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欲雨遂不行遠,去了山下的小鎮。 因為近而有些年沒有進去鎮子,車路筆直,黃葉落了一半的楊樹夾道,山嶺黛藍,一道平流霧橫在山腰,靜如白練。鎮口有個牛奶廠,是小鎮的工業,往裏走有個火車站台,從前一半做了博物館一半仍履行車站的職責,看博物館大門的老人也賣觀光小火車的車票,旅客在賣票的窗口前上下車。現在鐵軌上橫著一條簡易人行道,讓人們過鐵軌走到對麵的步道上去,看樣子火車停止運行了。從前送孩子來鎮子上琴課,車停在鐵道旁,來來回回走了許許多多趟。等下課的一小時拍一堆春光秋樹的照片,做了一個《小鎮物語》的係列。櫻花開的時候,踩著枕木在櫻花下走,心裏想著蘇曼殊的“踏過櫻花第幾橋”。
那個在自家前院為殘疾人提供停車位的人家仍然將牌子掛在樹幹上,是一棵楓樹,葉子紅了。開在百年銀杏老樹下的意式濃咖啡亭生意還和從前一樣好,小亭綠頂,婷婷立在一地黃葉的中央。曾幾何時華人教會接收了街上最老教會的石頭房子,推開門,一個說普通話的女子正站在祭壇上宣講,驀地想起今日是禮拜天,趕緊退了出來。從前教堂的緊鄰是一家看手相算命的,現在改成了水管工生意。
站在十字街頭猶豫了一下,決定去鮭魚孵化場看一眼。走二三十步就到了地方。一條溪河從山裏流出來,穿過小鎮,鮭魚每年九、十月開始洄遊到這裏來,溯流而上進深山產卵。小鎮每年十月舉行鮭魚節,慶祝它們回到故土。一座木橋架在溪河上,岸上野樹的葉子快落盡了,隻剩三兩黃葉掛在枝頭。鋪落在溪岸上的葉子基本已經變成褐色,間雜幾塊苔青和星星點點的白珠果,溪岸的秋冬出乎意料的顏色豐盈。站在橋上看兩隻風頭水禽在人工築的矮壩前不斷地泅水又浮起,輕聲對身邊人說,還會有魚嗎?
有,一個白人老太太插話進來。鮭魚洄遊是分批的,鮭魚節來的是Chinok,現在是第二批Coho,到十一月底結束。她是孵化場的誌工,家就住在附近。她邊說邊領我們過橋去魚梯看魚,果然,鮭魚們正奮力爬梯。周圍的遊客聚攏過來站成半圓,聽老太太介紹孵化鮭魚卵的過程。
在自然中,雌鮭魚把卵產在溪河的一些滯水地段,河底的礫石間,然後由雄鮭魚體外受精。在受精卵發育成能遊泳的魚苗之前,稚魚以水裏豐富的浮遊生物為食。因為人類的居住行為破壞了溪河上流的生態環境,鮭魚不再能夠在自然環境裏繁衍下一代,所以建造了鮭魚孵化場來幫助它們。人在河中築壩,鮭魚跳不過壩便遊向壩側麵的鐵柵門進入人工魚梯,一階一階地朝上跳。雌魚來到最高處的產卵區產卵,雄魚稍後也被導入完成受精作業。魚卵初期是堅硬的固體塊,等它們軟化鬆散了,就用電擊槍在魚頭上一點,將其擊殺。受精卵在孵化場生活一年時間長成魚苗後放回溪河,順河而下遊去山下的湖,再從山下的湖遊去更遠的大湖,從那裏再一次經分隔淡水和鹹水的魚道遊進峽灣,峽灣外就是太平洋了,遊進太平洋去阿拉斯加。一年在孵化場生活的時間使它們牢牢記住了這裏,日後再從阿拉斯加遊回來。
那些被電擊死的魚呢?有人問,送去工廠做成貓食。這有點殘酷,我不禁說。老太太是聽見了,向眾人說,我出一題,假設鮭魚在自然界產下四千粒魚卵,有多少能夠長成魚苗?百分之十,四百?兩百?一百?眾人在老太太兩個大拇指朝下的頻頻示意下興致勃勃地報數,十、五、四、三、二!老太太的大拇指朝天了,二!每四千個魚卵隻有兩個能長成魚苗。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要幫助它們。為什麽這麽低?一個男人問,因為我們蓋房子呀、修公路呀,砍樹林呀,把原來的水文環境破壞掉了,有的地方變很陡鮭魚再也跳不上去了,有的滯水地點消失,有的沒有了浮遊生物。眾人默然。我不情願被電擊,一個女人輕聲說。我也是,她的先生說。
人散去,我默默走回橋上,看從矮壩上瀉下的白色湍流。水禽仍在那裏打轉,側麵的鐵柵門裏也泄出嘩嘩的流水,引誘鮭魚們遊進去。
像什麽?我想,像奧茨維辛集中營的那一道鐵軌。進去產卵、被電擊、屍體拿去做成貓食。我們破壞了山裏的生態環境,我們又成了拯救它們的恩者。
嘩嘩的水流聲音衝洗了一切想法隻留下一個念頭,若我是一尾鮭魚我會盡全力忘記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