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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高中同學們(十七、十八)

(2012-10-17 19:03:56) 下一個

十七、


“老豬”是男生們送給周三林的外號,我很晚才知道,並且不明所以,從來沒有當麵稱呼過。他高高的個子,有一把帶金屬質感的悅耳嗓音,實沉的腦袋象一顆圓形 隕石,表麵布滿坑坑窪窪的青春痘和絡腮胡根兒,不規則的小眼睛又黑又亮,配上眼鏡正好不顯凸出。他家是炮院的,有一點部隊氣息,證據是口語連接詞“他媽的”。其實他是個蠻規矩的人,有著一般男生的愛好(比如打籃球——為此撞掉門牙一顆,以及熱衷於軍事、武器評論)、熱情(比如開朗友好、和同學們打成一片、為需要的人解難答題、心平氣和地頂上外號等)、煩惱(我猜有如何保持成績領先、如何消除青春痘、以及上大學後如何追女生等)和算盤(男生的算盤都打些什麽得由男生自己揭示,我不太了解。不過周三林是個活絡的人,又很聰明,想必有個黑油油、撥打靈活的小算盤)。我的初中好友在三班,和他的初中同學是同桌。所以雖然周三林跟我不在一組,我卻很早就了解他的一些曆史。他初中成績非常好,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除此而外,還有——居然——他爸爸經常批改他的日記。青春期、話多、自以為低調又聰明的小丫頭都很刻薄,尤其是對那些有著輝煌形象的男生。不知周三林的耳朵根兒有段時間是不是經常發紅,反正有一夥這樣的小丫頭,那時背地裏常把他當作一個毫無叛逆精神的乖男生加以譏諷,一逞口舌之快。不過周老兄不必太過悲憤,因為這幫小丫頭擅長的是挖苦嘲弄,心裏怎麽想的暫且不論,嘴裏總是少有正麵形象出現的。歌功頌德之詞,怎能顯現她們的聰明伶俐,又怎能給她們帶來口舌之快呢?

周三林的好成績曆史一直延續著。他的腦子特別好使,數理化都棒,語文則有老爸打下的根基,真真是文理通吃。高考時他以我班第一的成績考入K大。大學快畢業時去了新加坡。忍受不了那裏的炎熱氣候和“枯燥沒品”的生活,半年後轉戰美國,到UCLA讀博。去之前火速結婚,從此在那兒生了根,成了三個孩子的父 親。他的太太非常賢惠,包攬了養育孩子們及操持家務的活兒,讓老公全身心撲在工作上,而且據說做得一手好菜。

部隊大院裏長大的孩子,比常人更容易有一份兒意識形態上的報國之思。而在IT高科行業裏擁有的技術優勢,更讓心思活絡的周兄總有回國創業的衝動。他曾拖家帶口回國,差點在上海買了房子,並打探如何給孩子落戶口——結果據說遇到計劃生育政策這道坎兒,要交巨額罰款才成。最後還是回到美國,過他忙碌、矛盾的中產階級生活去了。我覺得在國外更容易過中產階級的生活;若想大富大貴或成就一番“大事業”,中國則是一個好的試驗場。我應該慶幸自己是個女人,沒有多少養家糊口的心理壓力,也沒有人 (包括自己)要求我成就一番大事業。大概正因為如此,我才能夠對身在矛盾中的朋友說:其實選擇哪一條路都通羅馬;但如果一個念頭始終纏繞著你,讓你寢食難安、不做它以後想起來會終生後悔的話,那就去試一下吧!不過我很能理解周兄的矛盾心理。創業成功能夠帶來的成就感,和萬一失敗將帶給家庭的衝擊,在一個拖 兒帶女的中年人心裏的權重,和無牽無掛、有大把青春可以從頭再來的年輕人,真是大不相同。守業,還是創業?這是一個問題。

