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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曇花(短篇小說)

(2004-10-27 22:46:01) 下一個
曇花 (筆名:謝清雲 )



某年夏天,我不到17歲,還是北京某男中高二級的學生。媽媽從廣州來信說,家中的曇花不久要開了,快回家吧!我就匆匆坐火車南下了,來不及看期末考試的結果。
坐了差不多24小時的火車,因為一直坐在寬木板條的硬席座位上,屁股又酸又痛,兩腳也僵僵硬硬的。車廂內乘客多,又悶又熱,空氣中混合著體汗,香煙和煤炭的味兒,吊在車頂的幾個小電扇瘋狂地轉動,也沒給乘客帶來多少涼意,窗外吹來的風也是熱 熱的;無數的小蟲和小飛蛾快速地在車頂半圓形的電燈罩周圍撲來撲去。快到漢口近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在規則的車輪撞擊鐵軌的噪音中,夾著夏蟲雜亂的高聲鳴叫,近處幾點微弱的碧綠螢火上下飄動,廣闊無垠的黑漆田野上稀稀落落的淡黃色燈火和天上疏疏的灰白星光相互輝映。我的座位靠窗口,臉靠車邊的內壁,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當我醒來,吃了一驚,有人把頭依在我的肩上睡著,還發出均勻、細微的呼吸聲。濃密的頭髮輕擦著我的耳朵,弄得我有些兒癢癢。我怕弄醒睡著的人,身子不敢動彈。過了許久,忍不住了,一方麵出於好奇心,慢慢地轉過頭來,看到一位少女秀麗的麵龐,我的心砰砰地跳動,臉也發熱。我是靦腆的少年,除了和異性握過手外,從未被女孩子這樣偎依過,我猜她不是故意的,而是睡中不自覺,要身體和臉有個依靠所致,我們坐的是窄小的雙人座位,她坐在靠過道的那邊,除了背部,沒有什麼可依靠的。在她對麵坐著一位中年婦女,長長的稍為燙捲了的頭髮,圓圓的臉,麵容和善和端莊,但顯出愁容,帶著關切、憐惜的目光看著少女。我相信她是少女的母親、姑姑或姨姨。她看見我早已醒來,卻一直不動,知道我的好意,使向我微微一笑,眼中有讚嘆的味兒。這時一陣淡淡的幽香,從少女那邊傳過來,驅散了原來在我鼻中的不大好聞的味兒,令我心曠神怡而微醉。大約半個小時後,少女緩緩地醒了,睜開一雙朦朧、像籠上一層輕霧的深邃湖水似的雙眸,真像長吉的詩句 “一雙瞳人剪秋水”形容那樣,她發現身子依著我,連忙把頭抬起,身子挪開一些兒,臉上飛起了紅雲,似喜似悲地深深看我一眼,不巧我也正看著她,相信我的臉也像她一樣變紅,在四目相交的一瞬間似乎有不可見的東西牽動著,我倆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顫,我的心頭更是像小鹿般亂闖,這樣的感覺我是從未有過的。------
我不時頭略側向少女那邊,偷偷地瞅她幾眼,她大概十六歲,學生模樣,穿著薄薄的白麻布連衣裙,身材十分苗條,胸前微微高聳。細長、濃厚的黑髮像波浪一樣散到肩上,臉龐也被遮了一小部分,在昏暗的車廂燈光下,俏臉半隱半現,甚是迷人。但麵色蒼白,不像一般青春少女白中透紅的顏色。我覺得她的氣質清秀、高雅,不同常人,好像有些不食人間煙火,天上的青女素娥那般。我在這半興奮、半昏睡的狀態下過了幾小時,總感到傍邊有一雙明亮的雙瞳在凝盼著我,使這沉悶的長途旅行有了新鮮感和快意。火車有時候顛覆的厲害,我們的肩膀不時碰在一起,在我心中引起了特殊的、溫柔的感覺,雖然隻是一瞬間。我們穿的都是薄薄的夏衣,接觸時我覺得她的肌膚冰冰涼涼。如果不是對麵的中年婦女一直看著我們,我會大著膽子和她說幾句話的,唉!我實在也太沒有勇氣了。
晨曦將近,汽笛一聲長鳴,不久是清脆而響亮的車站鈴聲,嶽陽到了,我在這兒下車。我提了小皮箱,麵帶幾分靦腆的微笑,點頭向她倆告別,少女長長的睫毛下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像有些濕潤,含情脈脈,有兩分淒意地望著我,我有點依依不捨,心又突然下沉了數百尺,怕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到嶽陽,隻停留幾小時,登上神馳已久的飛簷藏雲,珠簾梳雨的嶽陽樓,觀賞氣象萬千,浩淼千裏的洞庭湖,印證了“嶽陽樓記”中描述的美景後,又乘南下的火車了。那少女的倩影一直活靈活現在我的心頭,怎樣也揮之不去。



第二天中午,我到家了,媽媽迎出來,兩年沒見,十分歡喜,媽的額上又添了幾條皺紋。為了求學,令她一人在家獨居,心中不好受。還未進門,媽有點神秘似的說:
“葉兒,家裡剛來了兩位從湖北來的親戚,你的堂表妹和她的姑姑,她們要在我家住些日子。”
“湖北的表妹?”
