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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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常約瑟:我的父親常子華

(2017-05-03 21:56:46) 下一個

很難想象,一個在民國時期口若懸河的英語演講家,在出席外國駐青島領事館的社交與商務晚宴上,麵對著一群西裝革履的外國人,始終穿著具有中國特色的大馬褂,意氣軒昂地以一口流利的英語發表演講,以他純樸的思想、情感、真摯、幽默和熱情,去觸動聽眾的心靈。

這張照片拍攝於1940, 青島。 父親常子華,母親梁今永,大姐常以斯,二姐常路斯,與外國友人一家合照。

在我心中,父親是個熟悉,卻又陌生的人。

說他熟悉,是因為在我兒時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裏,他給了我溫慈的父愛。他經常帶著我,去青島魯迅公園海邊,教我如何去砸開黏伏在礁石上的海蠣子殼,用手掏出鮮美的海蠣子肉來生吃。他經常為我做早餐,他拿手的廚藝是煎“荷包蛋”,把雞蛋的兩麵煎得略帶黃色,但裏麵的蛋黃仍然保持鮮嫩。當他把煎好的“荷包蛋”放在我的盤中時,他總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地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雞蛋。

兒時的我喜歡聽他“拉鋸”。他有一片薄薄的、易折曲的鋸。他把鋸的一頭夾在兩腿中,左手拿著鋸的另一頭,右手持一個粗粗的弓子,在鋸的脊背上拉弓滑動,產生出優美的聲音。特別是當他夾著鋸的兩腿顫抖時,他的鋸發出如同在小提琴上左手柔弦似的顫音,令人神怡心醉。

說他陌生,是因為他很少對我講述他的過去,他對於自己在“萬惡的舊社會”時期的工作、生活情景拑口禁語。這使得我對民國年代父親的經曆了解甚少,他的一生距我是那麽遙遠,神秘莫測。

父親教我英語

我對父親的無知,可以從兒時與他的一次短暫對話中略窺一斑。雖然與父親的這個對話發生在半個世紀前的青島龍江路上的老宅裏,現在想起來仍然讓我羞愧得臉紅到耳根。

那是在1964年我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學校裏來了一位臨時代課的年輕女教師。也許她打聽到我是個求知欲較強的學生,就問我是否願意在課外跟她學英語,我立即欣然答應。這是我第一次學習英語。她在給我上的第一堂課中,除了教我英語的二十六個字母之外,還教了我兩句英文口語:“Good morning!” (早安)與 “How are you?” (你好嗎?)這位年輕女教師給我布置的家庭作業是每天要反複大聲念出這兩句英文,她告訴我張開口大聲念英文是個有效率的學習方法。

回到家裏,我效仿女教師在學校裏教給我的口音,大聲地練習著這兩句英語:“狗得貓擰!好啊油?” 我的怪聲怪氣、夾雜著青島地方口音的“英語”聲傳到了正坐在沙發上閱讀英文版巜北京周報》(Peking Reviews)的父親耳朵裏。從來不過問我學校功課的父親,把手中的《北京周報》放在一邊,好奇地走到我的書桌前,問我在念什麽。我如實匯報,把我從女教師那兒學到的這兩句英文句子拿給父親看。

父親看後忍不住地笑起來。他對我說:“你的發音不正確,讓我來教一下你吧。” 他以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念了一遍:“Good morning!”“ How are you?” 父親抑揚頓挫的語音,與我從女教師那兒聽到的生硬艱澀的發音大相徑庭。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混沌茫昧,竟然對父親說:“老師在學校裏不是這樣教的,你念的不對。” 在我心目中,學校裏老師教的一定是正確的,父親的語音雖然娓娓動聽,但與女教師的發音相差太大,一定是錯的。

對我的愚昧無知,父親既沒有大加斥責,也沒有嚐試說服我去聽從他的指教。他走到老宅的窗口前,望著庭院裏幾株盛開的丁香花樹,沉思了片刻,便坐回到沙發上,撿起他的英文版北京周報,重新默默地讀起來。

