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賈平凹
陝 西這塊渾厚的黃土,因地域不同,民族不同,物產不同,氣候不同,構成了它豐富奇特的習尚風俗,而各地的小吃正是這種習尚風俗的一種體現。由此,當我在作陝 西曆史的、經濟的、文化的考察時,小吃就不能不引起我的興趣了。十分慶幸的是,興趣的逗引,拿筆作錄,不期而然地使我更了解了我們陝西,了解了我們陝西的 人的秉性,也於我的創作實在是有了非淺的受用呢。
醪糟
醪糟重在作醅。江米泡入淨水缸內,水量以淹沒米為度,夏泡八時,冬泡十二時。米心泡軟,水空幹,籠蒸半時,以涼水反複衝澆,溫度降至三度以下,空水,散置案上拌糯粉,裝入缸內,上麵拍平,用木棍在中間由上到底戳一個直徑約半寸的洞。後,蓋草墊,圍草圈,三天三夜後醅即成。
賣主多老翁,有特製小灶,特製銅鍋。拉動風箱,卜卜作響,一頭灰屑,聲聲叫賣。來客在灶前的細而長的條凳上坐了,說聲:“一碗醪糟,一顆蛋”。賣主便長聲重複:“一碗醪糟,一顆蛋——!”銅鍋裏添碗清水,放了糖精,三下兩下燒開,呼地在鍋沿敲碎一顆雞蛋打入鍋中,放適量的醪糟醅,再燒開,漂浮沫,加黃桂,迅速起鍋倒入碗中。
要問特點?酸甜味醇,可止渴,健胃,活血。
羊肉泡饃
骨,羊骨,全羊骨,置清水鍋裏大火燉煮,兩時後起浮沫,撇之遺淨。放舊調料袋提味,下肉塊,換新調料袋加味。以肉板壓實加蓋。後,武火燒溢,嘭嘭作響,再後,文火燉之,人可熄燈入睡。一覺醒來,滿屋醇香,起看肉爛湯濃,其色如奶。此羊肉製法。
十分之九麵粉,十分之一酵麵。摻和,攪勻,揉到。做饃胚二兩一個,若[左食右乇][左食右乇]狀,[左食右乇]邊起棱。下鏊烘烤,可悠悠溫酒,酒未熱,則開鏊,取之平放手心,在上騷騷,手心則感應發癢,此饃餅製法。
食客,出錢並非飯來張口,淨手掰饃,碎如蜂[左月右上夭下韭]。一是體驗手工藝之趣,二是會朋友談藝文敘家常拉生意,饃掰如何,大、小、粗、細,足可見食者性情;烹飪師按其饃形,分口湯、幹泡、水圍城、單走諸法烹製,且以饃定湯,以湯調料,武火急煮,適時裝碗。烹飪十年,身在操作室,便知每一進餐人音容相貌,妙絕比柳莊麻衣相師有過之而無不及。
西安五味巷有一翁,高壽七十。二十年前起,每日來餐一次,饃掰碎後等候烹飪,又買三饃掰碎,食過一碗,將掰碎的饃帶回。明日,將碎饃烹飪,又買新饃掰。如此反複,不曾中斷。臨終,死於掰饃時,家人將碎饃放頭側入棺。
歧山麵
歧山是一個縣,盛產麥,善吃麵條。有九字令:韌柔光,酸辣汪,煎稀香。韌柔光是指麵條之質,酸辣汪是指調料之質,煎稀香是指湯水之質。
歧山麵看似容易,而達到真味卻非一般人所能,市麵上多有掛假招牌的,俗辨其真偽,一觀臊子[左火右覽]法和麵條擀法便知。
臊子,豬肉,必帶皮切塊,碎而不粥。起鍋加油燒熱,投之,下薑末、調料麵煸炒。待水分幹後,將醋順鍋過烹入,衝冒白煙。以後醬油殺之,加水,煮。肉皮能掐時,放鹽,文火至肉爛舀出。擀麵,堿合水,水合麵,揉搓成絮,成團,盤起回性。後再揉,後再搓,反複不已。而後擀薄如紙,細切如線,滾水下鍋蓮花般轉,撈到碗裏一窩絲,澆臊子,隻吃麵而不喝湯。
在歧山,以能擀長麵者為女人本事,否則視之家恥。娶媳婦的第二天上午,專門有一個擀麵的隆重儀式:客人上席後,新媳婦親自上案擀麵,以顯能耐。故女兒七歲起,娘便授其技藝,搭凳子在案前使擀杖。
涼皮子
是夏天食品,三九寒天卻有出售,吃者,男食者絕少,女人多,妙齡女人尤多,半老徐娘的女人更多。