我很詫異,從來沒有聽媽說過。
“她是你堂姑姑的獨生女,二十年前堂姑嫁到武漢去,一直沒有聯繫,聽說
她夫妻倆不幸在八年前相繼病故,女孩由她姑姑撫養,差不多有七八年了。唉!水靈靈的可愛女孩,幾歲就變成孤兒,如今又患病------”
媽說到這裡,聲漸漸低,好像說不下去,眼睛也紅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令人哀嘆的消息感染,原來母子相見的歡欣之情頓時消失,變得有幾分淒然了。
我們剛進客廳,一位秀髮如雲的少女坐在皮椅上看書,書半遮了她的臉,穿著乳白色,袖非常短的緊身人造絲連衣裙。看見有人進來,連忙站起,端的花枝俏立,楚楚可人。看到她的臉時,我驚訝得差點叫了出來,原來是火車上那位少女,她也認出我了,兩人的臉都現紅暈,癡癡地彼此望著。
“素青,這是妳的表哥如葉。”媽說。
“表哥!”她的聲音像風鈴,又像清風震幽篁,黃鶯啼花枝,清脆動聽,帶著幾許歡欣,說時伸出細長,白玉似的右手,讓我輕輕握住。
“表妹,要是昨天在火車上知道是妳們,我就不會在嶽陽下,會陪妳們
來這裡的。”
我微笑著,想放開她的軟如絮棉,柔若無骨的小手,但不能夠,她好像把整隻手交付給我,手輕壓在我的掌心,我握了一會,才慢慢地抽回右手,她的手涼涼的,除了掌心的一小部份。媽看在眼裡,笑著說:
“原來你們在火車上見過麵,這更好,更容易熟絡了。”
“姑姑呢?”我問。
“買東西去了。”表妹回答。
“表妹,妳要是不累的話,我給妳看曇花。”
“曇花?”她有些驚異,卻姿勢優美地點點頭。
我們走到陽台,我家是一座白色的兩層小洋房,我們住在樓上,客廳和陽台之間隻隔一扇玻璃門。一個花盆放置在護欄的水磨石平頂上,通體碧綠的曇花葉迎向我們。這株曇花高近三尺,葉子差不多有半個手掌大,形狀像仙人掌,但薄些和長些,沒有刺。 葉 的邊緣作階梯,或鋸齒狀,淡紫紅色、細長的花苞從這些齒穀長出,像小蘆筍的頭部,有一個花苞已長到二三寸,一兩天後就會開花了。回來的正及時,我想。 表妹很有興趣,看了又看,俯身靠近最長的花苞,用筆直的,白玉蔥似的鼻子嗅了嗅,對我說:
“以前常聽人們說曇花一現,卻從未見過。花苞從葉邊長出,真是奇特呢!不知道花開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我說不清楚,妳等一兩天就知道了,不過-----曇花晚上才會開,很快就謝了,妳如果要看,不能睡覺的。” 我故意調侃。
不料她說:
“近來我總覺得疲倦,但晚上又睡不好。為了看它開花,我一晚不睡也甘心------”
別看她身形纖弱,娉娉婷婷,內心卻挺執著。
“青表妹,下午妳要是沒事,我帶妳去看電影好嗎?”
