷之美的不同反映之後,又加了個喜劇式的小鏡頭,這就是“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來歸”即“歸來”,“相怨怒”是指他們之間互相埋怨,因為貪看羅敷之美,耽誤了手中的工農活,所以在歸來的路上互相埋怨起來。有的學者把“來歸”說成是回到家中;“相怨怒”說成是動了邪火,在妻子身上找碴,妻子也抱怨丈夫耽擱了正事,以致影響了家庭關係,是這段描寫產生的“副作用”。這種解釋恐怕不正確。因為詩中明白寫到行人忘行、鋤者忘鋤皆因觀羅敷而致,所以一旦清醒過來,發現時光已誤,這才會相互埋怨起來。這個“相”當然是指他們之間。詩人透過他們相怨怒(也許還相互嘲笑對方失態之狀)這個富有喜劇性的情節,不但反射出羅敷的驚人之美,而且也使全詩顯得詼諧風趣,與全詩基調是一致的。況且,從詩中所描繪的情節來看,作者是很注意這個分寸的。大家隻是震驚激賞,並沒有什麽失禮的舉止和貪心的垂涎,這也是和後來的五馬太守的舉動有著本質不同之處。如果這些人真的回家惡聲惡氣、嫌棄妻子,這不但混淆了兩者的界線,而且在藝術的處理上也太真太過,那就像魯迅所批評的那樣:演黛玉葬花,在戲台上哭、唱都是可以的,倘若要扛著花鋤從戲台上一路傷心哭回家去,這就叫人啼笑皆非了。

  總之,這一層用側麵烘托的手法來表現羅敷的驚人之美,收到了極佳的藝術效果,這也是它高出同題材作品的地方。建安詩人曹植有首《美女篇》,描寫的也是一位“采桑岐路間”的美女,但詩人多用直接描寫來表現這位美女的服飾和身姿、顧盼和氣息,隻用“行徒用息駕,休者以忘餐”兩句來烘托、陪襯。由於缺少《陌上桑》中這種側麵描繪和喜劇氣氛烘托,詩人盡管用了許多氣力,但給人的印象還是蒼白的。

  以上是詩的第一段,作者調動了正麵描繪和側麵烘托等多種藝術手法,來表現羅敷驚人的美麗。但是,描寫羅敷的美貌並不是根本目的,在封建社會裏,農家婦女的美貌往往會招致更多的汙辱和迫害。《詩經·七月》中那位采桑女,就是時時懷著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因此《陌上桑》在描寫羅敷的美貌後,緊接著就轉入第二段,展開了使君與羅敷之間汙辱與反汙辱的鬥嘴,表現羅敷富貴不能淫的堅貞品格。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又叫太守,漢代郡裏的長官。太守在漢代的地位很高,當時全國隻有十二個郡,郡守年薪二千石,而他的上司刺史年薪隻有六百石。“五馬”,是指使君乘坐的五匹馬拉的車,這是古代諸侯的待遇。“踟躕”是馬停止不前。太守為羅敷的美貌所震攝和吸引,因此止馬不前。這也可以理解為擬人化的寫法,即馬也被羅敷的美麗吸引住了,因而止步不前。東漢蔡琰的《悲憤詩》寫母子骨肉分離的悲痛情景時說:“馬為立踟廚,車為不轉轍” ,即是采用這種擬人化的手法。下麵“使君遣吏往”以下十三句,是寫使君與羅敷之間的問答,著力表現羅敷清貧自守的堅貞操守。使君是個好色之徒,作者細緻地寫出了他對羅敷從垂涎到企圖霸占的心理過程。羅敷之美使他驚愕止步,接著便派仆從前去打聽,一聽說她就是有名的美女秦羅敷,又正當青春年少,便迫不及待地親自上前詢,羅敷願不願和他一道回去。作者在鞭撻當時達官貴人貪婪好色這種共性時,還注意刻劃這個太守的獨特個性:一方麵他自大自信,以為憑著自己的權勢地位,隻要自己一開口,這位農家女就會受寵若驚,趨之若騖。所以他毫無顧忌地撇開仆從,逕自來到羅敷麵前,赤裸裸地提出“寧可共載不”的要求;另一方麵他又震攝於羅敷的驚人之美,唯恐失去她,所以在羅敷麵前又盡量陪小心,我們透過“使君謝羅敷”的“謝”和“寧可共載不”的試探,就可以感覺到這一點。自高自大和自輕自賤這兩種極為矛盾的特徽,在府君身上組成了統一體,構成了上層貴族貪婪好色的一個本質特征。作為鬥爭的另一麵,羅敷的性格特征也極為鮮明:在府君這個好色之徒真麵目尚未暴露時,她的回答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既不魯莽陳詞、直言指斥,又不吞吞吐吐、慌亂畏縮:“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一旦府君親自出馬,赤裸裸表露霸占欲念時,她便毫不畏懼,直言指斥:“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回答乾脆利落,既是斥責,又是嘲諷,它與使君的詢問形成鮮明的對照。使君是“謝羅敷”,羅敷是“前置辭”。“謝”是低聲下氣,“前置詞”是抗顏直陳。它不但表現了羅敷不事權貴、不甘受辱的高貴品格,也表現了她大膽、果敢的性格特徽。

