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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的一九五六年

(2011-10-14 09:14:28) 下一個

2011-10-11

 

舊日的時光,在我清冷的客廳裏,紛躍而出。兒時的點滴,在我最柔弱的內心深處如潮水湧動。我回想著,無可製約地把自己沉浸,凝聚在那些日子裏。

 一九五六年的春天,我十三歲,在上海市第九女子中學就讀初中二年級。這是離家最近的一所國立中學。教育質量較高,學費又隻是當初一般的私立學校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按條件還可以申請減免學費,並在學校裏免費用午餐。剛考上時,爸爸媽媽為此很是欣喜驕傲了一番。這可是大大地減輕了家裏的經濟負擔。爸爸媽媽共有九個孩子,其中六個在讀書。學費負擔的沉重可想而知。這一年公私合營的浪潮正在疾風似的席卷著全中國,大大小小的私人企業都要公有化。學校也公有化, 也就是說,全上海市所有的私立學校 都要改成國立了。以前私立學校的學費今後不能亂收,必須與國立學校相同。這是涉及千家萬戶的好消息,人們欣喜萬分,我也一樣高興。同時也意識到,我那引以為榮的學校的特殊地位即將消失,由此而來的優越感也該收斂了。爸爸創辦的四聯電鍍廠雖小,但也屬公私合營範疇。父親心有餘悸,憂心忡忡,母親卻認為她就業的機會即將來臨。便每天到爸爸的工廠上班。一天下午,我們學校裏開大會,所有的教職員工和學生都聚集在大禮堂。禮堂內不僅座無虛席,連走廊上都擠滿了人。會場上鑼鼓喧天,口號聲震耳欲聾。我的許多老師上台發言,表示熱烈歡迎公方代表進入自己家庭的企業。其中有一位是我最喜歡的代數老師,她當場將自己的手鐲,項鏈摘下。交了上去。十三歲的我不諳世事,還不懂發生了什麽大事。不懂人們為何如此激動。隻覺得禮堂內空氣有些混濁,悶悶的透不過氣。會議散得太晚,等我回到家天已經全黑。全家人正準備吃晚飯,我的頭昏昏的,很不舒服,便對媽媽說,我不想吃飯了,想在床上休息一下。心想,感冒了,躺一會兒就會好的。到了第二天,我仍然起不來,無論怎樣掙紮。 隻好對媽媽說,我不去上學了,要媽媽幫我請假一天。母親慈愛地看看我,眼睛裏充滿了憂慮。她每天是天不亮四點鍾就起床的,先去菜場去買菜。那是當時上海人的生活特征。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如此。四點鍾 是菜市場開業的時間。在開業前,早有各主要攤位前用菜籃子排起了長龍,剛開場時,素菜,魚肉品種繁多,又新鮮又好,價錢也便宜。當時許多食品供應開始緊張,尤其是豆製品,去晚了,就買不到了。剩下的菜又次又貴,菜農們紛紛收攤回家,這些菜農是半夜挑著擔,拉著板車,從四周遠處的郊區趕來的。