“好極了!”她的眼裡泛起了我先前未見到過的,青春少女特有的明亮光輝。
下午媽出去開會,我邀請姑姑一道去,她婉拒了,說:
“你們年青人去好了,外邊熱熱的,我寧願在家看電視。”
我相信她是托辭,她來我家才幾個小時,也不休息,不停地幫媽做這作那,絲毫不像是客人。真是好姑姑,我暗地想,在她的教養下,表妹的品性自然是好的。
一陣雷雨後帶來了清涼,我穿著淺綠的襯衣和深籃的西褲,烘托起表妹的潔白衣裙,有時候她的手輕輕地托著我的手臂,在街上慢步走向電影院的時候,路人、特別是少女少男,投來欽羨,讚嘆的目光,令我有些飄飄然。
電影院放的是古老的,香港拍的文藝片,巴金的“春”和“秋”。與大少爺覺新相戀的慧表姐是由美艷的香港女演員白燕演的,演到年青的她含恨棄世時,場麵淒婉動人,我的眼眶充滿了淚,卻聽到坐在旁邊的表妹低低飲泣,我連忙握住她的手,她把頭靠在我肩上,如同在火車上那般。散場的時候,別人都走了,她還坐著,我帶著歉意,低聲說:
“表妹,是我不好,不該讓妳看這種影片,令妳傷感。”
她搖搖頭,眼中還有淚光。回家時我們一路無言,還沉浸在感染來的哀傷中。到家後我讓她們在客房睡覺,以恢復旅途的疲勞。晚飯後,當媽和我獨處的時候,她嘆了一口氣,然後嚴肅地說:
“素青來廣州是要治她的白血病,第一醫院有一位全國著名的白血病專家,我明天下午一點鐘帶她去見醫生,但這病是絕症,醫好的機會很小,這段日子你千萬不要弄得她不高興,不要提到她的病;盡量順著她------讓她覺得像在家裡一樣。”
我聽了,心中像被尖錐猛刺一下,異常痛楚,說不出話來------怪不得她弱不禁風,麵色蒼白,我心裡祈求著上天,明日看醫生後她能得有效的治療,雖然希望或者非常渺茫。一會兒,姑姑請媽帶她去見住處不太遠的老同學,家裡隻剩我和素青。她好像很喜歡看書,在客廳的書架中瀏覽了幾遍,最後把“唐詩三百首”拿出,又看夾在裡頭的書簽,那上麵有一首五絕,是用原子筆寫的行書:

別贈xx
淒清寒月夜,
執手別嬌娥。
天上團圓少,
人間離恨多。

她看了後,帶著神秘的淺笑,
“表哥,這首詩是你送給女朋友的吧?”
我臉紅了,連忙搖手,
“我哪來的女朋友?這首詩是學著寫的,純粹是想像,沒有老師教,不大通,妳不要笑。”
“你年紀輕輕,卻感情豐富,挺多愁善感的。”
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我,眼中含著情意,彷彿找到了知音,我心裡不覺一動,便說:
“妳也很喜歡舊體詩詞吧!”
“我更喜歡詞,它的變化較多,婉轉細膩,我特別喜歡李清照的。”
我興趣上來了,
“當然啦,她是少有的女才子啊!”
這時候,月亮升上來了,我們走至陽台,柔和的月光像一泓清水,灑遍了我們全身。在月光籠罩下,那株曇花和它的月影幽幽暗暗的,有幾分朦朧和神秘。那顆最大的花苞已長到三寸多,直徑變粗,尤其是端頂,形狀像喇叭花,顏色變淡,可以看見幾條白色的細長花瓣尖,也聞到了淡淡的清香。我高興地說:
“今晚就開了,如果妳等不急,我有法子讓它快些開花。”
她張大黑黑的眼睛,有點驚訝,又有點不相信。我走回客廳,將一個人高的座燈拉到陽台,用100燭光的燈泡就近照射最大的花苞,她靜靜地看著我的舉動。過了幾分鐘,她焦急地說:
“這辦法不好,會傷害嬌嫩的花苞的。”
我想了一想,覺得挺有道理,趕緊拿開了座燈。後悔沒有仔細攷慮好就做,令她不安,這方法是別人告訴我的。這時月亮升高了,光線仍然是柔和而幽暗。我們並排坐在有靠背的木條長椅上,耐心地等待著------或者感到少許涼意,她雙手交叉,抱著碧玉砌成似的雙肩,
“表妹,要不要我替妳拿件衣服來?”