  但是,在那個等級尊嚴的社會裏,一個農家姑娘要想不受汙辱,光有著不羨權貴的高尚品格、不甘受辱的堅強性格還是不夠的。詩人不想讓美被踐踏、被毀滅,隻好求助於智慧之神。讓羅敷在勤勞、堅貞、不慕權貴的品格之外,又具有聰明和智慧,賦予她高超的鬥爭藝術,這就是第三段的羅敷誇夫。這一段也可以分成三個層次:“東方千餘騎”八句是誇丈夫的威勢、富貴;“十五為小吏”四句是誇丈夫的才幹和地位;“為人潔白皙”以下四句是誇丈夫的品貌風度。羅敷抓住封建官吏們“小官怕大官、外臣怕近侍”的通病,用虛構的方式誇耀自己丈夫的顯赫聲勢:“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她的丈夫在千乘萬騎的簇擁下從東方而來,騎著高大的白馬,顯得一意氣洋洋、鶴立雞群,相形之下,那個駕著五馬的太守就顯得很寒酸了。有人把“東方千餘騎”解釋為是從抵禦東北外族入侵的戰場凱旋歸來,因為認定羅敷誇夫是實指而非虛構,這是不瞭解詩歌,尤其是漢樂府的習慣用語。漢樂府中,往往喜用“東方”、“南方”或“東南”這幾個方位詞,如“出東門,不顧歸”(《東門行》,“出門向東看”(《十五從軍征》),“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有所思》),“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孔雀東南飛》)等皆是如此。這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夫婿,不但威風而且也很豪奢,羅敷隻點出兩件,一是坐騎:“青絲繫馬尾,黃金絡馬頭”;另一是佩劍:“腰中鹿盧劍,可直千萬餘”。鹿盧,本是井上吊水的滑輪,這裏是說劍柄用玉做成鹿盧形。透過這兩點,對夫婿的其他服飾及用具的豪奢,就可以讓對方作進一步的懸想了。第二層是誇夫婿的才幹和社會地位,她這位丈夫很有才幹,而且仕途亨通。十五歲時還是個小吏,僅僅五年時間就當上了朝廷的大夫。漢代的大夫分禦史大夫、諫議大夫、太中大夫和光祿大夫等《大夫間職位、俸祿懸殊很大,其中以太中大夫最低(俸四百石》,禦史大夫最高《俸萬石》。羅敷因是隨口編造鎮嚇對方的,所以不可能、也不必說出具體的職務。另外,羅敷所說的“侍中郎”在漢代也是兩種官職:侍中或侍鄙。侍中為列侯以下至郎中的加官,無定員,因是皇帝的親信,魏晉以後實際上往往即為宰相。侍郎也是皇帝左右的親信,但職位較低(俸四百石)。羅敷在此也是有意采取模棱兩可的說法,故意不說出具體職務,讓對方造成更大的心理威脅。羅敷誇到這裏,已足以鎮嚇住這個五馬太守了,但為了進一步從精神上摧垮他,使他不但感到自己位卑職小、官運不佳,而且也使他覺得自己人物猥瑣、自慚形穢,因此羅敷在誇耀了丈夫的威勢、才幹和官階後,又加了個尾聲,誇耀夫婿的英姿風采:“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鬚。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座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前兩句是誇夫的相貌堂堂,一表人材;中間兩句是誇夫雍容風度,一付官派;最後兩句是誇夫品貌出眾,獲得同門和隨員們眾口一辭的稱讚和佩服。整首詩就在對夫婿的一片讚揚聲中結束了,至於使君這時如何張口結舌,尷尬狼狽以至灰溜溜地逃之天天,作者沒有再去描述,但這個充滿喜劇氣氛的結尾,已非常明白地暗示了這場鬥爭的結局,勝利當然屬於勤勞堅貞又聰明機智的采桑女秦羅敷。