高中最後階段, 我的成績看上去有不小進步,有時能衝進班級前三,偶爾也得過第一,雖然實力和真正的高手相比還是不可同日而語。高三時民主選舉“市三好學生”,周三林和我以相同票數雙雙獲選。但我必須,不得不,絕對要在這裏坦白,我,我,我當時投了自己一票。。。。。。今天如果去競選一樣東西,我多半會大方地投自己一票而毫無心理負擔。但不知為什麽,N年前的那一票至今仍令我感到羞愧難堪。可能因為那是在為自己爭取一個名譽吧,而且我們從小被灌輸的謙卑精神,在那時的價值體係裏占據著相當的地位。寫選票時有過猶豫,兩種不同的觀點在腦子裏各抒己見:一個說,怎麽能選自己?多害臊啊!一個說,為什麽不能選自己?我覺得自己表現挺好的為什麽不能實事求是?最後我的反叛精神和趨利性占了上風,雖然還是有點心虛的。隨後,俺就嚐到了備受煎熬的滋味。同學們對俺都很友善,我的票數不斷增長,眼看就要接近滿票,從而暴露出我厚著臉皮愛慕虛榮的行徑。幸好,幸好,有兩位值得感謝的同學沒投我的票,讓我大舒一口氣,得以苟且偷安。但這種煎熬令到手的榮譽失去了吸引力。學校給我們拍了照,相片貼在報欄裏。我隻瞥了一眼,看看自己拍成了什麽樣兒,就再沒看過,也不覺得它能使我有任何變化。 “市三好學生”高考時可以加分,可那對我沒有意義,我的運動類加分比它更多,而加分是不能累計的。印象中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當時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也投了周三林一票(似乎還有其他同學,但不記得了)。這件事給了我一個深刻的教訓,那就是:你不是那根蔥,就別硬要散發那股味兒;心理沒有ready,就不要為了任何目的——利益也好,時髦也罷——而趕鴨子上架。還是老老實實做符合自己一貫本性的事兒比較好,過得安心些。以後遇到誘惑,我會先問一下:你真的需要它嗎?你清楚為了得到它需要付出什麽嗎?你確信能承受得起嗎?都是Yes,那就勇往直前吧,失敗了也沒什麽好後悔;反之,那就果斷放棄吧,沒有又有什麽大不了?


十八、


錢二叉也是聚會老友之一,和周三林家同住城南。我們那時經常騎車串到他們兩家去,感覺挺遠的。和現在的“董事總經理”以及“上海幫幫主”形象不甚相同,高中時的錢二叉有點嬰兒肥,黑黑的,老實又搞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擠眼習慣,次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口吃。高一剛入學不久,學校要舉行文藝晚會,我們班 跳集體舞,經常在學校後麵一塊野草地旁的操場上練習。那塊野草地,每次開學時都要去勞動拔草。我的舞伴之一是錢二叉。我當時可不怎麽喜歡跟他跳。他個子雖高,手卻綿綿軟軟,也不說話,因為不會跳而緊張兮兮的,手心兒出汗還踩我的腳——我是不是已經懺悔過,那時我是個刻薄的人?

不過老錢同學 真正惹惱的,是哪個男生也不敢惹的絕代雙驕左小黃和王貝貝,以及對藝術有完美追求的費玉珠。話要從某次全校聖誕節英語演出比賽說起。左小黃、王貝貝和費玉珠三位小姐,可能是根據《新概念英語》中的內容排了一出戲,諷刺一些在電影院裏不自覺的人,比如戴高帽子的孤傲太太、滔滔不絕的話多女人等等。她們三個自是主角,也有個把男生作配角,錢二叉是其中之一,需要坐在一位女士旁邊應和。到了演出的時候,麵對黑壓壓一階梯教室的觀眾,三位小姐——都是英語高手——發揮出色,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人物的可笑之處;而錢二叉,他忽然不再應答,隻隨著身旁女生嘴巴的一張一合,使勁兒地擠起眼睛,盯著觀眾不說話。全階梯教室的人都笑翻了,隻有我們幾位可憐的主角莫名其妙,不知出了什麽事——台詞錯了?還是衣服出了紕漏?我不知道錢老兄是如何度過演出後的最初那段日子的,三位小姐都被他氣壞了。。。。。。

其實錢二叉是個家學深厚的人。據說老早蘇州城裏,有一條街都是他們家的,畢笑稱之為“錢街”;如今七大姑八大姨在上海,曾經最方便聚首的地方,是人大、政協的會議現場。他有著大家族子弟的儒厚本性,和非常強的和稀泥本領。上大學以後,五官文靜許多,這兩“本”則越發顯山露水,使他廣受接納,成為一個很有領導風範的人。

