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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在原地等我 (1)

(2012-11-07 18:04:39) 下一個
 獻給我漸行漸遠的青春和那些曾經允許我在他們生命中走過的人們  

 
 一火車沉沉地歎了口氣,似乎也為終於到達了目的地而如釋重負。人們急不可耐地擁向車門,擠下車廂,奔走在站台長廊上。夏小寒是僅有的一個,體體麵麵整理好行李,拖著手提箱,跨著隨身包,朝出站口走去,她知道沒人會在站口等她,所以不必慌慌張張。這個火車站已經認不出來了,鋪天蓋地的奪目的廣告牌,除了姚明的大臉,就是孫紅雷的小眼睛,好像他們是唯一能代表中國的男人了。夏小寒還記得,十幾年前,一列路過的火車把她和好友喻單雙以及後來加入她們旅程的單雙的男朋友送回到這個小城市時,她總是疲憊而興奮,一身散發著汗和煙混雜的氣味,好像和雞兔同籠關了一夜。從站裏一出來,總能看見爸爸焦急而激動的臉。現在這個火車站有了樓上樓下,東大廳、西大廳,而且有了貴賓通道,電動顯示屏用中文和英文通告著車來車往。十年前,這個車站隻有一個小賣部,壟斷了熙熙攘攘的小站的飲食業,可以買到從麻辣鍋巴到本地特產芝麻糖的各種小吃。除此之外,隻有幾個流動的賣鹵雞蛋的小攤。如今放眼望去,麥當勞、肯德基、日本麵條、台灣魚丸湯、星巴克咖啡、法式糕餅一家接一家。夏小寒偶爾聽到幾句本地話,已經被各種口音的普通話淹沒,她想,這個城市被外地人占領了。當年,她花了十個小時離開,去了美國,如今,花了十年才又回來,結果發現這兒已經變成了陌生地。出租車站的隊很長,她一步一挪,看著周遭氣勢壓人的高樓和色彩嘈雜的廣告牌,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新轉學來的孩子,局促不安,不知所措。她終於上了出租車,給了自己家那條街的名字,車子彎彎轉轉在堵塞的交通裏停停走走,最後到了老城中心,她幾乎認不出來了。等她付了錢,下了車,站在街邊,忽地茫然起來。她一直想的都是宏觀戰略,要回到海城,把老房子處理掉,拿到錢,回美國。但怎麽賣掉,甚至在賣的期間自己是站在街頭,還是坐在路邊卻從未想過,比如這一刻怎麽拿到老房子的門鑰匙,也屬沒在考慮當中的。她想了想,洪阿姨說過,她會把鑰匙留給她的小女兒巧芳。她從背包裏找出個小本子,翻了兩頁,找到巧芳的號碼,然後朝街上左右看了看,她知道電話亭都早已經搬到外星上去了,一時沒了主意。第二套方案!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第二套方案。看了看天色,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鍾了,最好還是找個落腳的地方。一輛三輪車停在她麵前,問她要去哪裏,她搖搖頭。她想,也許應該回爸媽的老房子,說不定還有認識她的鄰居,可以幫她把鎖鑿開,至少今天不至於露宿街頭。她還是否決了這個方案。一個聲音把她從思索中驚醒。“姑娘,是要住店嗎?”她定睛一看,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婦女,眉慈目善的,她支吾了一下,點點頭。大嬸說,“我們是住宅式酒店,在高級小區裏,單間,有空調、電視、電話、電腦上網,獨立的衛生間。”夏小寒一聽有電話,至少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就問,“遠嗎?”大嬸一指街對麵商店後的一座高樓,“那就是。”夏小寒一看離自己家不到三分鍾的路,頓時覺得安全了許多,就說,“好吧。”