“不,我------靠近你一些就可以了。”妳轉過頭來,眼中閃爍著光芒,把身子靠著我。那顆最大的花苞已經半張開,暗香陣陣襲來,加上她身上散出的幽香,令我陶醉,心劇烈地跳動,平日的靦腆不知跑到那裡去了,我溫柔地伸手從後麵輕輕挽住她的纖腰,她的身體動了一下,沒有拒絕,反而靠得緊些,我聽到她細微,但略急促的呼吸聲,像柔弱的嬰兒。離我們才兩三尺的花苞這陣子好像張得越來越快,大約半小時後,那朵曇花終於綻放了,我們同時站了起來。晶瑩、玲瓏、透剔的曇花有飯碗那般大,潔白如雪的細長花瓣,瓣瓣分開,各自鬥著芳姿,嫩黃色的花蕊,嬌慵,力不勝地從花心伸出,一陣陣的,清奇的幽香撲鼻而來。清麗脫俗,像瑤台仙種謫降凡間。表妹更是興奮,看了又看,嗅了又嗅,像是著迷了,我相信她是第一次看到曇花,便開玩笑:
“妳這樣看曇花,好像比看情人還要仔細。”
她飛紅了臉,嬌嗔地在我臂上輕打了一下。
“你好壞嗬!”
第一次和女孩子打情罵悄,我心裡快樂得忘掉一切了。
“這曇花美艷無倫,超越凡花,和妳很相像呢!------”我又說。
她的臉更紅了,嬌羞地低了頭,沒有回答,但我馬上想到這比喻不大恰當,會使她聯想自己的命運,卻來不及截斷話頭。一會兒,我關心地說:
“青妹,這曇花一兩個鐘頭後才謝,妳還是去睡吧!”。
她心細如髮,注意我改了稱呼,臉上露出羞澀和歡欣的神色,在月光和花香的煙籠下分外迷人,我真想親親她,但她現在像純潔的月下仙女,我還是不敢。
“不要,我要親眼看它如何凋謝。”
我們又坐下來,夜裡涼意漸生,我回房中拿了一條薄棉毯給蓋上,她的手從毯內伸過來,緊緊攥著我的手,生怕失去似的。可能是累了,她的眼睛時開時閉,有時合上眼一段時間,我讓她小睡,不敢打攪她。在月色星光和花香裡,我們靜靜地等待流光的暗中偷換和短暫的曇花生命的終結。
現在曇花張開了的花瓣漸漸合攏,變得柔弱無力,花朵緩緩下垂,一個多小時後,剛過夜半,它差不多全謝了,表妹看到頹然垂下的複又閉合的殘花,露出悵惘、失落的神色------我安慰她:
“還有好幾顆花苞呢!以後會不斷地有花綻開的。”
她彎著身子仔細看,見到還有至少六七顆從紅豆大小到一二寸的花苞,臉上才有了笑意。



自那天晚上起,我倆就像麥芽糖那般,總黏在一塊。次日上午,我要求也去醫院,媽卻不許,要我在家複習功課和打掃衛生。我老大不高興。大概旅途勞累,身子單弱,昨夜又睡的晚,表妹九點多才起來,一見到我,看旁邊沒有人,就神秘、嬌羞地悄悄向我說:
“表哥,我晚上夢見你來著------”
我很高興,受寵若驚,便問:
“什麼樣的夢呢?”
她麵生紅暈,
“我-----不告訴你。”
我遺憾晚上沒有夢見她,難道她在我的潛意識中不如在我心頭裡那麼重要嗎?她卻夢見我,難道她對我的好感和印象超過我對她的嗎?
下午早早她們就去醫院了,我把物理課本拿來,看了半天,還是那一頁,心思在表妹身上,惦掛著她看病的結果。後來我便拿拖把擦地,雖然地麵是精細、平滑的水磨石,很容易,擦完全層後周身被汗濕透,趕緊完了澡,心裡還是又燥又熱。
將近黃昏,她們才回家,媽和姑姑臉是緊緊的,沒什麼笑意,表妹和平時一樣,略帶哀愁,我看不出所以然來,但心中有不祥的預感。我尾隨媽進了她的房間,她回過頭來,難過地說:
“醫生說素青的病很難治了,除非最近有新發明的特效藥,他叫我們不要告訴她實情,讓她最後的日子好過些------我們又給她看中醫,開了藥方,一會我和姑姑出去買藥,你在家照顧她。”
我頓時覺得眼前發黑,頭腦嗡嗡響,牙齒緊咬下唇。我跑回自己的睡房,關上門,倒在床上------不久起來,鏡中照了一下,下唇出了些血。我擦乾淨後,到客廳去,媽和姑姑出去買藥了,表妹坐在椅上,望著外邊的陽台出神。我攝手攝腳地走到她的旁邊,對她說:
“青妹,妳在看曇花嗎?”
