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問我,為什麽多年來自認為無宗教信仰的我,現在又回到了基督教的信仰。
要我解答頗不容易,因為宗教的本質是很偏向於個人的。但我相信許多人在尋找一種可滿意的宗教時,曾遭遇和我相同的困難。一個有思想的人若處在漫無目標的信仰中——不管稱它為哲學或宗教——來了解自己,以及自己的動機、行為和歸宿。
三十多年來我唯一的宗教乃是人文主義:相信人有了理性的督導已很夠了,而知識方麵的進步必然改善世界。可是觀察二十世紀物質上的進步,和那些不信神的國家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我現在深信人文主義是不夠的。人類為著自身的生存,需與一種外在的、比人本身偉大的力量相聯係。這就是我回歸基督教的理由。我願意回到那由耶穌以簡明方法傳布出來的上帝之愛和對它的認識中去。
為著說明我的立場,我想應該敘述一點自己的背景。我是一個第三代的基督徒,父親是長老會牧師,在閩南離海岸約六十裏一個偏僻山穀中的小鄉村傳道。在那裏我過著非常愉快的童年——靠近上帝和它的偉大創造。我所接觸的世界何等美麗,綜錯山峰上的燦爛行雲,夕陽底下的淡灰色草原,溪間流水所發出潺潺水聲??我所以提起這些,乃是因為這些記憶和我的宗教信仰頗有關係。它們使我厭惡一切造作、複雜、和人為的瑣碎事物。
第二件事是我童年時代的家庭生活。我們家宗教氣氛非常濃厚,充滿著基督教的純潔和愛,以及追求學問的熱心。說來也許難以叫人相信,在那樣偏僻的小鄉村中,而且是當慈禧太後還統治著中國的時代,我父親卻告訴我關於柏林大學和牛津大學了,且半開玩笑地說希望有一天我能到這些大學念書。我們一家人都很會做夢!我到上海進大學之初,自願選修神學,準備參加教會工作。可是神學上的許多花槍很使我厭煩。我雖然相信上帝,卻反抗教條,於是我離開了神學和教會。愛默生所說的一句話很可以描寫我那時的情況:“你不可能藉死的公式認識上帝,但從花園小徑走去或者可達。”那時我離開了教會,在花園中徘徊,尋找那可通的途徑。另一叫我傾向於我不要宗教的力量,這時也活動起來。
大學畢業後我到北京清華大學教書。和許多教會學校出身的學生一樣,我對於中國民俗非常生疏。我幼年時就熟識約書亞的號筒吹倒耶利哥城垣的故事,可是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孟薑女哭塌了一段長城的故事。來到這曆史性的古都,又接觸了真實的中國社會,這才對自己的無知深覺慚愧,於是埋頭研究中國文學哲學,對教會給我的教育及其他一切均生反感。記得我之決意脫離宗教是在一位同事談話之後。他根據儒家的人本觀念說,“隻因我們是人,所以我們得做好人。”孔夫子提倡禮、忠恕、責任心,和對人生的嚴肅態度。他相信人的智能,也相信人藉著教育的力量,可以達到完美境界。這種哲學和歐洲的人文主義頗相似,現在成為我自己的哲學了。許多年來我滿足於這種哲學,相信人的理性足夠改善自己及改善世界。
可是在我的生活中,從思想和經驗所得,對此漸生疑念。我看出人的自信心的增加並不使他成為更好的人,他可能比前機智,但是比那站立在上帝麵前的人,他是一天天減少謙讓溫和的氣質了。現代史指示我們,人淪入於野蠻的危險性何等之大,盡管物質生活和技術知識是很進步的。
我對人文主義的信仰既逐漸減退,因此常常自問,有沒有一種宗教可以滿足那些受過現代教育的人?東方有許多卓越的道德學說和宗教,其中重要的有佛教和道教。但這兩種宗教都不能解答我的問題。佛教以慈悲為本,認為這感覺世界不過一幻景耳,而人生的一切都是至堪悲憫的。對來生的盼望和對今世的逃避——各種宗教都含此種成分——幾乎是佛教最牢不可破的觀念。
道教提倡一種對那虛幻、無名、不可捉摸而卻無所不在的“道”的崇敬,而這“道”就是天地主宰,他的法則神秘地和必然地管轄著宇宙。道教所主張的謙虛和新約《聖經》中的登山寶訓頗為相近。道教的先知老子確是一位傑出教師,可是它那回複自然和拒絕進步的本質對於解決現代人的問題不會有什麽貢獻。
我想這時期我已不知不覺地傾向於童年時代的基督教信仰了。可是那教條式的說教使我難以聽見信仰的心聲,相信有許多現代人交互同感。我的內人無論同我旅行到什麽地方總是要上禮拜堂去的,有時我陪她同去,但往往又因聽見那些不甚高明的證道演講而失望回來,以後就不想再去了。我正走在十字路口不知往何處去。某一禮拜天在紐約,內人又勸我陪她同往禮拜。這回是我的轉機了。當天所聽見的證道內容豐富,令人興奮,台上牧師並不耍神學上的花槍,卻深刻而富啟發性地道出基督教信仰的一個基本要點——永生。從此以後我每禮拜都上那禮拜堂去,內心殊覺喜慰,自自然然地,未經與家人商議,我恢複了對基督的信仰。
現在我重新體會到耶穌那簡明、純樸,可敬畏而發人深省的教訓。曆史上從來沒有人說過像耶穌所說的話,也沒有人以這樣的愛心說話:“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曆史上也沒有人能說出如此美麗的話:“這些事你們既作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比擬的教訓!”天地之主這樣說,怎不使人油然生敬畏之心呢?
上帝已不再是虛幻的,它已從耶穌基督身上具體地表現了出來。這就是宗教,完整而純粹,絕對不是一種假設。沒有任何一種宗教能給予這種從上帝而來的親切感力。建立個人與上帝之間的關係乃是基督教的無比貢獻。人往往企圖以自己的思想及形式加在純樸的真理上麵。那些希望接近基督福音之無比能力的人,往往要與那些蒙蔽這能力的教條相抗拒。我想現代所累積的關於宗教的學問,很可以和耶穌時代的律法及先知的學說相競賽。耶穌為我們清除了這一切,把純樸真理的核心指示我們,命令我們愛上帝和愛鄰舍,以後又補充說:“一切律法和先知的話都包括在這兩條誡命中了”。
現在我不再詢問有沒有一種能使那受現代教育的人得到的滿足的宗教。我的搜尋已告終結,我已回到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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