製法:一斤麵粉用二斤水,分三次倒入,先和成稠糊,再陸續加水和稀,加鹽,加堿,稀漿用手勺揚起能拉起筷子粗細的條為宜。籠上鋪白紗布,麵漿倒其上,攤二分厚,薄厚均勻,大火暴蒸,氣圓,約六七分鍾即熟。將麵皮從籠箅上扣在案上,每張麵皮上抹一層菜油,疊堆一起晾涼後用擺刀切成細條。
賣主賣時並不用稱,三個指頭一捏,三下一碗,碗碗份量平等,不會少一條,多一條也不給。加焯過的綠豆芽,加鹽,加醋,加芝麻醬,後又三指一捏,三條四條地在辣椒油盆裏一蘸放入碗上,白者青白,紅者豔紅,未起唇則涎水滿口。
且記:吃涼皮子的別忘記帶手帕,否則吃罷一嘴沿紅色,有傷體麵。
葫蘆頭
同於羊肉泡,異於羊肉泡,同者均為掰饃,異者一為羊肉,一為豬肉,豬肉又僅限於腸子。
史料載:孫思邈在長安一家專賣豬腸的小吃店吃“雜碎”,覺腸子腥味大,油膩多,問及店家,知製作不得法。隨告之竅道,留藥葫蘆於店家調味。從此,“雜碎”一改舊味,香氣四溢,顧客盈門。店家感激孫思邈,特將藥葫蘆高懸門首,漸漸,葫蘆頭取其名。
葫蘆頭三道製作工藝,處理腸、熬湯、[左水右上大下卯][左食右歹]。腸過十二次手續:[左提手右妥],捋,刮,翻,摘,回,再[左提手右妥],漂,再捋,又再捋,煮,晾,汙腥油膩盡脫。熬湯必原骨砸碎,出骨油湯水乳白,下肥母雞一隻,大料花椒,八角,上元桂,大火小火湯濃而止。[左水右上大下卯]時將腸切“坡刀形”,五片六片即可,排
列在掰好的饃塊上,滾湯燒,三四次,加熟豬油,味精,調料水。
南方人初見葫蘆頭,皆大駭,以為胃不可克,勉強食之,頓覺鮮香,遂大嚼不要命。有廣東人在羊城仿法炮製,味則不及。
鄉俗:身弱氣柔人宜多食之,日久健壯。這恐怕是和藥王孫思邈有關吧。
桂花稠酒
一、泡米:清水入缸,淹沒江米,木瓢攪拌使髒物上浮撇而棄之。四時為宜。
二、蒸米:上籠,燒大火,熟爛達八成,離火,澆水,先米中間後籠周圍,溫度降至三度以下即可。
三、拌曲:平散攤開在案,撒曲麵,拌,需均勻。
四、裝缸:先置木棒一個,於缸中心,將米從四周裝入輕輕拍壓,後木心轉動抽出,口成喇叭狀。白布蓋之,再加軟圓草墊,保持三十度溫,三天後酒醅即熟。
五、過酒:將缸口橫置兩個木棍,銅絲蘿架其上,蘿中倒多少酒醅,用多少生水幾次淋下,手入酒醅中轉、攪、搓、壓,反複不已,酒盡醅幹。
酒中放糖精,加桂花,加熱燒開。
一般酒澄清,此酒粘稠,一般酒辣辛,此酒綿甜。鄉民能喝,市民能喝,老人能喝,兒童能喝,男人能喝,女人能喝,健胃、活血、止渴、潤肺。
相傳太白飲此酒,成詩百篇。故曆來文人到長安,專飲桂花稠酒。今有一學子欲做詩人,每次到酒店大飲覓靈感,但三碗下肚,則大醉,語無倫次,不識歸路。
漿水麵
“下裏巴人”飯。不吃者絕不吃,喜吃者死都要吃。
城裏人製漿:鍋中添清水,一手持長筷,一手撒麵,邊攪邊撒,攪勻燒開。將醋曲和洗淨的芹菜放在缸裏,燒開的麵湯入缸內,日曬六七天,湯呈乳白色即可。鄉下人製漿簡單,泡半生不熟的蘿卜纓子及白菜在甕,將糝子稀飯的清湯倒幾勺進去,六七天即成。
麵條下鍋,漿匯鍋即可,麵撈碗澆漿亦可,以口味而定,但絕少不了葷油、蒜苗。冬吃能取暖,夏吃能消暑。萬不能再加醋,有醋則澀,切記。
此食流行鄉下,城市不多見,一向被視為賤食。殊不知漿水麵味在於淡,淡方是食物本味、真味,飲食是衛護人的生命的,如果自視高雅,追求滋味精美,那將會本末倒置,反害了卿卿健康。曾風傳:漿水致癌,此惡意中傷。
柿子糊塌
吃在臨潼。
臨潼有火晶柿,火如火,亮如晶,肉質細密,且無硬核。吃一想二,飽一人思全家。但季節有限,又不易帶,遂柿子糊塌應運而生。
將軟柿去皮摘蒂,放麵盆中攪拌成糊,加入麵粉,即為柿子麵糊。