她看是我,很歡喜。透過玻璃,可以見到昨晚綻開的曇花已經完全垂下,略呈乾癟,白中微黃,像枯葉一般。
“這曇花謝得這樣快,令我感到生命的短促和無常,我的日子又比它長多久呢!----”她幽幽地輕嘆了一聲。
“妳還年青,有機會治好病的------”
“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恐怕------來日無多了。我也是命薄,父母早逝,又沒有兄弟姊妹,雖然姑姑一家對我很好。我常覺得快樂的日子像一年內的節日,少之又少------”
說完,她抬起頭看著我,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眶裡像籠上一層薄薄的濕霧,令人傷心、愛憐。我彎下身來,鼓足勇氣,伸手輕輕托住她嬌嫩,白璧般的麵頰,順勢在那裡親了一下,算是我給她的支持和安慰。這是我第一次親女孩子的嬌頰,異樣的,無比溫馨的感覺像海潮湧上我的心頭------怕她不高興,我的手一下就抽回了。她的臉嫣紅,像窗外西天的晚霞,小嘴微張,眼中盪漾著神采,情款深深地凝望著我------突然間站起來,把雪白而細長的雙臂環住我的脖子------我不能自己了,伸出雙臂摟住她的細腰,臉湊過去,把嘴唇印在那最迷人的地方----櫻唇上,盡情吮吸裡麵蘊藏的香甜------這初吻是我畢生不能忘懷的啊!像濃烈甘醇的美酒,沁人心脾的花香,我倆都如癡如醉如狂了,忘卻了世間的一切,隻覺得世上隻有我們兩人存在,而且是身心都變為一個人了。紅艷艷的夕陽餘輝正照到我們這兩個相擁的年青戀人身上,抹上一層愉悅而燦爛的色彩。
像在沉醉中醒來,她柔聲說:
“表哥,我們結婚吧!”
我驚訝得幾乎不相信我的耳朵,支支吾吾地說:
“青妹,我是很樂意的,可是------我們才認識幾天------年紀還小,未到法定的年齡,我又沒有獨立的經濟能力。”
“我是要和你長久在一起而已,不用去登記。爸媽留給我一筆錢,足夠我們用好多年。”
“------媽不會讓我這麼早結婚的,我不能不聽她,她二十五歲才結婚------另外,我要自食其力。”
她好像不大高興,聲音提高了,有點顫抖:
“她要是知道我的情況,會同意的,我心裡可以等,身體卻不能等了------我不想像林黛玉那般,沒有享受到愛情的歡樂,就年紀輕輕的含恨死去。------”
話剛說完,就拿開環著我的雙手,走回她的房間,還關上門。我一時楞住,不知道怎樣做才好,想不到她外表如此柔弱,追求理想或要實現心願時卻勇往直前,絕不旁顧。我想起昨晚媽媽的吩咐,悔恨我不能體貼女孩兒的芳心,而且是心愛的人啊。我用手輕敲自己的頭,希望使我清醒些。是我惹起的,應由我來解。我走到她的房間外,輕輕敲了幾下,一麵說:
“青兒,是我不對,讓我進來看妳。”
沒有回答,我又敲了幾下,再說了一遍,這回房間內有了聲音:
“門沒有扣上------”
我如遇大赦一般,輕輕推開門,走到她床前來了。
床邊的台燈,透過鵝黃色的紗燈罩,發出柔和的光線,素青和衣躺在床上,頭朝裡麵,長髮散亂,聽見我進來,慢慢轉過身,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眼神似怨非怨的。我心中無恨憐惜,緊握住她的手,半蹲著。她卻拉我起來,叫我躺在她身邊,用雙臂環著她,她身子捲縮,像一隻柔順的小鳥依在溫暖的巢中。我喃喃地說:
“妳放心,我一定說服媽媽------姑姑會反對麼?”
“不會的,她是最好的姑姑,樣樣都依我。”
這樣過了約半小時,我怕媽和姑姑快回來了,就輕輕起來,整整衣裳,梳齊頭髮,到客廳來看電視,我不想驚動素青,讓她多休息。沒想到幾分鐘後,她就出來了,手上拿著一個精緻的長方形白色小皮包,
“表哥,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她從小皮包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紅色首飾盒,打開後,一對精巧的有小鍊的耳環吸引了我,小鍊係著的是短橢圓形的白金環圈,中心嵌著一顆晶瑩的小小相思紅豆,我十分驚奇,叫起來:
“好別緻的耳環!通常都是嵌鑽石、翠玉或珍珠------是不是妳想出來的?”