進了大樓,是個迎賓大廳,有幾個前台小姐,大嬸很客氣地打了招呼,說她們是去十四樓的。夏小寒這才發現,這並不是個酒店,而是一個住宅樓,有的樓層是公司,有的樓層是住家。大嬸帶她到了十四層,找到另一個小姑娘,拿了鑰匙,打開一個單元房,原來這是一套住房改成的旅館。進了防盜門,裏麵是個走廊,有四、五間分別鎖著的屋子。小姑娘打開一間,裏麵是一張床,基本上是一進門就爬上床,床腳處是台懸空掛著的電視,床頭是個活動式小桌麵,可以展開拉到麵前,接上電腦,沿著床邊的剛好可以走一個人的狹小過道,接到隔離開的衛生間,裏麵也是剛好夠一個中等身材的人轉身。夏小寒站在床邊,回頭見大嬸和小姑娘站在門口,她們沒法進來,她想起給小美裝午餐盒時的情景,飯菜要一樣樣擺好,裝滿後,把蓋子緊緊地蓋上。她吐了口氣,問,“多少錢一夜?”“兩百七。”她辦好了手續,又回到房間,鎖上門,去衝了個淋浴,然後一頭栽倒在床上,現在是她的淩晨四點,她已經有30幾個小時沒睡了,她感到太陽穴好像有個錘子在敲。她忽然坐起來,爬到手提包旁邊,打開,拿出電話號碼本,找到巧芳的號碼,撥通了好久才有人接。夏小寒問清了是巧芳,就客氣地說了自己的情況,希望去拿鑰匙。巧芳那邊很吵雜,她大聲說,“我現在正忙著,等晚上十點店子打烊了,我過來找你,把鑰匙送來。”夏小寒謝過,把自己的地址給了她。然後,她鬆了口氣,又把門鎖檢查了一下,回到床上睡著了,她實在太累了。 二她再醒來時,神思非常恍惚。小屋裏沒有自然光,她猜不出是什麽時間了。打開電視,換了幾個台之後,終於在右下角找到了時間,八點多了,巧芳還得有一陣子才來,她靠在床上,仍舊昏昏欲睡。她不敢相信,她終於回到家了,當然還算不上回家了,在家的街對麵。她是突然決定回來的。一個月前,她收到原來老鄰居陳阿姨家的小薇的電話,說輾轉找到她,是為了給她一個號碼,叫她打電話回國給洪阿姨。她惴惴不安,有種不祥的感覺,洪阿姨是媽媽的老朋友。電話接通了,洪阿姨沉重地告訴她,媽媽過世了,半個月前,她爸爸是半年前過世的。夏小寒無語了半晌。洪阿姨等了半天,終於說,“你媽把你們家的房門鑰匙給我了,你如果回來,就來拿。”然後很快掛了電話,想必也為她沒什麽感情色彩的反應心寒了。她想過馬上趕回來,但知道已經太晚了,沒什麽意義了,而且越想越不應該回來,自己有半年多沒跟爸媽聯係了,以至於發生了這麽大的事,自己都一無所知,現在回去,隻會讓他們的亡靈不安。她從來沒告訴爸媽她的婚姻問題。一年前,她終於結束了和可雷的婚姻,他們的婚姻事實上兩年前就已經結束了,她早已搬出來了,並且淨身出戶。雖然她的律師多次跟她強調,他們可以證明可雷不忠在先,而且轉移了共同資產,這樣,她可以得到她應得的。夏小寒苦笑著搖搖頭,她想,她原本也隻是帶著一顆心和少許的尊嚴走進這個婚姻的,如今她也隻有帶著她那顆破碎的心和所剩無幾的尊嚴走出來。隨後是把自己從那段維持了一年的生活中連根拔起,開始重新找住處,換車牌,轉銀行戶頭,直到有一天,她去改駕照,把自己的姓找回來時,她才意識到她為可雷改變了多少。她的工資一下子變得隻夠維持這些忽然生出來的各種費用,但養活自己對她來講,從來不是個問題。她對物質要求不高,憑著她的工作,她不會缺錢,她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會發瘋地需要什麽人,隻是她站在一塊大石頭旁邊,時間長了,放鬆了警惕,不留神靠上了石頭,而這石頭一鬆動,自己閃了個跟頭,她知道自己隻是需要點時間爬起來,重新站好。她在財政上掙紮了一年,開始走上正軌。有一天,她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小美打來的。小美是可雷的女兒,他跟前妻離婚時,小美隻有三歲,他前妻不肯帶走女兒。夏小寒看孩子可憐,心裏或多或少有些歉疚,雖然可雷一再安慰她,他們的婚姻在他遇到夏小寒之前已經走到盡頭了。