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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中國詩詞大會》提幾點建議
2017/2/18
今年春節期間央視的《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無疑是最受歡迎的一台節目,它不僅贏得了極高的收視率,而且還引起了網間熱議。在一片喝彩聲中,也引來了一些批評聲。這些批評主要來自民間的詩詞愛好者。我這裏不去談論這季《詩詞大會》引來的是與非,隻想談談由《中國詩詞大會》而想到的幾個問題,提幾條個人的建議。
《中國詩詞大會》以“賞中華詩詞、尋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為基本宗旨,力求通過對詩詞知識的比拚及賞析,帶動全民重溫那些曾經學過的古詩詞,分享詩詞之美,感受詩詞之趣,從古人的智慧和情懷中汲取營養,涵養心靈。選手對詩詞知識的比拚,主要表現在背誦能力和臨場反應能力上,詩詞的賞析主要由主持人和幾位作為嘉賓的學者來掌控。這兩季節目盡管有不盡人意之處,但瑕不掩瑜,總體上效果還是不錯的。
一、《中國詩詞大會》應該提升水平檔次
對詩詞的賞析是一個逐步提高的過程,可分三個階段,分別對應詩詞的三個層麵:(1)語言層麵,包括音韻、修辭、句法;(2)意境層麵,是由單個意象組合而成的整體意象;(3)境界層麵,指讀者從詩詞作品的整體意象中獲得的感悟。
例如李白的《獨坐敬亭山》,是一首五言絕句,押刪韻,其平仄如下: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韻)。
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平平中仄仄,仄仄仄平平(韻)。
第三句“看”字在古漢語中可讀平也可讀仄,此處作平聲。“兩”字是仄聲,按格律應是平聲,但此處是一個可平可仄的位置(中),所以不算違反格律。
《唐詩選勝直解》:“山間之所有者,鳥與雲耳,今則飛盡矣,去閑矣。獨坐之際對之鬱然而深秀者,則有此山,陶靖節詩“悠然見南山”,即此意也,加“不厭”二字,方醒得獨坐神理。言淺意深,人所不能道。”這是對這首詩作字麵上的解釋。
《詩式》對此詩的解析更進一步:“首句‘眾鳥’喻世間名利之輩,‘高飛盡’言皆得意去,盡為‘獨’字寫照。‘孤雲’喻世間高隱一流,‘獨去閑’言雖與世相忘,而尚有往來之跡。‘獨’字非題中‘獨’字,應上句‘盡’字。三句看曰‘相看’,見人固看著山,山亦似看著人;‘兩不厭’,見人固戀看山,山亦似戀看人。四句‘隻有’二字,見戀看山者惟人,而戀看人者似亦惟山。除卻敬亭山以外,無足語者,‘獨坐’二字之神,躍然紙上。【品】高曠。”末尾“高曠”一語,已然上升到境界的高度。
“相看兩不厭”這一句是神來之筆。這不僅是人在看山,山也在看人。人看山看不厭,山看人也看不厭。這讓我們想起宋代詞人辛棄疾《賀新郎》中的詞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兩位詩人相隔數百年,但在他們的眼裏,詩人與山的這種互相迷戀的關係何其相似。
我這裏隻是拿一首五言絕句作為例子,來說明對詩詞賞析所要經曆的三個層次。無論是律詩、古風、還是詞,這三個層次都是不能少的。其中,語言的理解是前提基礎,沒有語言層次上的理解,就不可能達到更高層次的理解,也就談不上對詩詞真正意義上的賞析。
《中國詩詞大會》既然以“帶動全民重溫那些曾經學過的古詩詞,分享詩詞之美,感受詩詞之趣,從古人的智慧和情懷中汲取營養,涵養心靈”為己任,就不能停留在對選手隻看背誦功夫和臨場反應能力上,應該逐步增加選手對詩詞知識的全麵掌握。參賽選手首先應該了解詩詞的格律、修辭、和句法特點,再逐步提升他們把握意境、感悟境界的能力。
建議今後的《詩詞大會》在節目設計與安排可適當納入有關詩詞格律方麵的知識,一是與音韻有關的知識,包括韻腳與平仄的規則,無論是詩還是詞在音韻上都有十分嚴格的限製,這是中國詩詞的一個明顯特征,不懂得詩詞的音韻,也就無法欣賞到它的音韻之美。二是與詩詞的修辭與句法有關的知識,包括詩詞的辭藻選用和它的獨特句式結構,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對仗”的句式結構,在律詩是必不可少的,在詞中也大量用到。對仗是中國語言的獨特的藝術形式,它隻生長在漢語的土壤上。一些詩詞中的名句,如: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唐·王維)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皇枝。(唐·杜甫)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唐·李商隱)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宋·蘇軾)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宋·嶽飛)
(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宋·辛棄疾)