母親從菜場回來後,忙著安排一家大小的早餐,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孩子,還要把菜摘洗幹淨。盡可能地安排好家務事,無奈地上班去。當時大哥在閘北的技術工業學校讀中專,他住在學校, 平時不常回家。二哥剛剛考上上海市赫赫有名的市重點,格致中學,讀高一,路較遠,早早地步行上學去了。我是老三。二妹行四,九歲,讀小學三年級,五弟八歲,從小過寄到西安的姑媽家,不在上海住。六弟七歲剛剛上小學一年級。除此之外,家中還剩下老七 小妹,八弟和九弟三人。當時小妹隻有五歲,八弟和九弟分別是三歲和兩歲。兩三歲的孩子常常還需要媽媽抱,五歲的小妹怎能應付?而且還是兩個!不料她竟然充當起母親的腳色,讓兩個弟弟排排坐在小板凳上,乖乖地不要動。 真不知當初母親是如何安置他們的。 有沒有給他們留下中午飯菜,三個小孩子又是如何在沒有大人的情況下進餐的。我不得而知。母親把三個幼小的孩子留在家裏,每天去上班的原因是她被爸爸的失業時的情景嚇怕了。爸爸原本在洋行工作,家中生活還算殷實。解放後不久,買辦資本家被驅除出國,爸爸失業了,一家十餘口人立即陷入了饑寒交迫的困境。整天靠變賣家產和跑當鋪過日子。二哥當初是幫媽媽跑當鋪的好幫手。西裝,皮衣首當其衝。有一次,我跟著他到了那裏,十二,三歲的二哥像是個當鋪的老雇主。隻見他仰起頭,踮起足,雙手把包袱高高地舉過頭頂。當鋪裏的店員打開包裹,發現裏麵小孩毛衣還是溫熱的,從高高的櫃台上探出腦袋,往下看了看我哥哥,又看了看在站在一旁的我。像是一切都明白了,感慨萬千, 心生惻隱之心。無奈的母親見天氣轉暖,便叫我們把毛衣脫下來去當掉。如此度日,過一天算一天,掙紮地活著,隻見家裏的當票簿越積越厚。另一邊,為某求生機,從未進過正規大學的爸爸在失業後進入了業餘大學。專攻化工專業。他晚上上課,白天除了跑書店和圖書館以外就在家中不斷地做試驗。我看見他用家裏的煤球爐從一大堆的廢膠卷中提煉出一快快白花花的銀子;我看見他用各種化學原料調製出又白又細膩的雪花膏,香氣宜人;我看見他把一根根鏽跡斑斑的鐵棒浸入一個陶瓷缸裏,幾秒鍾後拿出來,鐵鏽全無,鐵棒竟變成亮錚錚的銀棒。我們幾個孩子忙把家裏銷窗戶的鐵鉤擰了下來,交給爸爸,不一會兒,千年的鏽跡不見了。窗戶鐵鉤變得亮閃閃的,十分可愛。幾經嚐試,籌劃之後,爸爸決定開辦電鍍加工廠, 因為此行業在當時屬於新興行業,市場需求量極大,利潤也不錯。雖然在工作中要不斷地接觸有毒物質,長期下來對身體極度有害,為了全家十餘口的性命,他顧不上那麽多了。在籌儲資金的時候,他不得不又邀請了其他三位失業朋友,合夥一起創辦了四聯電鍍廠。爸爸告訴我,那時每家隻有出二十元人民幣,這是當時大家能夠拿得出的最高數額。湊滿款項後,買了一塊鋅扳,從最基本的鍍鋅開始。從此後,家中的生機才算有了一線希望。

