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我便執行了作為普羅大眾的一項光榮使命:兩周的陪審團服務(Jury Service)。第一次參加陪審團甄選給我帶來了許多新奇的感受,而介入的官司卻令我倍感壓抑和沉痛。
陪審員之路:選擇與淘汰 (上)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61307/201702/12242.html
在我和其他34人被遴選為一起性侵案的準陪審員後,我們就進入了一個步步驚心的法律環節:陪審員甄選(voir dire)。法官和雙方律師將對每一位準陪審員用大孔的“篩”和小孔的“羅”掰過來,揉過去地挑選,直到一個被三方都認為能夠不偏不倚地審理官司的陪審團誕生。
第一輪:4人淘汰
這是我第一次步入法庭,我立刻感受到了庭內的一種莊嚴肅穆的氣氛。我首先以犀利的目光掃向站立在兩位律師中間的被告。這是一位30來歲的帶著眼鏡的白人男子,身材頎長,麵容清臒,彬彬有禮,輕鬆自如,完全不是我印象裏獐眉鼠目的猥瑣之流。他象壞人嗎?他是壞人嗎?我悄聲問自己。
“All Rise”。隨著法官助理的口令,全體起立。一位身著黑袍的亞裔女法官神采奕奕地出現在審判桌後。法官微笑地感謝大家,冒著入冬後的第一場大雪,在百忙中抽空到這裏盡義務。 她的暖暖的笑容和柔柔的聲音,讓這有些壓抑的空間舒緩了許多,也使眾人的麵部肌肉鬆弛了許多。
女法官開宗明義地陳述陪審團的宗旨,一再重申公正(impartial)和公平(fair),並且簡介了什麽是“Innocent until proven guilty”, 什麽是“Guilty 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當我們舉起右臂為此宣誓時,我們感到了這份責任的分量。
在法官大人對在座的每一位的基本狀況問詢之後,她遺憾地通告一位男士退場,因為她和他的老板的朋友恰好相識,而現場任何人之間潛在的關係網,都有可能幹擾對案件的公允判斷。
接著,法官稍稍概括了這起涉及被告男子對未成年少女的性侵案件,並告訴大家,你有決定你的去留的自由。三位預備陪審團成員立即舉手,表示放棄為這樣的案子擔當陪審員, 因為他們或其親友曾是性騷擾的受害者,他們無法觸摸這個傷口,不可能對被告不懷有偏見。我懷著複雜而難過的心情,目送他們的離去。
隨後,我們每人收到了一份長達十頁紙的問答卷。我盡量簡潔而明確地回答所有的問題:“近來, 你聽到過什麽有關性侵的報道嗎?”“對於審理中直白的有關性的聽證,你有困難嗎?”……
這一天,首輪陪審員的甄選結束,準陪審員從35人降為31人。
第二輪:10人淘汰
第二天上午,我們剩餘的31名準陪審員如約侯在庭外。依據每人昨日的答卷,法庭助理將我們中的一些人招呼了進去,和法官與律師開始一場單獨對話……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這夥兒人,好比是一串烤羊肉,一起被醃漬入味,一起被火燒火燎,一起被待價而沽,不知不覺,我們之間竟有了bonding。昨天,那位非裔大媽告訴我,她每天是坐公交來的,既然我是開車來的,我就索性將自己收到的兩張免費車票送給了她;今天,又巧遇會講中文的同胞,我們一見如故,中午就約著去吃了碗油潑辣子麵,趕緊著放鬆一下自己。有一點很明確,彼此之間,我們不提官司(這是法官大人昨日的一再警示。)