如果讀者缺少“對仗”的知識,就不可能感受到其語言之美,對作品的欣賞將大打折扣。
《詩詞大會》在設計與安排上增加詩詞格律知識隻是提升節目品味的第一步。接下去,則是向把握詩詞的意境,從而領悟詩詞境界層次轉化,使節目再上升到更高的層次。
至於怎樣去把握一首詩詞作品的意境,並從而領悟詩詞的境界?我這裏推薦已故國學大師錢穆先生的一篇《我們如何讀古詩?》的課堂講稿。
錢穆在講演中拿陸遊的兩句詩與王維兩句詩作比較,講述了什麽是“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
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陸遊)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
錢穆認為:
我們讀上舉放翁那一聯,似乎詩後麵更沒有東西,沒有像摩詰那一聯中的情趣與意境。摩詰詩之妙,妙在他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雖沒有寫出來,但此情此景,卻盡已在紙上。這是作詩的很高境界,也可說摩詰是由學禪而參悟到此境。
我們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八個字的涵義了。
錢穆又說:
中國古人曾說“詩言誌”,此是說詩是講我們心裏東西的,若心裏齷齪,怎能作出幹淨的詩,心裏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詩。所以學詩便會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
錢穆此處使用了“境界”一詞。我認為“境界”應該是對“意境”的升華,是比意境更高的層次,它包括胸襟、氣質、與情懷。它可以是指某一篇作品,它更可以是指某位詩人品格。葉嘉瑩先生在《什麽樣的詩才算好詩?》的文章裏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
當然,《詩詞大會》作為央視的一個節目要想達到引領觀眾去把握詩詞作品的意境乃至境界的高度是極具挑戰性的任務,這對節目的編導、主持人和嘉賓、以及參賽選手都提出了更高要求。也正是因為具有挑戰性,才更應該努力去做。
二、《中國詩詞大會》應該注意的幾個問題
有幾個問題《詩詞大會》應引起注意。
1. 怎樣在提高節目知識性的同時繼續保持它的娛樂性。
知識性和娛樂性看似相互矛盾,如果處理得好,將會提升節目的效果;處理的不好,就會使節目的效果受影響。這方麵我們應該吸取《百家講壇》的教訓,為了保證收視率而片麵地增強其娛樂性而犧牲了知識性,使講堂變成了書場。《詩詞大會》應該避免這樣的情況。可以在增強其知識性的過程中適當穿插一些與詩詞有關的娛樂節目,比如有樂曲伴奏的朗誦和吟誦、詩詞演唱、戲曲演唱、舞蹈、折子戲表演,甚至書法展示,等等。這更能展現詩詞作為高雅藝術的特點,更易於廣大觀眾接受。
2. 用普通話朗誦古代詩詞經常會遇到由漢語語音變化而帶來的問題。
如杜牧的絕句:
遠上寒山石徑斜,
白雲生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於二月花。
按格律要求,首句“斜”在詩中應讀作“xiá”,但普通話中卻讀“xié”。因為是首句的韻腳,此處必須讀“xiá”,不可讀“xié”,否則就破壞了格律。第三句中的“車”也是同樣的問題,在古漢語中讀“chā”,既然前麵的“斜”已經讀作了“xiá”,這個“車”也應該讀作“chā”,以示前後統一。
語音上更多問題是平仄的變化引起的。現代漢語普通話是以北京話為基礎製定的,從而完全改變了原漢語的語音係統,取消了入聲,將原來入聲字分化到了平、上、去三聲中去。所以我們用現代普通話朗誦古詩詞,很自然會將原詩中的入聲字也歸入到平、上、去三聲中去,從而使得原詩詞作品聽上去變得不合格律,破壞了它的音韻之美。舉幾個在這一季《詩詞大會》中出現的例子:
(1)康震先生在講解中朗誦了杜甫的詩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原詩如下:
月夜憶舍弟(唐·杜甫)
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避,況乃未休兵。
第三句中的“白”,普通話讀作“bái”,為陽平。但這樣的讀法卻違反了平仄格律,應該讀作仄聲。
(2)酈波先生朗誦了納蘭性德的詞句:“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原詞如下:
蝶戀花(清·納蘭性德)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上句末尾的“潔”,普通話讀作“jié”,為陽平。但依據《蝶戀花》詞譜,這個“潔”字是韻腳,在《詞林正韻》第十八部,是個入聲字。這首詞上闋第三句的“玦”、下闋中第一句的“絕”,第三句的“說”,與第六句的“蝶”,也是韻腳,都應按仄聲字來讀,如果都按普通話來讀,整首詞的音韻都被破壞了。