老錢大學畢業後考研究生進了SJ大。我班的畢笑、郭小黑也都在此讀研。我那時經常出差上海,有一次到他們宿舍探望,看他們幾個在一起樂嗬得不行。還有一次,老錢和畢笑帶我一起去參觀宋慶齡故居。她們家是座兩層洋房,房間不大,有一台落地收音機引人注目,後院是巨大的花園草坪。我們仨踱到房子後門的台階上坐下,看著空曠的草坪,想象一下當年這裏開party的熱鬧景象。傍晚時分的上海,在一個鬧中取靜、綠樹紅牆的幹淨角落,偶爾重逢的老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天,著實愜意。我參加華交會的時候,J大的三個老同學晚上跑了很遠的路到我們住的賓館來探望。交易會的會館離錢二叉的外公家幾乎是一路之隔,我順便去他家玩過。出來時,天下起小雨,冷嗖嗖的。出租車都爆滿,我們始終打不到的,急死人了。最後錢二叉帶著一輛摩的出現在麵前時,我凍得手都快僵了,係不好頭盔。老錢同學大手一揮,在我頭上猛拍一掌,把頭盔給拍正了。摩的穿過半個上海城,把我送回大姐家。這時候的錢二叉,顯然比高一跳集體舞時的男生,有英雄氣概多了。

一個懂技術的管理型人才,經過以科技產業化而著稱的J大熏染,最後自己創業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兒。錢二叉現在是一家管理軟件公司的合夥人兼CEO,日理萬機,被老婆譏為“比陳天橋還忙”。一個民營的科技型企業,在中國尚不完善的商業環境中,象一葉小舟,行駛在時有驚濤駭浪的大海上,不由得掌舵人不操心。貸款難、大宗訂單政府操控、人員跳槽。。。。。。老錢每天在這些事情裏摸爬滾打,練就一身商場功夫;有時不免要沾點功利主義色彩,去塗抹十裏洋場的畫幕。但人至中年,立足社會,有多少人能說自己的心底,從來沒有閃現過染缸中的色彩呢?

在畢業N周年的聚會組織策劃中,老錢作為“主席”,充分發揮他的本領,得以在不同的意見中左右逢源,全身而退。說來這個“主席”是個容易吃力不討好的虛位,全憑為大夥兒服務的熱心支撐。架不住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這次聚會的組織者們就有互相衝突的主意。在五班籌備家鄉聚會的過程中,其他五個班的同學也紛紛響應,決定在同一個周末進行聚會。有組織者決定與其他班共同聚會,覺得這樣更熱鬧些。不料回來發現本班有同學不願意,覺得自己班在一起懷舊比較溫馨放鬆。另有組織者這時建議一天本班,一天年級聚會。老錢同誌自己是有一個傾向的,但作為“主席”需要照顧到各方意見,於是發出“眾口難調”的感歎,使出渾身解數,把組織聚會當做一個project進行攻關,甚至不惜動用某些政治技巧。最後我們的聚會是一個綜合體,某種程度上少了一些自己敘舊的時間,也miss掉一些年級聚會的精彩場麵。但總體而言,老朋友N年後大聚首,吃飯喝酒聊天、看演唱會、與海外同學網絡連線、參觀新老校園,仍是一次熱鬧難忘的聚會。老張以一個醫生負責任的態度提醒大家,N年是個漫長的時間,下一個N周年聚會可能會有人永遠缺席。。。。。。是啊,在N年的歲月麵前,一切紛爭顯得多麽渺小;而大家都是出於好心,這紛爭就顯得更加孩子氣了。我們應該感謝老錢的心力付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你看他說話綿綿軟軟,但憑著勇於獻身的精神、聰明的手法和忠厚本性的底線,總能黏貼起各方矢量人物, 讓團體在稀泥的抹合下不但不散,而且向前滾動。

去年老楊路過上海,錢二叉、黃曉飛和我一起宴請他。這頓飯上我聆聽了老錢的許多管理之道, 非常過癮,並由此萌發了寫個同學創業故事係列的念頭;同時這頓飯上我做了一件後來想起非常慚愧的事,令我警醒。按照“上海幫”的慣例,我們幾個“地頭蛇” 分攤接風的費用。服務生找來的零頭有三張票子,麵值分別為20、10和5元。我接過找錢,隨手分發,自己拿的是20的,給曉飛10塊,老錢5塊。事後我追悔莫及:怎麽自己留下了最大的票子?是沒有人在乎這些小錢,但禮讓的美德到哪裏去了?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教誨,看來年紀越大,越需上心操練。年輕的時候蓬勃向上,不斷改進自己以求進步。到了中年,身心放鬆下來,更容易滿足現狀,從而放鬆警惕,不進反退;而各種思潮衝刷之下,有時不經意間就模糊了原則界限。我在這裏向錢、黃兩位道歉,也感謝老楊帶來的這頓飯,讓我從正反兩個方麵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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