此時,我們或玩手機,或打毛衣,或做瑜珈……等待、等待、等待。我仿佛感到有一麵巨大的放大鏡正對著我,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接受著謹慎的審視。
終於,那位精幹的法庭助理又露麵了,他請我們重新入庭,並在聽眾席落座。經過筆試和麵試,他開始宣布“達標”的21名準陪審員的名單,並向在此止步的人們致謝。
作為入選的1/21,我有幸坐在了陪審員的席位上。很快,一輪更嚴峻的考驗開始了,我們與律師展開了驚心動魄的對對碰遊戲。
第三輪:8人淘汰
被告的律師首先向我們發出了挑戰。他用獵鷹一樣的目光掃視著陪審團,期待著從一堆看似差不多的土豆裏挑出不順眼的土豆,他盼望著那些順眼的土豆們會在真正的trial裏跟上他的指揮棒的節奏。他的聲音不緊不慢,卻暗藏鋒芒;拋出的問題看似漫不經心,卻布滿陷阱。
“案情了結後,你打算怎樣和你的女兒討論這件事?”他問一位有小姑娘的媽媽。
“當你的一個學生告訴你,有另一個學生欺負他了,你該怎麽辦?” 他問一位小學老師。
“在你回答昨天的一個問題時,你談到現在的性侵更加嚴重了,你的根據是什麽?”他問一個小夥兒。
“說說你對alternative medicine (替代醫學) 的看法?”當他注視著我,這樣發問時, 我暗吃一驚。alternative medicine?難道被告是搞中醫的?是不是他對他的病人有了不軌行為或者產生誤解?我記得自己清楚地回答,“在現代醫學不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現實下,我們應該給替代醫學一個位置,給病人多一個選擇。”
原告律師上場了。他的表情看上去要輕鬆許多,一副運籌帷幄,胸有成竹的樣子。他這樣開始問準陪審員們:“誰喜歡看刑警片CSI?” 法庭裏的緊張氣氛頓時放鬆了一些,有幾個人舉起了手。他微笑地問道,
“你覺得那些離奇的故事隻發生在銀屏上嗎?”
“你認為什麽樣的證據才能確定性侵的成立?”
“如果沒有你們提到的DNA、錄音、傷痕,就沒有發生性侵嗎?”
好家夥,這坑挖得一個比一個深。
律師在我們麵前踱步,把一隻隻利劍對準那些他瞄好的靶子,眾人的頭也象撥浪鼓一樣,轉過來,搖過去地去追隨著他的步伐,時不時地自己也會是那被聚焦的對象。
我不得不佩服米國人的整體國民素質。盡管,對冗長的陪審製度,大夥兒沒少嘮叨;盡管,我們中有藍領、白領和粉領,幾乎誰都能對律師拋來的咄咄逼人的焦點問題侃侃而談,甚至還當眾坦誠自己過往的一些“汙點”。
我也不得不佩服律師和法官的機敏睿智和敬業專業。每當一方律師對準陪審員們有不利於另一方的洗腦誘導時,對方律師都會迅速回應,提出Objection。而外柔內剛的女法官會在爭端之際,果斷裁決。
……
最終的13人陪審團名單是在次日塵埃落定的,我沒有進入律師的法眼,是被淘汰的最後8 人。沒有走完陪審員之路,我略有遺憾,但也很快釋然了,因為幾日來我深感身心俱憊,無論是在開車路上,在電梯上…,我的腦裏一直縈繞著這個問題“那個麵目清秀的被告有可能是無辜的嗎?”
從律師們的車輪大戰中,我已漸漸地看出了案件的端倪,越來越多的疑問也隨之湧了上來。原告的指控一言以蔽之應該是這樣的:正骨師的他,以體檢的名義,將一雙罪惡的手伸向十來歲的繼女……
當我以聽眾的身份,重新落席聽眾席後,我得以把一些淩亂的碎片拚接起來。事件的撲塑迷離和錯綜複雜,使我相信,小說裏的故事是真的。對道德底線的踐踏,使我不得不感歎,有的人的生活怎麽會如此破碎?有的人的人性怎麽會這般扭曲?
請原諒我不願意用更多的筆觸談論這個案子。
致謝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