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妖筆耕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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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夢外(75)天鵝和癟三之愛

(2017-03-01 08:13:47) 下一個

長山說,“柳慧,我不想看著你求我!不是做多少家務的問題,而是我的後半生還很長,我終歸能找到愛我的女人,我要自私一回,我現在就搬走,樓房留給你和郭傑,我淨身出戶。”

長山說走就走,柳慧哭著也沒攔住;長山在自己的維修部搭了一張床,買了一個煤氣灶,一頭鍋,幾隻碗,一把筷子。

長山三歲喪母,母親的形象也就是照片上的樣子,沒有長皺紋,也不曾長白發。父親後來給他娶了繼母,繼母又生了兒子,不是繼母不好,是繼母隻顧著自己的親生的兒子,除了管他飯和衣裳,其他一概不管不問,父親辛辛苦苦在外麵做事,回到家來,卷著一身的疲憊,看長山功課尚可,最多問問他今天在學校有沒有調皮打架,有沒有拉女生辮子,老師有沒有用粉筆頭砸他,長山一一回答沒有,當爸的便了了當日作為父親的責任。長山在這冷若冰霜的家裏,生活毫無生趣,悶頭吃飯,低頭做作業,埋頭睡覺,連背也鬱悶得直不起來,這讓他本來不高的個子更低了。

柳慧是他的高中同學。當時教室裏的桌子共有四列,兩邊各有一列,中間的兩列是兩張桌子並在一起的,沒有過道隔離,他和柳慧就坐在沒有隔離開的兩張課桌上,所以是半同桌。柳慧那時愛笑,長山特別愛看她笑,她的笑,暖暖的,陽光的,和家裏的冷若冰霜和沒有生氣形成了多麽強烈的對比啊!

那時候好多村子沒有高中,隻有鎮上才有。高中生隻能住校,睡的是一張大炕,因為是重點高中,學生們蜂擁而來,人多炕少,所以學生們很有創意地把褥子一個疊一個的鋪將過去。家裏帶的褥子是單人床的尺寸,孩子隻睡在半張褥子上,其餘的半張壓在了旁邊的學生身下,倒是厚墩墩的不硌真在發育的單薄身子。

那時候時興長虱子,長山洗衣服又不勤,上課時奇癢難忍,手伸到棉褲裏去捉虱子,一捉一個準兒,肥鼓鼓的,喝飽了他的血。細心的柳慧發現了他的舉動,還看到了肉鼓鼓的虱子,她倒是沒有驚叫,反而在下課後悄悄對他說,“用開水燙燙衣服就好了!你媽沒有告訴你嗎?”

“我媽死了!”長山沒有表情地說。

柳慧沒想到觸到了他的痛處,怯怯地低下了頭,心裏泛起了同情。

不管怎樣,小長山被小柳慧發現了上課捉虱子的可恥行徑,便下決心根除虱子,放學後當即打了一大桶開水,把衣服放在裏麵燙,還拿了一根棍子,痛快地攪著。後來他笑嘻嘻地對柳慧說,“他們死得好慘!屍橫遍野。”

小柳慧捂住嘴嗤嗤地笑,笑得好可笑,他雖然有些窘迫,看著她可笑的樣子,自己也忍不住大笑,雖然是在笑自己。

隔天柳慧又給他塞了幾塊兒糖,說是她爸爸給她買的。

他對她憨憨地笑著,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一塊兒糖紙,那香香的,甜甜的味道一直沁入到他的血液裏,那是奶糖,他從來沒有吃過,而且是一個漂亮的女生給的糖。多年以後,直到今天,那香甜的味道都一直停留在喉嚨口。

他日漸迷戀她的笑,卻更加努力地學習,因為大學是一張改變命運的通行證,它不僅讓他逃離開那個家庭,更重要的是他將來會有工作,讓他跟學習成績優良,美麗的柳慧之間的鴻溝變平。

有一次下完晚自習課,長山聽到柳慧跟一個女同學聽嘟囔,“楊老師要我給他洗衣服。”楊老師是英語老師,是男的。柳慧大概不願意,卻又不能得罪老師,權當話裏發泄一下。

柳慧說完就快步執行楊老師的課外洗衣任務了。

長山不知怎麽覺得好難過,因為看見柳慧難過,柳慧要去為一個男人洗衣服。他跟了上去,跟到辦公室門口,把頭貼在門上,仔細地聽。

長山沒有聽到倒水洗衣服的聲音,而是聽到柳慧含混的喊聲,“你放開我!放開我!你這個流氓!”