而我傻傻地按照女教師的青島土話口音,繼續在自己的房間裏郎朗高聲念道:“狗得貓擰!好啊油?” 我自以為是地相信,我從年輕女教師聽到學到的,是最標準的英語口音。

九年後父親在文革中死去,我在陪伴孤獨的母親的幾年中,從她思念父親的言談裏探聽到父親生前職業的蛛絲馬跡,才曉得當年被我認為英文”念的不對”的父親,竟然是一位在英語上造詣頗深,並在英國大型企業裏工作多年的高級主管。

多年來我常常思索,為什麽當年父親沒有像“虎爸”一樣事無巨細地過問我的學業?為什麽當時他既沒有斥責我有眼不識泰山,也沒有嚐試說服我去聽從他的指教?當他佇立在老宅的窗前,凝視著院子內盛開的丁香樹,耳朵裏充斥著令他哭笑不得的“狗得貓擰,好啊油?”時,他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

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意外地看到了我哥哥的人事檔案,在他的檔案裏,父親的生平過往均有記載,那些幹巴巴的記錄條目毫無感情,且帶著令人痛心的時代印痕,但卻讓我覺得如獲至寶,我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父親向我走來,他的樣子在我的腦海中越來越清晰起來……

農民兼報童

父親常子華,原名常行光,生於1897年,清朝光緒二十三年,丁酉年(雞年)。父親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二日。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在他出生的前兩個月,即十月十日,德國因兩名德國傳教士在山東巨野縣被當地的大刀會所殺害,派軍艦強占了膠州灣(晚清時青島的前稱)。這似乎注定了父親的一生與青島結下了不解之緣。

父親的老家在廣東南海縣。祖父是個貧農。祖父除了務農之外,還學了一手製做木板鞋的手藝。農閑時他把自己手工製做的木板鞋賣給左鄰右舍的村民們。父親從小幫助祖父在田裏種水稻。由於家境貧困,他幼時隻讀過四年私塾就停學了。可貧困的家境阻止不了父親的求知欲,他在農閑時當上了報童,利用這個送報紙的機會,偷讀報紙而自修識字,了解天下大事。父親從此養成了讀報紙的習慣。

少年的父親為了“脫貧”,離鄉背井,隻身來到上海,在一家小店鋪裏謀得一店員職位,成為一名進城打工的農民工。

父親夢想讀書

晚清與民國年代,許多外國的傳教機構在中國從事教育亊業。父親打工的店鋪附近,位置於上海外灘,蘇州河邊南潯路的聖芳濟學院(St. Francis Xavier’s College),就有一所天主教的教會學校(即今日上海市北虹高級中學的前身)。這所學校由耶穌會(Jesuit Fathers)創建於1874年,二十一年後因為耶穌會缺乏人力與財源,學校由法國聖母小昆仲會(Marist  Brothers)於1895年全麵接管下來。

現在人們一般隻曉得上海聖芳濟學院是個中、小學校,很少有人知道這所學校在早期也開設過大學課程,曾經招收過少數大學生,這就是為什麽學校的創建人以學院(College)為學校命名。

父親每天打工都要在蘇州河邊的南潯路經過這所學校,看著衣冠楚楚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學生們歡快地進出於學校的大門,聽著學校南大樓頂上的大鍾定時發出低沉宏亮的鍾聲,年少的父親不禁萌生了要想跨入這所學校門檻讀書的夢想。

農民工上大學

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工去上大學,不管是在民國初期百端待舉的年代,還是在二十一世共和國經濟起飛的時代,都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奢望上大學的農民工麵對著兩個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礙。

第一個障礙是入學“高考”。上海聖芳濟學院是一所注重教育質量,不追求學生數量的學校。學校以精英管理的理念為宗旨,在創校後的頭二十年期間,每年隻有幸運的八十多名高材生通過嚴格的入學考試被錄取為新生。而大凡離鄉背井進城打工的農民工都沒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既使他們之中的少數人曾經讀過幾年書,但在揮灑汗水勞累了一天之後,他們已經精疲力盡,根本無力再去啃書本了。 對於這些處於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工來說,在“高考”中拿到高分數是個望塵莫及的癡想。

農民工的父親,憑著他堅韌頑強的毅力,白天在店裏打工,晚上在宿舍裏廢寢忘食地自修學習文化課,竟然以優異的成績,在1914年他17歲時,通過了聖芳濟學院的“高考”,進入了當時許多學子夢寐以求的這所私立學校的大學商科。