她笑了,像昨夜綻開的白曇花,蔥管般的手指在我額上戳了一下:
“你真聰明------是我設計的,我不像其他的女孩兒,喜歡戴金穿玉。這對紅豆不比尋常,是我媽的遺物,我想隨身帶著它,我不喜歡戴戒指,做成耳環戴著最好,就像和我媽在一起------媽曾告訴我,這對紅豆是由你們村子後山的相思豆樹上採得的,我要在婚禮時戴它。”
我想起來了------我的祖父小時候送了一顆自己摘來的紅豆給他心儀的女同學翠美,說不定這三顆紅豆是同年生長的呢!紅豆的價格遠低於珍珠和鑽石,但它是植物的種子,是有生命的,又上了膾炙人口的唐詩,有著無窮的詩意,是愛情的信物------
在她拿首飾盒的時候,不料帶出了一張有黃絲帶的白色書箋,上麵寫有幾行毛筆字,我拿來看,字體娟秀,我猜是素青寫的,是一首詞 :

憶王孫
---------秋日-------
梨花香墮覆金樽,
酒暈神癡幾斷魂。
天外驚鴻夢裡痕。
漸秋怨,
霜葉砌紅風掩門。

“不錯!勝過我的詩多了。” 我喊道。
她卻伸手來搶,說:
“不要看嘛-----還給我。”
我把它藏在身後,她拿不到,急了,便羞我:
“偷看人家的東西,真不害臊。”
“妳忘記昨天偷看我的詩了?” 我不肯示弱。
她一時噎住了,我笑笑,雙手捧起書箋,向她半鞠躬,打趣地說:
“詞已拜讀,墨寶奉回,可愛又可敬的女才子,鎖在妳的箱裡作嫁妝吧!”
她撲嗤一笑,順手搶回書箋,半喜半惱地瞟我一眼。這時媽和姑姑回來了,我趕緊接過藥包,走到廚房用瓦罐開始熬中藥,我就是要為她做些事,素青緊跟著我到廚房,我叫她坐下。不久,廚房裡彌漫著草藥的怪異味兒,我說:
“中藥多半很苦,妳不怕吃嗎?”
“我和它打了多年交道,變成藥罐子了,習慣了它的氣味,也不嫌苦。”
“以後我每天幫妳熬中藥,也偷吃一些,變成像妳一樣的藥罐子。------”
“傻話!藥可以隨便吃麼?像黃連,難吃著呢!”她笑了。
我走近她,彎腰在她身邊用力聞了聞,她一時不解,睜大了眼睛。
“妳既是藥罐子,怎麼沒有草藥味,盡是香氣呢?”
她在我的臉上輕輕拍打了一下,一麵吃吃笑道:
“表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油腔滑舌了。”
我和她逗趣,是想使她快樂,暫時抹去心靈上的陰影。------但我心頭的痛楚不時要浮現,我竭力控製,使之看不出來,像用力壓住一個充滿氣的皮球,不讓它浮出水麵,這對16歲少年的我,是十分艱難的啊!
晚上抽空兒我鼓起勇氣告訴媽媽我倆的事情,媽媽起初甚是震驚,但很快就平靜了,她關切地說:
“為了素青,我們隻有順她的心意做了,但我很擔心你:你可能很快就失去心愛的新娘,你承受得起嗎?”
我的眼中噙著淚:
“媽,我不知道-----但我愛她,為她做什麼都情願------”
媽把手放在我肩頭,我覺得一股母愛的熱流暖透全身,她說:
“葉兒,你是真純的男孩子,全心全意愛她吧!使她感到是世上最幸福快樂的新娘,別的不用想了。我和姑姑明天清早就去安排,你倆這樣小結婚,和世俗相違,我不想多驚動雙方親友,婚禮簡單、隆重,素青喜歡就行,要爭取時間------”
“好媽媽!”