長山推門,門當然是鎖著的,情急之下扛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玻璃窗上砸了去。正在撕扯柳慧衣服的楊老師趕緊爬了起來,柳慧趁機快步打開了門,長山衝了進來,看見那平時風度翩翩,滿口洋話的楊老師捂著光了的下半身躲躲藏藏,便喊著“你這臭流氓”打了他好幾拳。

當下柳慧和長山兩人跑到校長辦公室兼臥室(校長也住校),匯報了道貌岸然的楊老師。

這楊老師是全校英語教得最好的,但是他如此下流不堪,校長隻好忍痛割了這流氓英才。

柳慧自此對長山感激不已,長山沒那麽多錢去灶上買菜,所以經常是饅頭就鹹菜,鹹菜是炒好放在玻璃罐子裏的,油味兒十足,可是終究不能當做正菜,柳慧會偷偷塞給他一塊臘肉,讓他打打牙祭。

長山被這臘肉激勵著,學習成績青雲直上,將來考個好大學是沒有問題了。誰想到高考第一天,在考場門口,被楊老師和另外一個男人叫住,隨即被拖住,拖到一個破爛倉庫裏,被綁了四肢,扔在地上。楊老師卻在那裏喝著健力寶,喝著啤酒,就著花生米,和其他幾個賴皮打撲克。而他,生不如死——他與高考失之交臂,與柳慧之間的那條鴻溝更深了。

也許,本來,相貌平平的小癟三和美麗的白天鵝柳慧之間本來就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的,現在,他更沒有資格愛她了。

柳慧後來聽說他沒有參見高考,忙問他原因,他說這幾天病了,耽誤了高考。

柳慧直喪氣地掉眼淚,“怎麽就湊到這幾天病呢?”

柳慧考了師院英語係,長山進了高考複習班。

第二年,長山考上了柳慧所在的城市的機械學院,便覺得時不可待,迫不及待地向柳慧表白了;而柳慧,告訴他她已經和鄭仲群進入熱戀。小天鵝飛了。

一個人,一段路,不走到眼前,原來都是難測的。

現在,長山躺在簡陋的小床上,旁邊的桌子上有一攢台燈,他擰亮了燈,拿出一本書,讀了幾行,不知所雲,隨放下;看了看小屋裏,無事可做,又拿起書,自己騙自己地讀了幾行。

郭傑和柳慧,這兩個人也許是他生命中的過客,可是他卻沒有出息地思念他們。

沒有長山的家也顯得格外冷落,柳慧終於明白:這麽多年,長山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長山也帶走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割了分了都疼,也不習慣。

郭傑放學回家,看看爸爸不在,便問媽媽爸爸哪兒去了?柳慧說爸爸搬走了。

“您怎麽沒攔住爸爸啊?爸爸知道我不是他兒子,還撫養了我這麽多年,這麽好的人,您哪兒找去啊?”

小孩子說的大人話,柳慧那會兒給她娘打電話,她娘也是這麽個意思,“放著眼前疼你愛你的不要,上趕著找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去當奴隸?你腦子進水了?”

 郭傑飯也不吃,氣喘籲籲地跑到爸爸的維修所,他拉住爸爸的胳膊,“爸,回家吧。”

“你媽媽要你來的?”長山問。

“我自己要來的,當然,媽媽也想讓您回去。”

長山和顏悅色地說,“你先回去,爸爸在這兒靜一靜。”

“爸,您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郭傑問。

“沒有,兒子,我倒是很佩服你的智慧,好多人都吃那一套,一聽說你是總裁的兒子就救你!”

“爸爸不生我的氣那就一起回家吧?”兒子拉住長山的手不放。

長山說,“兒子,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前途,你想不想跟你親爸去美國?你要去,爸不攔你,隻要你過得好就行!”

長山這樣問,好像在問一個三歲的孩子要不要吃糖,三歲孩子肯定會選擇吃糖了,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郭傑很激動,“爸,您為什麽會這樣問我?您養了我,不是生身父親勝似生身父親!他在美國又怎樣?還不是拋棄了我們?”

“我問過你媽了,當時你媽沒有告訴他懷了你。”

“爸,我們十六年的感情啊!我和他一點兒感情也沒有啊!我想去美國,我自己考去!將來帶您和媽去美國。”

這句話說得長山幾乎流下淚來,緊抱住兒子不放,但是他還是說,“給我一段時間吧,我和你媽之間的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想說,我愛你媽,你媽不愛我,又想著算了,大人間的紛紛擾擾,就別刺激孩子了。

仲群約了柳慧,兩人來到附近的一個公園裏,坐在長凳上,肩並著肩坐定。

此時園子裏的桃花,已形成花骨朵,粉粉的,白白的,有的花蕊忍不住,已經撐破了花骨朵,探出了頭來。

“你約我來,有話說嗎?”柳慧看了他一眼,問。

“有。”仲群答。

“長山搬出去了,他要跟我離婚。”柳慧看著遠處的桃花說。

沒有聽到回答,柳慧轉頭去看仲群,他的臉上沒有驚喜,甚至有一絲窘迫,囁嚅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她又回頭去看那桃樹,桃花在眼裏成了粉白模糊的一片,樹幹和花骨朵也已經分不開來。身下的長凳好像從地獄裏吸了一股冷氣,襲了她的全身。

他正襟危坐,好像在聽領導講話一樣;她卻還在傻等著他那句話,“你回來吧。”