(3)主持人董卿讀到蘇軾詞中的兩句:“不思量,自難忘。”原詞如下: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宋·蘇軾)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鬆岡。
按詞譜,“量”、“忘”二字都是韻腳,應讀作平聲。用普通話讀作仄聲,也破壞了音韻。
需要說明一點,我不反對用普通話來朗誦古人的詩詞,但在遇到以上幾種情況時有必要做適當調整,根據詩詞的音韻格律改變某個字的平仄讀音,對於已經分化為平聲的原入聲字,原則上可讀作去聲,以保持其音韻結構的完整性。
3. 由簡化字帶來的問題。
數年前我曾寫過一篇題為《簡體字的煩惱:宋詞中的重韻字》的博文,文中列舉了漢字簡化中由“同音合並”給詩詞帶來的問題。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下闋: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其韻腳出現了兩個“發”字,按詞律都讀仄聲,雖然詞義有別,但卻同形同音,屬多義字。即使是多義字,在詞律中也是不允許的。同樣的例子還有張炎的《踏莎行》:
清氣崖深,斜陽木末。
鬆風泉水聲相答。
光浮碗麵啜先春,何須美酒吳姬壓。
頭上烏巾,鬢邊白發。
數間破屋從蕪沒。
山中有此玉川人,相思一夜梅花發。
再如範仲淹的《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
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麵邊聲連角起,
千嶂裏,
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裏,
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
人不寐,
將軍白發征夫淚。
張先的《玉樹後庭花》:
華燈火樹紅相鬥。
往來如晝。
橋河水白天青,訝別生星鬥。
落梅穠李還依舊。
寶釵沽酒。
曉蟾殘漏心情,恨雕鞍歸後。
呂勝己的《魚遊春水》:
林梢聽布穀。
郭外舒懷仍快目。
平田浩蕩,虢虢泉鳴暗穀。
香稻吐芒針棘細,秀麥遙風波浪綠。
山童野老,意親情熱。
我待休官棄祿。
屏跡幽閑安退縮。
渭三千畝修篁,巑巑紺玉。
顧盼灘流縈八節,呼吸湖光穿九曲。
貪求自樂,盡忘塵俗。
在詞律中,如果不是特定的詞牌,如《長相思》、《采桑子》等,是不允許重韻的。上述這些例子由於使用簡化字而犯了重韻的大忌。《詩詞大會》作為電視節目肯定要用字幕,因此一定要注意這個問題。最好避開這一類因簡化字而出現“重韻”的作品。但有一些作品,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因為是豪放派的代表作,知名度太大,不可能回避,但是又不能完全恢複使用繁體字,怎麽辦?我以為可將“華發”的“發”單獨改用繁體,作“髮”,其餘可以不變。這隻是一個應急的變通手段。
三、關於在《中國詩詞大會》中增加選手詩詞創作的內容
就在央視播出《中國詩詞大會》第二季之後,網上就有今後《中華詩詞大會》應該增加詩詞創作比賽環節的呼聲。更有人在網上介紹香港的詩詞大會,從1991年至今,香港詩詞大會已辦了26屆,單年賽詩,雙年賽詞。與央視《中國詩詞大會》不同,它不是比賽詩詞背誦,而是比賽創作。
對於《中華詩詞大會》增加詩詞創作比賽環節我並不看好。雖然香港的詩詞大會已經開辦了26年,且成績顯著,究其原因是香港一直保持著傳承中華文化的土壤,加之香港的教育一直耕作其中的結果。中國內陸目前的環境並不具備這樣的條件。由於曆史的和政治的原因,作為中華文化最精粹載體的詩詞在中國內陸地區長期受到壓抑和排斥,在邊緣化的困境中掙紮達半個多世紀之久。央視的《中華詩詞大會》隻是一個開端,以後的路怎麽走?還要看。對目前的教育體製不進行根本改革,光靠《詩詞大會》是無法承擔起複興中華文化的重任的。但是我也看到了希望,中華詩詞有著極為頑強的生命力,它雖然在困境中掙紮,但卻沒有死去。它一直存活在民間的土壤裏。當前在網絡平台上正活躍著一大批詩詞愛好者,每天都有難以計數的作品發表。我相信在這片廣闊的詩詞天地裏,必然會產生我們這個時代的李白與杜甫,他們現在也許默默無聞,甚至窮困潦倒,但正如錢穆先生對杜甫的一段評價:
從前人說:“詩窮而後工。”窮便是窮在這個人。當知窮不真是前麵沒有路。要在他前麵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窮的路,這條路看似崎嶇,卻實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窮,才始有價值。
所以,關於詩詞的創作,我的希望寄托在民間,而不在央視的舞台。但是話又說來,央視開辦的《詩詞大會》的確是一個主題高雅的節目,十分難得。我這裏提出的隻是我個人的建議,僅供參考。我衷心祝願這個節目能越辦越好,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最終修成正果,成為傳承和發揚中華文化的經典節目。
附錄:錢穆《我們如何讀古詩?》鏈接:(http://book.ifeng.com/a/20150728/16557_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