 

在床上昏睡的我,蒙蒙朧朧地聽見一會兒 兩歲的九弟從小凳子上摔下來,腦袋橦在地板上,痛得哇哇直哭,可愛的小妹急忙跑過去攙護,一會兒三歲的八弟 叫小姐姐, 說他大便拉好了。可憐的老七,我的小妹妹,她隻有五歲, 多麽天真,稚嫩的年齡啊!卻如此懂事, 她肩負著重任,天天看管兩個孩子,居然安然無恙地 度過了一天又一天的漫長而艱難歲月。真是不可思義。莫非蒼天有眼, 在冥冥中保護著我們。她所做的一切,在我平時興高采烈地去上學的每一天是看不到的。那天 我躺在床上,耳聞目染,卻無力相助。迷迷怔怔地,不久便跌入萬丈深淵,靈與魂被黑暗吞襲而去。

 

當我醒來時,發現周圍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的世界不見了,眼前變得一片潔白。我恐惑了,大聲地呼喚小妹,我知道她一定是在家的。“妹妹!妹妹!”,沒有回答。再細聽,弟弟妹妹們的說話聲,哭鬧聲都沒有了。四周 一片寂靜。看看蓋在身上的被子,白白的被套上印著紅色的 “廣慈醫院” 的圓形圖樣。心中一陣疑慮,這分明是醫院,我為什麽要到這兒來呢?正納悶兒,一個白衣護士走了進來,和藹可親對我說,“你醒了?” 她大概聽見了我的呼喊聲。我立即問道 “阿姨,這是什麽地方?” “這是醫院裏” 她回答道,“我為什麽要到醫院裏來呢,我隻是得了一點點感冒啊” 我說道。 “你得了腦膜炎。昏迷了40 個小時,你的父母親正在等著你的消息呢,他們不能進來。因為這裏是隔離病房。現在好了,你醒了, 我要馬上去告訴他們這個消息,你先躺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 她說道,輕輕地走出病房。

 

腦膜炎!我得的是腦膜炎?那我今後怎麽辦?我的腦子還能用嗎?我迅速地用大腦瀏覽了我學過的功課,背誦了新學的木蘭祠,各種因式分解公式,幾何學定裏,以及1 30的平方值。一切如舊。我放心了。不一會兒,三個的醫生同時走了進來。他們翻翻我的眼皮,曲曲我的雙腿,問我叫什麽名字, 在哪裏就讀,我一一回答。他們聽著,微笑著,笑意在我心間撒下了一片光明。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三個人一樣的端莊,沉穩。一定是這三位高明的醫生救了我的命。我懷著感激的情懷目送他們離去。當那位白衣護士 再次進來的時候,她手裏拿著媽媽給我帶來的蘋果,問我,想不想吃,她替我削。我告訴她我不想吃。其實我是舍不得吃,因為從我記事以來,我從來沒有一個人單獨吃過蘋果,我寧願將這些蘋果帶回家,和爸爸媽媽,弟弟 妹妹們一起享受。

 