  以上是對《陌上桑》的思想內容和藝術特色作簡要的分析。最後要指出的是,這首民歌無論是在文學上或史學上,都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

  首先,《陌上桑》中所反映的使君調戲羅敷,強迫共載,這正是東漢社會政治狀況的真實反映。東漢時代豪門貴族憑藉權勢搶掠民女是屢見不鮮的,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毫無忌憚。據《後漢書·梁冀傳》載:大將軍梁冀“使人複乘勢橫暴,妻略婦女。”《後漢書·梁節王劉暢傳》中,記載了梁節王劉暢掠取民女作為小妻達三十七人;《樂成靖王劉黨傳》中,又記載劉黨霸占民婦並暗殺其丈夫的罪行。當時就連宦官也“多取良人美女,以為姬妾”(《後漢書·卓超傳》)。因此《陌上桑》所描述的故事,正是這類事件集中而典型的反映,而且民歌作者還讓羅敷在反抗中用機智和聰明戰勝對方,這更反映了當時人民對豪門貴族的痛恨和戰勝他們的願望。

  另外,《陌上桑》中羅敷的“斥使君”和“誇夫”這兩個情節,不但表現了羅敷的堅貞、機智等美好品德,而且也使它在鬥智和趣味性上,超過了文學史上同題材的其他作品,從而使秦羅敷這位古代農家婦女的形象更加豐富,更富有挑戰性。在我國古代民歌中,表現農家婦女類似遭遇的,在《陌上桑》之前有《詩經·七月》,同時代的有《羽林郎》。《七月》中的那位女奴,對奴隸主的侮辱和霸占隻是愁苦和擔心,以至明媚的陽光照在身上,也不覺得溫暖和快樂:“春日遲遲,采繁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它隻是反映了奴隸社會中女奴們的悲慘遭遇,並沒有表現她們的反抗,更談不上反抗的勝利。在《陌上桑》以後,不少文人也想追攀這首民歌,寫了不少擬作,但都極力想闈割它的精神,有意識地把“拒使君”和“誇夫”這兩段刪去。如西晉傅玄寫的《艷歌行》,基本情節與《陌上桑》完全相同,前兩段的詞句也幾乎一樣,但他把“誇夫”這段改為“使君自南來,駟馬立踟躕。遣吏謝賢女,豈可同行車?斯女長跪對:‘使君言何殊?使君自有婦,賤妾有鄙夫。天地正厥位,願君改其圖’”。一方是恭敬有禮地遣使聘問,一方是卑謙地跪對長告,顯赫的夫婿也變成了鄙夫,於是“誇夫”也就變成了跪告陳情,這一改動雖符合了“溫柔敦厚”的詩教,但羅敷的機智潑辣性格,和民歌的戰鬥鋒芒也就消逝了,這也使我們從反麵認識了《陌上桑》思想價值之所在。

相逢行

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如何兩少年,夾轂問君家。
君家誠易知,易知複難忘。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鄲倡,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
黃金絡馬頭,觀者滿路傍。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
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音聲何雍雍,鶴嗚東西廂。
大婦織羅綺,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調絲未遽央。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中國封建社會生活的兩個側麵。一方麵是病婦、孤兒,“冬無複襦,夏無單衣”,“盎中無鬥米,架上無懸衣”,輾轉在飢寒交迫的死亡線上;另一方麵則是達官顯貴,酒山肉林,黃金為門,白玉為堂,過著極為奢侈荒淫的生活,以幹預生活、美刺現事為其特色的漢樂府,對這兩方麵都多有表現。它不但透過《東門行》、《婦病行》和《孤兒行》等來反映人民的疾苦;另又透過《相逢行》、《雞鳴》和《長安有狹斜行》等來揭露上層統治者的荒淫和奢侈。