她後來想,大概可雷跟自己的婚姻也是在他外遇之前已經壽終正寢了,隻是她實在想不起來是在什麽時候。夏小寒告訴可雷她願意小美留下來。這一年當中,她們果真成了母女,小美從來沒有排斥過她。到夏小寒離開時,覺得最舍不得的是小美。她知道這太莫名其妙了,小美跟她唯一的關係就是提醒她那段失敗的婚姻。可是當她聽到小美的聲音時,眼淚已經嘩嘩地流下來,她掩飾著哭腔說,“你好嗎,寶貝?”小美喊了聲“媽媽,我要你!”就大哭起來。夏小寒隱約聽說可雷和小美的媽媽無法達成協議,小美的媽媽又結婚了,剛剛懷孕,而可雷的女朋友也在懷孕中,雙方都不願接手小美,於是,可憐的孩子背著她的一包衣服和幾個布娃娃,一個月在爸爸家,一個月在媽媽家。夏小寒很替她難過,但一想到自己的狼狽處境,隻好狠狠心不去過問。現在聽到孩子的哭聲,心都碎了。小美哭了一陣,平息下來,問她,“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了?”夏小寒趕快說,“媽媽當然要你,媽媽這就來接你。”她隨後在電話上問可雷能不能接小美過來住個周末,可雷答應了。兩天過得很快,很開心,夏小寒在婚變後第一次大聲笑了。送小美回去的時候,她抱住夏小寒大哭,不肯放手。回到家,夏小寒就打電話給她的離婚律師,說自己想領養小美,他介紹了一個律師給她。夏小寒約好時間去麵談了,才明白,當時她跟可雷結婚時如果辦理了領養手續,情形就簡單多了,現在他們離了婚,複雜了很多,但好在小美的親生父母都並不想要她,會容易一些。初次谘詢就打破了夏小寒剛剛恢複的財政平衡。當她跟可雷在電話上溝通了她的決定之後,他雖然有些不悅,有點難堪,但也明白這是對所有人最好的選擇,隻要他和小美的媽媽還能見到她,他們都不會作梗。隨著法律程序的進展,夏小寒越來越明確自己的經濟需要,除了律師費用,還有資產要求,更不用說日後和小美的生活費用。正一籌莫展地翻來複去地思考,忽然想到洪阿姨說的父母留下的房子,聽說現在國內房價瘋漲,應該能賣些錢。那房子空在那兒,自己也沒有兄弟姐妹,雖然她實在不願回國去麵對自己一直逃避的記憶,她也深知自己沒臉接受父母的任何遺產,現在看來,這是她唯一的出路了。她記得她小時候,媽媽常常讓拖兒帶女敲門來逃荒要飯的人進來,吃個抱,洗個澡,再把家裏的衣服、用品給他們打包帶走,想必她不會生氣自己要賣了她的房子,為了領養小美,給她一個家。想到這兒,夏小寒歎了口氣。電話響了,她接起來,是巧芳。巧芳說生意好,她店門關晚了,加上路上塞車,恐怕要十一點半才能到。夏小寒說,“別急,我反正有時差,也睡不著。”夏小寒放下電話,到提箱裏取出一個禮物袋,她這次回來,基本上沒有什麽人情來往,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回來。她隻為洪阿姨和巧芳帶了兩盒西洋參、兩瓶維生素和一套雅詩蘭黛的化妝品。巧芳到時已經十一點四十五了,夏小寒很過意不去讓她這麽辛苦,大老遠跑來,把她讓進門坐在了床上。巧芳比夏小寒低兩屆,沒考上大學,一直做服裝生意,掙了些錢。兩個人在一起,明顯巧芳時尚、活泛很多。她看了看夏小寒,這個街坊鄰裏一致公認的才貌雙全的女孩兒,已經蛻變成一個平淡無奇,僅存一息文弱和清秀的女子。不禁暗自生出一些優越感,繼而生出一些同情心。她把鑰匙遞給她,問,“你會呆多久,有什麽計劃?”“把房子一處理掉我就走。”巧芳看得出夏小寒並不了解房地產的買賣。“你得找個人估了價,登廣告,人來看房子,有人給出價才行。你們家房子太老了,賣不出大價錢,但地點好,會有人想買了租給做生意的人住,所以不應該太難賣,但如果想賣個好價錢,怎麽著也得一兩個月,或者更長。”夏小寒一聽,心一沉,那就意味著她至少需要萬把塊錢維持在這個城市裏呼吸。她必須找個住的地方,還要找份工作,萬一要打持久戰。