幾天後,我出院了。護士小姐帶著我走出病房,穿過清麗,幽靜的花園,隻見父母親正在遠遠的門口向我微笑。我欣喜萬分。奔跑著撲向母親的懷中。那些住院的 日子實在太寂寞了,我再也不願意和父母親分開。一路上我一手牽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回到家。家裏彌漫著濃濃的溫情。哥哥,弟弟,妹妹們都紛紛圍了上來,關愛地問寒問暖,東一句,西一句地向我敘述著幾天來周圍發生的事。兩個可愛的小弟弟因好久沒有見到我,“阿姐,阿姐!”地喊個不停。稚嫩的童音,還是奶聲奶氣的,我的眼簾濕潤了。我拿出了從醫院裏帶回來的蘋果,分給大家。那真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美食,一籃蘋果頓時不翼而飛。全部都到了我們的肚子裏。人多真是好啊。吃東西如此有滋味。我發現家中變得比以前 整潔了,也亮堂了, 多年的塵埃好像被抖落一空。 母親告訴我,醫院裏來了一隊人馬,把家裏上上下下,徹徹底底地 消了毒,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幹淨了。所有人的衣服,被子,床單,都洗幹淨了。我家住的是老式的石庫門房子,幾十年舊了,打掃起來還真不容易。媽媽白天要上班,晚上回來要安排大大小小十餘口人的飯菜。盡管母親對家務事嫻熟自如,但那時候用的是煤球爐,幾乎天天都要生火。當時又沒有洗衣機,除了雙手以外,唯一的輔助工具就是搓板。 全家十餘口人的衣服,被子,床單要清洗是個碩大的工程 ,媽媽定是敖了好幾個通曉才完工的。我問母親,我是怎樣到醫院裏去的。母親告訴我,那天她惦記著我的病,下午三點鍾不到,就請了假,早早地回家。還未踏進家門, 二妹和小妹 就跑上來爭先恐後地告訴媽媽,說姐姐叫不醒了。母親走到床前,看到我昏迷不醒,便抱起我的頭,卻發現我的脖子僵硬,她頓時明白,事態嚴重,立即將我抱起,奮不顧身,飛快地下樓。 當時的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沉重的我因失去了靈魂而變得更沉重。那石庫門房子的樓梯又陡又窄,僵硬的我,把她擠得幾乎無立足之地。她已經 記不起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下樓的。隻知道出了大門後,弄裏的鄰居們多來幫忙。他們幫母親叫了一輛三輪車,載著我和母親疾馳蓬萊醫院,這是當地最近的地區醫院。蓬萊醫院的急症醫師珍斷我得的是急性腦膜炎,對我母親說,他們醫院沒有能力醫治這種病。建議母親立即 到廣 慈醫院,切勿耽擱。位於上海市盧灣區瑞金二路的廣慈醫院 是二十世紀初由法國的天主教會創辦的一所大醫院,占地160畝,將近有五十年的曆史了,當時在上海享有極高的知名度。母親聽後毫不猶豫,又要了一輛三輪車,到了廣 慈醫院。那裏的醫生對我進行緊急脊椎抽樣後,立即送入隔離病房搶救。可憐的母親一直在醫院門口,焦慮地等待著我蘇醒的消息。到了半夜,我依然昏迷不醒。護士小姐對她說,“今晚看來無望,你還是回去吧,我們有消息會通知你的。” 母親心中還掛念著家裏其他孩子和一大堆未了的家務事,便匆匆回家。但根本無心入眠。她強忍著淚水,咬著嘴唇不停地幹活, 足足40 個小時,幾乎是兩天兩夜的等待。當她得到了我蘇醒的消息後,堵在嗓門口的心才慢慢地回落下去。眼淚卻抑製不住,奪眶而出。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家的床上,身上蓋著母親洗得幹幹淨淨的被子。從窗外傾灑下來的月光 在我的臉頰上泛著銀輝,溫柔而潤滑,我閉上了眼睛,很快地進入了夢鄉。睡夢中,心底裏滋潤出一朵清麗的小花,在春風中輕輕地搖曳,馨香醉人。

 

兩個月後,我回到我久違的學校,同學們驚訝不已,他們直愣愣地看著我,不知我是人是鬼,是真是假。自從上次廣 慈醫院派了大隊醫務人員到我的學校裏去消毒,包括我所在的教室,到過的走廊,樓梯,操場以及那天開大會的大禮堂,許多同學便以為我不行了,即使沒有死去,也成了個傻子,不可能重返學校。我笑著,安靜地坐了下來,試聽老師講課。此時才意識到學期即將結束,大考已經來臨。我必需補上兩個月的課,和大家一起參加考試,否則,留級!說來奇怪,從那天開始,我知道用功了。我不僅很快地補上了課,還補上了所有的作業。我發現我的腦子一點也不僵。和同學在一起複習功課的時候,那難倒眾人的幾何求證題幾乎回回都是我最先解得。考試結束後,我的名次從原來班上的中等一下子魚躍到名列前茅。我活了,而且被激活了,是我的母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如今的母親,露寒霜重。 近日來,走路不慎摔倒,大腿骨骨折, 現正住在醫院。 她那柔韌的外表下雖然仍滲透著堅韌與頑強,但風燭殘年的她再也承載不下往日的重負。我望著在病床上睡去的母親,輕輕地呼喚那些走遠了的日子。感到母親當年抱著我的體溫還在,溫暖著我的心。多麽希望我還能回去阿?然而生命是永恒的單行,走過了便 沒有回頭的路。

 

 於美國洛杉磯

後記

 

那三位高明的救過我的命的醫生,我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在中國不久以後的發動的曆次瘋狂的政治運動中,是否能逃過一個又一個的劫難。願蒼天保佑他們,他們是坦蕩蕩的, 中華民族的精英。他們以智慧當作心中的明燈,向每一個病人的心間 撒布著光明。但願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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