我拉著她的手,輕輕搖擺,像小時,幾歲的小男孩那樣。
熬了兩小時,藥熬好了,我小心濾去藥渣,用碗盛了,怕表妹嫌苦,剝了幾顆軟糖放在小碟上,一起拿去給她吃。在此之前我叫她到我的房內休息,為她放了優美動聽的輕音樂。我先用口吹涼,嚐嚐有沒有太燙,然後一匙一匙地餵她喝,像餵小孩子一樣,她似乎是很享受這樣的照顧,喝的時候半合著眼,凝視著我。喝完後我把一顆軟糖輕輕放入她微張的小嘴裡。媽和姑姑在客廳看電視,透過薄薄的窗簾,房間裡的事情看得見的。隱約聽到姑姑說:“白太太,如葉這孩子------挺細心、體貼。”



第二天媽告訴我婚禮將在三天後晚上舉行,我們不信教,不去教堂。湖北的女方親戚來不及通知,由姑姑代表;我家的親戚又絕大部份在國外,按照我鄉的習俗,在酒店設一席,新娘子向客人獻茶就可以。我告知表妹,不料她說:
“這是我們的終身大事,要熱熱鬧鬧的,才一席,是不是太冷清了些?”
我把她的意思回了媽媽,她說:
“這不難,多請些親友就是了,我們原來怕人多雜亂,她吃不消。------”
媽和姑姑商量後,連我們四人在內,可有三席,婚席將設在麗園酒店,它的大廳牆上雕有紅樓夢的金陵十二釵圖,是我喜歡的酒店,離我家很近。
這兩天素青的臉有些紅潤的色彩,不像剛來的時候,或許是愛情的滋潤,婚期將近,她的心情比較好,又每天吃中藥所致,大家都很高興,特別是我。奇怪的是自從媽贊成我們結婚後,素青每次見了媽,總是臉泛紅雲,低了頭不大說話,不像以前和媽有說有笑,很親呢。難道是少女的羞澀,“醜”媳婦怕見婆婆的特殊心理嗎?但她是美貌的媳婦------媽連愛護、憐惜都來不及呢!
我和表妹這幾天幾乎寸步不離,情意綿綿。但我不時想到媽,一有機會,就溜到媽那裡,問長問短。一天媽說後頸風濕痛,我便敷上風濕藥水,為她按摩,素青從房間外走過,看見了,便朝我點頭讚許。
大家期待的婚日終於來到了,我恐是興奮過度,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未到早上六點鐘,我便悄悄起來,走到陽台上,誰知青兒已站在那裡了!我用手示意她不要說話,走近她身邊,摟住她的腰。這株曇花現在綻開著六朵,有一兩朵好像剛過高峰期,露水盈盈,嬌艷欲滴;近看如一簇簇白雲,隨風輕擺,和第一次我們看的一朵獨開的情景不同,更有氣勢,香味更濃鬱;黏滿朝露的葉子綠的晶瑩、透明,像一個個掛著的大小不同的碧玉片。大概像我,一夜睡不好,表妹略顯憔悴,我倆坐在那長椅上,一麵觀賞曇花,一麵睡意卻暗暗襲向我們了。------
這樣迷迷糊糊地睡了兩個多小時,天公十分作美,吹著輕微的風,天氣比前幾天清涼許多,雲朵飄飄,陽光柔和,是喜慶的日子。
我們原想去桂林蜜月旅行,考慮素青的身體,便取消了,在麗園酒店訂了三天的房間,婚後到廣州附近遊玩,反正青兒是第一次來此,名勝風景都是新鮮的。
下午,在酒店的房間裡,我正為青兒戴那紅豆耳環,我從未幫女子戴過首飾,顯得手拙心鈍,夾好後,一下又掉下來,她不耐煩了,說:
“我自己來戴好了!”
我不肯:
“不,我一定要幫妳戴好。”
其實我是怕夾的太緊,弄痛她的耳垂。她這一代的女孩子已經不流行少小時穿耳孔了。這次我夾緊些,還問:
“痛不痛?”