農民工上大學的第二個障礙是無力交付大學學費。聖芳濟這所私立學校的學費高昂,與父親同年入校的學生大都是外籍子女或家境比較富裕的中國“富二代”。父親雖然以優異成績考入,卻沒有經濟能力交付昂貴的學費。幸運的是,當時聖芳濟學院提供了一種函授課程。已經工作的人,特別是像父親這種的農民工,可以一邊白天繼續打工維持生計,一邊晚上在家自學函授課程。函授課的學費比較低,父親可以勒緊褲腰帶省吃儉用付出學費。
由於聖芳濟學院初期隻招收在上海工作的外籍人員的子女,從1884年起才開始招收少量華人學生,所以早期聖芳濟學院所采用的教材全部是用英文編寫的。這為父親的英文程度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考入英商卜內門公司

對父親來講,1916年是一個值得記念的年頭。在聖芳濟書院函授學習兩年之後,一則在上海英文報紙上不起眼的招聘廣告,改變了父親一生的命運。

這個招聘廣告是英國的卜內門洋堿公司(Brunner Mond &Co.,Ld)刊登的。卜內門公司是一個世界聞名的純堿、肥料、化學製品的製造商。這個英國公司與美國的杜邦公司、法國的法本公司同時稱雄於世界的著名化工產品企業。在民國初期,卜內門公司占據了80%的中國化學品市場,經營種類繁多的化學品和藥品,除經營自己公司的產品外,還代理了十餘個國家的四十多種其他產品。隨著中國市場對化工產品的需求逐漸增大,卜內門公司需要增添新員工來經營越來越大的生意。

卜內門公司新增添的職位是初級見習生,因為是洋行,招聘廣告把英文列為一項重要的資格考量條件,而英語是父親潛精研思的強項。這是一個千截難逢的機遇,父親決定去碰一下運氣。

功夫不負有心人,父親果然在眾多應征者之中脫穎而出,於1916年秋天被卜內門公司雇用為初級見習生。新的工作是在卜內門公司天津分行,隻身北上之前,他辭去了在上海店鋪裏的工作,戀戀不舍地告別了聖芳濟書院對他寄於厚望的老師們。

卜內門公司

父親將要去工作的英商卜內門公司開創於1873年,總部設在倫敦,創始人是英國人布魯內爾(John Tomlinson Brunner)和門德(Ludwig Mond). 這兩個年輕人借了二萬英磅,合夥注冊成立了一個小公司。公司的名字取自二位創辦人的姓氏 Brunner Mond & Company. 在公司成立的一年前,1872年,門德Mond 聽說一位比利時科學家Ernest Solvay發明了一個如何製做出純堿的新科技。這個新科技比傳統的Leblanc製做程序更有效率,所采用的原材料更容易找到,生產程序中產生的廢料也會大大地減少。年輕的門德Mond看到了商機,他立即隻身飛去比利時拜見了發明家Earnest Solvay, 與之簽定了一個君子協議,授予他的公司在美國及英國專利權采用這個製堿的新科技。

兩個年輕人決定把他們的製堿廠設在Weaver河口邊上的Winnington 城內,因為這條河可以提供運輸的便利,在河道中用船可輕易地把原材料運進工廠加工處理,再把處理好的成品用船運輸出去。創業的頭幾年非常艱難,兩個年輕企業家耗費了五年的時光,終於摸索出一套有效率的生產程序。1878年,他們成功地減低了生產成本,提高了生產效率,以低於其它廠商的價格賣出高品質的產品,在英國的堿市場上占據了一席之地。

逐漸地,利用新科技生產出高質量低成本產品的卜內門公司,發展成為十九世紀末英國最富有的化學公司。1926年,也就是父親在卜內門公司裏工作的第十個年頭,卜內門公司與另外三家英國化學公司合並,改組後的公司定名為英國“帝國化學工業集團”(Imperial Chemical Industry Ld),簡稱ICI,在全球化工行業排名前十。中國人比較熟悉的諾貝爾獎金基金會的捐贈人諾貝爾先生所創建的諾貝爾公司(Nobel Industries), 就是合並的三家公司之一。改組後的ICI在民國時期的中國分公司沒有改換公司名稱,因為卜內門的品牌在那時已經在中國各地打開了知名度。

