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堤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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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扔之物

(2014-03-28 11:38:20) 下一個












可扔之物
作者:南 帆



   扔東西真是一件“不亦快哉”的事情,隔一段時間就得做一做。扔抽屜裏幾本過時的證件,扔門後一個閑置已久的挎包,扔屋角一張破損的席子或者床下兩雙款式陳舊的鞋子,扔出去幾件東西就會神清氣爽好些日子。外婆習慣勤於搜集各種針頭線腦,精細地打成了幾個包袱,仿佛時時打算給破朽的日子綴一塊補丁。現在什麽時候了?生活要簡練。多出來的東西累贅,繁瑣,拖泥帶水,百無一用——隻是擾人而已。誰都明白,開門的時候叮叮當當的掏出一串鑰匙,要用的那一把總是最後才找到。

出門旅行,總會攜帶讀物。我多半願意帶些有趣的報紙,厚厚的一大卷——平常有意不讀而積存下來的。機場,飛機客艙裏,火車的臥鋪上,讀一張扔一張,旅行包一天一天地癟下去,日子一天一天地輕鬆起來,這仿佛是遊山玩水之餘另一份額外的快意。

居家的日子,可以扔可口可樂罐子,扔油汙的廚具,扔舊自行車——另外就是扔衣服。特別是襯衫、T恤,不知不覺地買了一件又一件。多餘的衣服堆在那裏,不過洗了幾水,但肯定不會再穿了。別別扭扭地收拾了幾回,忽然想到,何不一扔了事。打開衣櫥略一挑選,地上很快就攏了一堆。猶豫了一下又撈回兩三件,終究還是扔了一批。

一介書生,家裏多的隻是書籍。書架上一層一層地擺滿之後,源源而來的書籍理所當然地堆到了書架頂上。東一摞西一摞,參差不齊,危如累卵。某一天取書的時候不知觸動了哪一本,幾摞子書轟隆隆地劈頭蓋臉砸下來,磕破了鼻梁,險些打了眼鏡。狼狽地愣了一陣,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是不是該扔一些書了?

這個念頭讓我有些心虛。對於讀書人來說,扔書似乎大逆不道。開卷有益,書到用時方恨少,小子你扔起書來了?然而,書多不等於用著順手。五色令人目盲,許多書開始和我玩起了捉迷藏。明明記得某一本參考書呆在書架的一角,伸手去取,卻撲了一個空——“人麵不知何外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書房有限,購書無窮,書房一定太小,書一定太多。守不住前門,就得打開後門。為了拯救書房,消除無政府主義的混亂狀態,必須痛下殺手——扔!

藏書家當然不愛聽這些理由。然而,我是當不了藏書家的。才疏學淺,阮囊羞澀,而且性情毛躁。囫圇吞棗地讀過幾本書的人未必懂得藏書。書的收藏和品鑒還需要另外一些功夫,例如版本知識,書肆的搜覓,如何存放和貯藏,如此等等。藏書家是一些淵博而且有耐心的人。相反,我對於任何收藏都興味索然——甚至心懷恐懼。收藏物品時常使我喪失對自己的信任。一件重要的物品——例如銀行存折,或者戶口簿——拿在手裏,我就開始驚慌。我有信心將這些玩意兒嚴嚴實實地藏起來,麻煩是的,幾天以後我就想不起來究竟藏到了哪裏。我屢屢被尋找自己藏起來的東西折磨得筋疲力盡。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從來不與另一些書生進行藏書競賽,我僅僅是一個使用書籍的人。用一個詞來比喻,我不是銀行家而是貸款者。

我給書房訂下的規矩是:如果某些書這一輩子不可能再讀,那就堅決地請出山門。令人奇怪的是,這個嚴厲的施政綱領並沒有給書房製造多大的震動。第一回合清除了數十本之後,後續的成績每況愈下。我常常像一隻伸長鼻子的老狗仔細地搜索書架,可是,獵物越來越稀少。讀過的書多半不僅可以讀一次,沒有讀過的書又如何舍得丟棄?一些模棱兩可的書在手裏摩挲了半晌又塞了回去。孟嚐君尚且收容一批雞鳴狗盜之徒,安知這些書日後不會成為某一個靈感的火種?朋友的贈書是不能扔的。因為這些書跋山涉水、千裏迢迢地趕來助興,讀不讀都是書架上的尊貴客人。賈平凹曾經在一則戲謔之作中寫道,他在廢品站發現自己贈給友人的一部著作。賈平凹興衝衝地將書購回,再一次題名寄贈———我可不想在一個厚厚的信封裏收到朋友的譏笑。憋足一口氣在書架前巡回,總是找不到可扔的對象,這就是鬱悶了。

那些倒黴的雜誌就是在這個時刻撞到眼前來的。每一日都有各種雜誌從四麵八方湧來,如同書房裏的遊民。雜誌很少正經地登上書架報名注冊,它們任意地盤踞於茶幾、沙發、寫字台腳或者櫥櫃邊緣,居無定所。這些雜誌大小不一,厚薄不均,我並不苛求它們遵循統一的紀律——雜誌的性格不就是雜亂無章嗎?我多半會習慣地翻一下新到雜誌的目錄,順手將可讀的壘成一遝。時日久了,這裏一遝,那裏一遝不斷地壯大——閱讀速度永遠趕不上雜誌的報到數目。偶爾想翻出某一本雜誌查找一篇文章,堆垛如山的龐然大物總是讓我倒吸一口涼氣——還不如乘車上圖書館省事。

殺機在某一個星期日上午惡狠狠地湧上心頭:無書可扔的時候,為什麽不拿這些雜誌出一口氣?動不了正規軍可以先打雜牌軍。清理門戶,大刀闊斧,果斷地扔出一捆雜誌的時候,我儼然體會到一種鐵血將軍的威風。然而,片刻之後,一種不安慢慢地爬上心頭——這一本雜誌剛剛到,要不要放兩天再說?那一本雜誌的裝幀如此豪華,一揮手扔了是不是暴殄天物?心腸一軟,我又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打算重新翻檢一遍。我漸漸發現,許多雜誌猶如多情的女郎,每一個告別儀式都必須纏綿再三,久拖不決。這一本瞄上幾行,那一本瀏覽半篇,不知不覺地日薄西山,扔出去的雜誌東一本西一本地又回來了大半。罷了罷了,我長歎了一聲,頹然掩門而去。

大量地占有,這是滿足;放手扔棄,這是瀟灑。最為難堪的是黏黏糊糊的那一部分玩意兒。剪不斷,理還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反複的猶豫表明的是甩不下的尷尬。可歎的是,我們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尷尬之間漸漸老去,直到哪一天被生活徹底地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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