“不痛。”
我再夾緊 一點,這下子好了。
我們的禮服是中國式的,為的是保存民族文化傳統,雖然西方新娘的白色婚紗如雲似雪,輕揚飄逸,穿上後像月中嫦娥,有幾分仙氣,我們的旗袍對纖細身材的東方女性更合適。我穿的是湖色綢製長衫,我記得八九歲時在鄉下曾穿過白色長衫,斯斯文文的,身體又瘦,被人起了個雅號 “廣東先生”,想不到結婚時又穿同類的衣服。
這時青兒已化好妝和穿上新娘的紅色絲旗袍,緊緊裹著她優美的身材,旗袍上有金黃色的圓形萬字圖案,她隻是淡妝:長如蛾的眉晝的長些,微微侵入鬢邊,眼睛已是大大黑黑的,沒加任何妝飾,臉和櫻唇上分別略施一層薄粉和唇膏,長長的秀髮微捲,兩隻紅豆耳環前後擺動,在燈光下,閃爍著紅和白色的光輝。顧盼生春,秋波橫睇,曲線柔美,明艷照人,她的臉雪白明亮有如曇花,整體看來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紅玫瑰,我不禁呆呆地望著她,甜蜜和酸苦的感覺交熾在一起------
晚上的婚宴延續了兩個多小時,比起一般的婚宴,是不萛冗長的了,但我總覺得時間過的慢,如同蝸牛爬。我渴望它快些結束,回到我倆的愛巢。青兒在婚宴上表現得十分得體,無人不稱讚,可以說,從王昭君的湖北家鄉來的美貌新娘征服了大家,特別是座上的年輕男女和年青服務員,他(她)們時時向我倆投射羨慕的目光------我們真佔盡風騷了。
接受了媽媽、姑姑及親友的祝福後,我們回到酒店的房間。我打開房門,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青兒卻身子搖晃,像站不穩似的,麵色由原來的嫣紅變成慘白,我嚇得趕快扶住她,把她抱起,她的眼睛半閉,兩臂緊抱我的脖子。我輕輕地放她在床上。床上已經換了精美的粉紅色的絲床單和薄被,兩個枕頭邊上各放一朵半開的紅玫瑰,床邊的台燈透出淡紅,幽暗、柔和的光,旖旎而溫馨。我附在她耳邊,殷切地低聲問:
“青兒,妳覺得怎麼樣?要不要請醫生?”
她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
“不要緊,休息一下就好,為了對付婚宴,我在下午服了興奮劑,剛才可能是藥力過了,我一時不習慣,覺得好頭昏。”
“服興奮劑會有危險的。------”我責怪她。
她苦笑一下,說:
“以後不會了,------躺下來陪我吧!”
我看她穿著緊身的旗袍,躺在床上一定不舒服,幫她脫下,我也脫了長衫,從櫥子裡拿出一張薄毯來,蓋在我們身上,雖是洞房花燭夜,她身體這樣,不能做什麼的------我心中有些悽苦,又擔心,她如此嬌柔脆弱,像隨時會從樹上飄落的花朵。我輕輕地抱著她,不知不覺兩人慢慢睡著了。------
忽然顯現在我的眼前的是一個深藍色的大湖,湖水清澈如鏡,遠接天際,湖邊是從未見過的曇花林,曇花樹竟有楊樹那般高大,樹上千百朵鬥碗大的曇花怒放,像雲海一樣,鮮嫩、碧綠的青草地像巨大的地氈舖遍地麵。青兒站在一株曇花樹下,穿著雪白的輕霧般的紗衣,儀態綽約,向我招手。我走到她身邊,一起躺了下來,柔軟的青草比床上的被褥還要舒適。在那兒我倆相擁著,漸漸動情了,恍恍惚惚地作著鳳鸞之交,就是做愛吧!青兒美艷玲瓏的胴體不像以前的冰涼,而是熱熱的,一反她平日溫柔雅嫻的女孩兒嬌羞之態,變得無比的浪漫而熱情,令我骨酥魂銷,難以消受;我倆如同一團火,能使碰到的東西燃燒;像湖水中的兩條活潑的小魚兒,相互追逐、嬉戲,嘴不時輕觸、輕咬;又像兩條小靈蛇,不停地顫動,身體交纏在一起,分不出你我------在那最盪人心魂的時刻,我倆好像全身遊浮,如雲似霧,隨著清風飄至天盡頭了。------
原來是一場溫馨的春夢,我醒後周身是熱汗------旁邊被我抱著的青兒卻一動也不動,雙眼緊閉,身體越來越冰涼,我嚇得心差不多跳了出來,用力搖她,哭喊道:
“青兒,快醒來,我在這兒啊!”
她終於慢慢睜開了眼,水汪汪的,令人愛憐,目光卻有些散亂,氣息弱如遊絲:
“葉兒,親愛的,我------要走了,真對不住你,沒能成為你真正的------新娘,如果有來世------那時------我們再續吧!------”
淒涼地和戀戀不捨地對我笑了一笑,眼瞼緩緩半合,氣息漸無,她就這樣永遠離開我了,像一瞬即逝的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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