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卜內門公司所引進的西方先進化學、純堿、化肥、染料、油漆等製品,對中國工業的崛起起了積極作用。五十年代初,卜內門公司與其它在中國的洋行一樣遭受到相同的厄運,被冠以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之一“帝國主義”的罪名而驅逐出中國大陸市場。八十年代中國大陸門戶重新開放,卜內門公司卷土重回大陸。今天中國市場上著名的油漆品牌“多樂士(DULUX)”就是該公司旗下的品牌。公司產品因其卓著品質獲得消費者及國內工程業主的認可而被廣泛使用,例如:中國外交部大樓、中國銀行總部、上海證券大廈、廣州中信廣場等工程均采用了卜內門公司的產品。(注釋1)

升任洋行高級主管

1916年,19歲的父親進入卜內門公司天津分行,他從薪酬微薄的實習生幹起,一幹就是三十八年。 在1925年他二十九歲時,被公司分配到青島分公司任職。從此,父親愛上了這個碧海藍天、山岩聳秀、林木蓊鬱的美麗城市。他在這座使他心醉的城市找到了他心愛的女子,他在這兒談戀愛、結婚、成家立業。 他靠著自學天賦和腳踏實地的實幹精神,勤奮地工作,經曆了不同職位上的各種考驗與磨練,學習洞悉了公司的運作管理,成為卜內門公司眾多員工中的佼佼者。1946年,父親被提升為公司在華的高級主管:代理總經理。

在中國近現代工業曆史上,青島在造船、機車、橡膠,紡織、食品、家電等輕、重工業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特別是在紡織、染色料有機合成、食品發酵、造紙等工業領域中,青島更是取得了傲人的成就,成為中國工業革命的一個典型縮影。這些工業的兩大基礎原料,酸和堿(因民國初期國人無法生產出高質量的產品),大部分都是通過父親工作的卜內門公司進口,國人稱之為“洋堿”。

在業務往來中,父親常子華與民國時期青島的各界民族工商人士建立了良好的互動關係,成為青島商界知名人士。他為青島民族企業提供了高質量的良好服務,贏得了廣大客戶的信任與尊敬。

父親的書房

在青島龍江路老宅的小閣樓上,父親有一間書房。文革之前家裏人都生活在樓下的幾間大屋子裏,我從未見母親進去過小閣樓這間書房,孩子們就更不用說了。平時,隻有父親一個人在這書房閉門讀書,這裏仿佛是他遠離塵世的聖地。

1965年我十三歲時,有一次出於好奇,偷偷溜進了父親的這間書房。書房裏有一個很大的書架,上麵整整齊齊存放著上千冊藏書,令人感到一種莊肅幽靜的氣息。書房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紅木書桌,桌子上有一盞帶有墨綠色燈罩的台燈。我環視四周,眼睛即刻被長長一排橙紅色有燙金字樣的精裝英文書冊所引吸。它們靜靜地佇立在從閣樓窗口穿射進來的陽光中,散發出金黃色的粼光,在眾多書籍中倍顯突出。我禁不住踩上一把椅子,爬上書架,取下其中的一本書來翻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印刷裝訂得如此精致典雅的書:燙金字體的書名印在書脊背上,整個封麵沒有任何文字,卻在中央有一塊樹紋似的圖案,覆蓋其上的是由抽象派畫家描繪的看似斷斷續續、無規則的線條,卻又充滿神秘美感,給人無限的想象空間。它們像是一層蜘蛛網那樣輕薄,又像是科學家顯微鏡下的元素圖像那樣神秘。書裏的紙張略呈黃色,上麵密布著我一點也看不懂的英文字。我注意到在書中每一篇文章之前,都有一幅精致的外國人頭像,在這些人物肖像與文章之間還夾著一張柔軟輕薄的透明紙張。因為看不懂英文,我把書翻了幾下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書架的原處,從椅子上跳下來,悄悄地溜出了書房。

 


原載:http://hx.cnd.org/2017/05/01/139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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