“你還記得徐誌強嗎?跟你同級的。”巧芳說,夏小寒不記得了,但還是點點頭。“他在做房地產,我問問他,他能幫上忙。”“我得找份工作。”夏小寒忽然冒了一句,巧芳愣了一下。她想不到從美國回來的夏小寒會需要份工作,又會需要什麽樣的工作,她在美國不是天天在外企上班嗎?夏小寒雖然臉上有點掛不住,但現實扇在臉上,疼起來讓你顧不得麵子。“我沒想到要這麽長時間,帶的錢不夠,不能天天住在這兒等著,我需要一份工作。”巧芳從十幾歲就在街頭巷尾打混,有些世故,也有些仗義,知道世事的艱辛,理解地說,“你想找啥樣的工作?”“有工資的。”夏小寒笑笑。巧芳也陪著笑笑,想了想說,“公司裏招人沒那麽快不說,人家一旦要你,也希望你長幹,商店、餐館倒無所謂你幹多長,但也太辛苦了,不適合你幹。我看你可以當家教,教英文什麽的,你從美國回來,肯定好使。”夏小寒也覺得可行。“那我到哪兒找這種工作去?”她問。“獵頭公司呀。”巧芳很在行,“我明天找我表妹要幾個號碼。”夏小寒感激地看著她,又問,“我還想找個住的地方,這兒總不是長久之計。”巧芳忽然一拍腦門兒,“有的家教住在人家,有錢的人雇人看孩子,又能教孩子,你能教英文,說不定是個優勢,吃、住、交通都解決了。”巧芳為自己的思路很得意,“就是你可別說你呆個把月就走。”夏小寒也覺得是個好選擇,看著巧芳,相信她又有什麽熟人管這個領域的招聘和人事。“萬勝新近開了家職業介紹所,他原先就住在你們家那條街上。我跟他打個招呼,叫他給你打個電話。” 巧芳說。夏小寒本想說還有沒有別的什麽人可找,但怕巧芳覺得她叫花子還挑食,太矯情,就忍住了。一看時間已經過了半夜了,巧芳一定早想回家了,夏小寒就真誠地謝謝她,把禮物遞給她說,“回來倉促,沒準備什麽像樣的禮物。”巧芳倒爽快,收下了。她客客氣氣地送她出了門。第二天,夏小寒在家看了大半天電視,等來了萬勝的電話,不是他本人,夏小寒倒也慶幸,叫她去公司麵談。等她打了出租趕到時,已經下午四點多了,一個衣裝整齊的年輕男子隔著桌子遞給她一張名片,上麵頭銜是職業谘詢師,他問了些泛泛的問題,然後說,家教的職位他們暫時沒有空缺,一旦有需要,他們會馬上跟她聯係。她有些失望,也有點焦急,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準備起身。那男子低頭翻了翻手頭的案卷說,“我這兒有個家庭招一個管家,打理輕鬆家務,工資還不錯。”夏小寒抬起眼。“雇主是個律師,很忙,經常出差在外,想雇一個管家打理家務,不希望找個太年輕的,要求有一定的教育背景,我覺得您的情況還比較合適,您願不願意考慮?”“什麽時候開始上班?”夏小寒問。“合同一簽,馬上上班。”夏小寒回到旅館時,她已經簽了合同,隻等對方看過她的情況決定是否要見麵。她在電話上告訴了巧芳,巧芳也很替她高興,“萬勝關係網大,生意很火。”她還告訴夏小寒,徐誌強答應派人過去看看房子,然後給她個價位,教她怎麽走下一步。從她把腳踏上這個城市的土地到現在有一天一夜了,她像坐在火車上心急地等著出發的乘客忽然感覺到車子一聳,巴望著是火車終於要啟動出站了,她真不知該怎麽謝謝巧芳。第二天一早,管家公司來電話,給了她一個地址,叫她馬上去,找盧阿姨。她打了出租去了,一進小區,她就知道,這是個大戶人家。盧阿姨很和氣地把她讓進去,帶她看了整個房子,又講了很多工作細節。最後夏小寒問,“請問你們什麽時候會決定要不要雇我?”盧阿姨吃驚地說,“他們沒告訴你?蕭先生打電話回來要我告訴你明天來上班。”夏小寒心情輕鬆地回到住處,心想,如果賣房子有找工作的一半順利,她或許就不需要在這兒呆幾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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