後來,他終於說話了,“慧,我十七年前對不起你,現在也對不起你。”

一陣火車的聲音轟隆隆地灌進了她的耳朵,她仿佛看到了安娜卡列尼娜的屍體毫無羞恥地陳列在一張桌子上,陳列在陌生人麵前,她看到了那個完整無恙,長著濃密的卷發,朝後仰著的頭,嫵媚動人的臉上淒慘的表情,隨即轟隆隆的火車壓過柳慧自己的身體,然後就一絲聲音也聽不到了。

“柳慧,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良久,她聽見有人問,感覺有人晃著她的雙肩,是仲群,這個在她二十歲時就愛上的那個男人。

“你是自私的,你一直都是自私的。我早該知道的。襲人還知道寶玉要娶她隻不過是少爺對丫環說的假話,你不是少爺,我更連襲人的聰明都不如。”她說著推開了他的手,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說,“柳慧,我想補償一下,我會給郭傑付撫養費的。”

柳慧說,“你不要說了!過來過去也就是補償補償!這兩個字讓你用的都不值錢了!你有多少錢啊?你就是花盡了所有的積蓄,能補償得了誰啊?!”

柳慧說完,也沒道再見,兩步並作三步地離開了仲群,一路上腦子裏重複著三個字,“我真傻,我真傻!”

她從來沒有比今天活得更明白過。這個男人,欠她不欠她都和自己沒有關係了,她所能祈禱的是長山有一天能回家來,她倒是真要補償他,去愛他。長山要離婚,她不和他離。

仲群隻覺得男性的臉被她重重地拍了一記,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公園。

鄭仲群回美國以後,曉琳發現自己還在想他,想她見到他第一麵的情形,其實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愁沒公司要,但是他的彬彬有禮的樣子她揮之不去,所以她推掉了其他公司的邀請,單單選了這樣一個新開發的不成熟的公司。

她同時也在埋怨自己為了這麽一個不忠誠的男人不值得,但是愛情有時候真的跟好人壞人沒有關係,張愛玲,雖然自己那麽愛錢,卻念念不忘和護士小周,和村婦範秀美先後同居的漢奸丈夫胡蘭成,把自己當時寫《不了情》和《太太萬歲》兩篇小說全部的稿費30萬元都無怨無悔地寄給了胡蘭成,卻是為了和他徹底分開,她還附了一封短信,“我已經不愛你了,是你先不愛我的。”

在鄭仲群走後的一個周末曉琳去了內蒙古的大草原,她想去散散心。窩在那十平米的辦公室裏,見不到陽光,身心都被綁架一般,總免不了坐井觀天,去大草原裏或者可以找到答案: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生活,看看她的餘生該怎麽度過。

靜靜地躺在寬闊的草原上:她一個人,穿著蒙古姑娘們寬鬆的袍子,頭頂一片藍天,守望著在藍天間自由自在地飄動的白雲,一顆被在辦公室和大城市間的熙攘裏禁錮起來的心頓時豁亮起來,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她聽到了自己真實的心聲,在那一刻,她原諒了自己作為一個少女異想天開地愛上了一個成了家的男人,原諒了自己曾經看錯了一個人,也原諒了自己的苦苦掙紮。

她是流著眼淚原諒了自己的,跟過去告別無異於否定了以前的自己。

她何苦要作鄭仲群的秘書?糾結在愛他不愛他的其中?

她要心裏豁亮著走向自己創造的光明。

人,總要對自己有一個交代,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個交代。

鄭總一回到 S市,她就跟他辭職,鄭總著實吃了一驚,“怎麽,找到待遇更好的單位了?我可以跟總公司要求給你漲工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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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閱讀,版權屬若妖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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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曉青' 的評論 :

多謝曉青,這集是突發奇想先加上去的,總覺得應該給長山一個回歸,原諒柳慧得理由。
曉青 回複 悄悄話 這曲折。好看。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不記得' 的評論 :

多謝親愛的,寫了這麽多!很同意你說得,他們若不在一起,很讓人心痛。
不記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若妖' 的評論 : 還是希望好事多磨,happy ending. 辛苦了!周末愉快!
不記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若妖' 的評論 :

我覺得你鋪墊的很有力,尤其是兒子的請求,雖然不是親生,但長山也是視如己出,前麵也突出了兒子對他的孝順與他對兒子情感上的感動與依賴。再加上柳惠真心懺悔,雖然柳惠傷透了他的心,他應該還是留戀這三口之家的。他有足夠的理由回來。但我擔心的是老實內向的人一但作決定,難以改變,加上他的自尊心,他的善良,希望給兒子更好的前途,而推將兒子推到生父那邊。希望柳惠不要象“飄”的結局。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回複不記得,

長山是否回來,決定於我能否給予長山充分的理由,你覺得我目前的鋪墊夠不夠給力?多謝!周末快樂!
不記得 回複 悄悄話 不敢猜他們的結局,希望長山回來。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感恩的日子' 的評論 :

上茶了!感謝!
感恩的日子 回複 悄悄話 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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