  《相逢行》最早見於《玉台新詠》。《樂府詩集》收在《相和歌·清商曲》中,它描繪一個兒子為侍郎的豪富人家的種種排場和享受。與《雞鳴》和《長安有狹斜行》不同的是,它不是直接揭露和諷刺貴族們奢侈生活和腐朽的精神麵貌,而是客觀地描繪其宅舍之富麗、場麵之氣派,使人感到似乎是在稱頌或豔羨,把深刻的諷刺和否定,含蘊在類似祝辭的描述之中。

  詩以一個不更事的少年向歌者打聽這位富貴人家開始:“如何兩少年,夾轂問君家”。“轂”是車輪, “夾轂”是說兩個少年站在車的兩旁詢問。這位侍郎之家如此富貴顯赫,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而這位少年居然不知君家的名姓和住址,這固然反映了這位少年的年幼無知,但從歌者對有人竟不知君家的驚詫中,也反襯出這個豪家聲名的顯赫,因為“君家誠易知,易知複難忘。”像這樣的豪門太容易打聽了,而且一日一知道,就會給人極深的印象,使人無法忘記。用歌者和路人的對話與感慨作為開頭,不但新鮮別致,而且渲染了氣氛,製造了聲威,使人們對此豪家的聲勢地位,一開始就形成了一種震攝感。

  接著,詩人就開始直接描述“君家”的豪華氣派和顯赫地位:黃金為門,白玉作堂,這是誇張其住宅的豪奢;飲酒作樂,歌妓舞女作陪,是敍其生活的荒淫;中庭植桂,華燈耀目,是渲染家中陳設的精美,也是暗示其輝煌的家運和氣勢;“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則是寫其家庭顯赫的地位,也是在交代能如此豪奢的原因。侍郎,官名,為天子近侍之臣,出入宮禁管文書起草。以上是描述“君家”住宅的豪奢、陳設的精美、生活的荒淫與地位的高貴,是歌者在客觀地鋪陳。下麵透過一個小鏡頭——侍郎回家度假時的顯赫聲勢和觀者的反應,來寫其熏天的氣焰。漢代規定:朝官五天可回私宅一次作為休假,又稱休沐。詩中的“五日一來歸”說的就是回家休假時的情形。歌者不說這位侍郎車騎之盛、侍從之多,也不說府第生輝,以此驕人,而說“道上自生光”,似乎道路也因侍郎的來歸增加了光彩,這仍是一種明譽而實諷的表現手法。同樣地,寫這位侍郎的服飾佩帶,隻點了一句“黃金絡馬頭”,寫周圍的觀者反應也隻有一句“觀者盈道旁”。魯迅先生認為這種以點帶麵的手法,可以“窺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盡傳全神。”馬絡皆用黃金,其服飾佩帶的豪奢可知;道旁觀者如堵,其驚歎沸揚之聲即可聞。

  以上三節是鋪敍侍郎家的豪奢和富貴,其表現角度是歌者的眼中所見和口中所道。下麵兩節仍是在渲染其家的雍容華貴。但表現角度改成侍郎眼中所見和小婦的口中所道。這位侍郎進門之後朝左一看,是排列成行的三十六對鴛鴦,右邊則是養鶴之所,群鶴正在清唳。“東西廂”是複義偏指,專指右邊的西廂。鴛鴦和白鶴都是珍禽,漢代的富貴人家常在家中飼此物。如西漢的太傅霍光就在“園中鑿大池,植五色睡蓮,養鴛鴦三十六對,望之爛如披錦”(《西京雜記》)。歌者在寫了“君家”的珍禽後,再寫他家中的眷屬:大兒媳在織綺羅,二兒媳在織流黃。綺是一種有細密花紋的綾,羅與綺相類,但質地更輕軟。兩個兒媳都在幹活,隻有小兒媳無事可做,挾著瑟到高堂去彈給公婆聽。據《顏氏家訓·書證》說:“古者子婦供奉舅姑《公婆》,旦夕在側,與兒女無異。”倒沒有宋以後那麼多忌諱。“大人”在此是對公婆的尊稱,“未遽央”是漢時口語,即沒有完的意思。最後兩句的意思是說:“老人家且安坐吧,我調弄瑟弦,彈奏曲調還沒有結束呢!”詩人寫了三個媳婦,前兩位是陪襯(當然也說明了即使在貴族豪門,婦女地位仍然是低下的》,小婦行為方是主體。詩人寫小婦,也不是像清代學者所理解的那樣,表現“小婦獨承寵,古文不令識作”(陳祚明《漢詩解詁》),而是意在表現豪貴人家管弦盈耳的享樂生活。《漢書·張禹傳》說話,漢成帝時,宰相張禹“身居大第,後堂理絲竹管弦”,有次他將代崇帶到後堂去飲燕,“婦女相對,優人管弦鏗鏘,及樂,昏夜乃罷。”《相逢行》的最後幾句,正是意在表現這種侯門聲樂“昏夜乃罷”的享樂生活。

  綜上所述,這首樂府詩透過不同的表現角度:歌者的口、觀者的眼及侍郎返家時的所見所聞,把一個富貴人家豪華的居處、奢侈的生活,充分又如實地描繪出來。透過這些客觀的描繪,把歌者對此的卑棄與否定,暗暗地傳達給讀者,讓我們在一番思考之後接受下來。如“作使邯鄲倡”句,表麵上看是如實記述主人家驅使歌妓為之奔走服務。但透過這句,主人翁的頤指氣使,把下層歌女呼來喝去的盛氣淩人之態,也暗暗地表現了出來。再加寫侍郎回家這一段,表麵上看是客觀描繪,不加一句褒貶,但“道上自生光”的感慨,黃金作馬絡的描繪和觀者如堵的誼染,使我們感到上層貴族的熏天氣焰和逼人威勢,觀者的喟歎、歌者的褒貶是不難從中覺察的。為了更加說明這點,我們可把此詩與同是樂府詩的《雞鳴》作個比較。《雞鳴》中的主人翁也是個豪門權貴,其豪華的居處、奢侈的生活、熏天的氣焰,與這位侍郎家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黃金為君門,璧玉為軒堂。 上有雙樽酒,作使邯鄲倡。劉王碧青甓,後出郭門王。舍後有方池,池中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 鳴聲何啾啾,聞我殿東廂。兄弟四五人,皆為侍中郎。 五日一時來,觀者滿路旁。黃金絡馬頭,熲熲何煌煌!

  但在這段描繪之前,明確交代這四五位身為侍郎的兄弟皆是 “蕩子”,是鑽了刑法的空子才爬上高位的:“蕩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刑法非有貸,柔協正亂名。”在此之後,又寫他們兄弟五人互相傾軋,李代桃僵,諷刺挖苦得相當尖銳深刻。由此看來,如說《相逢行》“意取祝頌”,是說不過去的,隻不過它的挖苦諷刺,是用寫實的手法和祝頌的方式作為掩蓋罷了。

  最後要指出的是,《相逢行》中所描繪的貴族豪門的奢華生活,是以漢代社會上層統治者驕奢淫逸的生活作為藍本的。西漢成帝在元始四年《公元前13年》下的詔書中承認:“方今世俗,奢僭罔極,靡有厭足。公卿列侯,親屬近臣……或灑奢侈逸豫,務廣第宅,治園池,多畜奴婢,被服綺轂,設鐘鼓,備女樂,車服、嫁娶、葬埋過製”(《前漢書·成帝紀》)。東漢章帝在建初二年的詔書中也切責“今貴戚近親,奢縱無度。嫁娶送終,尤為僭侈”(《後漢書·章帝紀》)。皇帝責備權貴奢侈,其實,權貴們的奢侈之風正源自皇帝。漢哀帝對寵臣董賢賞賜無度,僅良田就兩千多頃。董賢死後家產被斥賣,得錢三十四萬。大將軍梁冀是東漢衝、質、桓三朝元老,仗著妹妹是太後,“遣客出塞,交通外國,廣求異物”,奢侈無度。單他興建的私人苑囿,就綿延近千裏,連他的孌童秦宮打鳥用的彈丸也是用黃金製作的(《後漢書·梁冀傳》)。桓帝時抄其家產達三十多萬萬,以至當年天下租稅減免一半。漢樂府《相逢行》正是對這種社會風氣的概括和典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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