用鐵片做手提,外凹中凸邊高二公分。
手鏟將麵糊攤入手提,一起入油鍋,炸;麵糊熟至五成,脫手提漂浮,翻過,炸;如此數次兩麵火色均勻即可食之。
但買者多有不忍吃的,顏色太金黃可愛,吃在口,又不忍細咬,半囫圇下肚,結果有燒了心的。
臨潼人炸的糊塌味最佳,油鍋前常圍滿人,便有一光棍隻看不買,張大口鼻吸味,竟肥頭大耳。
粉魚
名曰魚,其實並不似魚,酷如蝌蚪。外地人多不知做法,秦人有戲謔者誇口為手工一一捏製,遂使外人歎為觀止。
秦人老少皆能作,依涼水加白礬將豆粉搓成硬團,後以涼水和成粉糊,使其有韌性。鍋水開沸,粉糊徐徐倒入,攪,粉糊熟透,壓火,以木勺著底再攪,鍋離火,取漏勺,盛之下漏涼水盆內;“魚”,則生動也。
漏勺先為葫蘆瓢作,火筷烙漏眼;後為瓦製;現多為鋁製品。
漏雨可涼吃,滑、軟,進口待咬時卻順喉而下,有活吞之美感。易飽,亦易饑。暑天有愣小子坐下吃兩碗,打嘈鬆褲帶,吸一支煙,站起來又能吃兩碗,遂暑熱盡去,液下津津生風。
冬吃則講究炒粉,平底鍋燒熱,淋少許清油,將蔥花稍炒後,倒粉魚炒,加糖色、調料,以瓷碗捂住,一二分鍾後,色黃香噴即成。賣主見婦人牽小孩路過,大聲吆喝,小孩便受誘不走,婦人多邊喂小孩,邊斥責小孩嘴饞,卻總要喂小孩兩勺,便倒一勺入自己口中。
臘汁肉及肉夾饃
並不是臘肉,臘肉鹽醃,它則是湯煮。湯,陳湯,一年兩年,三代人四代人,年代愈久味愈醇色愈佳;煮,肉入湯鍋,肉皮朝上,加紹酒、食鹽、冰糖、蔥段、薑塊、大茴、桂皮、草果,大火燒開,小火轉燜,水開圓卻不翻浪。
食臘汁肉單吃可,下酒佐飯亦可,然真正欲領略其風味,最好配剛出爐的熱白吉饃夾著吃,這便是所謂“肉夾饃”。是饃夾了肉,偏稱肉夾了饃,買主為了強調肉美,也便顧不得語言的規範了,奇怪的是這個明顯錯誤的名稱全體食用者皆承認,可見肉美的威力了。
現在的城鎮人最不喜歡吃肥肉,肉食店裏終日在走後門拉關係站長隊爭買瘦肉,但此肉肥而不膩,瘦則無渣,深為食者所好,故近年來城鎮經營者甚多,大街小巷隨處可見店鋪。
有上海女子來西安,束腰節食要苗條不要命,在一家店鋪前疇躇半晌,饞涎欲滴卻不敢吃,店主明白,大口咬嚼,滿嘴流油,說:“我家經營臘汁肉三代,我每日吃六個肉夾饃吃過五十年,你瞧我胖不堆肉,瘦不露骨。”女子連走了八十家店鋪,見賣主個個幹練,相信人的廣告準確,遂大開牙戒。
壺壺油茶
深夜,城鎮小巷有一點燈的,緩緩而來,那便是賣壺壺油茶。賣者多老翁,冬戴一頂氈帽,夏褲帶上別一把蒲扇,高聲吆喝,響遏行雲。
所謂油茶,即麵粉、調料麵加涼水攪成稠糊,徐徐溜入開水鍋中攪拌,勻而沒有疙瘩,再加入杏仁、芝麻、秈米,微火邊燒邊攪。再加入醬油、鹽麵、胡椒粉、味精,微火邊燒邊攪。完全要用攪功,攪得顏色發黃,油茶發稠,表麵有裂紋痕跡才止。
所謂壺壺,即偌大的有提手有長嘴的水壺,為了保溫,用棉套包裹,如壺穿衣。尤在冬日,其臃臃腫腫,放在那裏,老翁是立著的壺,壺是蹲著的老翁。
夜有看戲的、跳舞的、幽會的,壺壺油茶就成為最佳消夜食品。隻是老翁高喊:“熱油茶!燙嘴的油茶!”倒在碗裏卻已冰涼。
乾縣鍋盔
關中八怪之一:烙饃像鍋蓋。蓋為平麵,盔為凸形,且硬,敲之嘭嘭,如石如鐵。一年,有少年從外婆家攜鍋盔回,中途下冰雹,皆蛋大,砸死許多雞羊,少年頭頂鍋盔,有安全帽之功能,行十裏路,身無傷損,饃無破裂。
堅硬,食之卻酥,沒牙的老人尤其喜愛,窩窩嘴嚅嚅而動,愈嚼愈出味。
用料簡單,若麵粉十斤,水便四斤,鹼麵七錢,酵麵可夏七兩,冬斤半,春秋一斤。製法也簡單,卻必須下苦力,按季節掌握水溫,先和成死麵塊,放在案下用木杠壓,使勁壓,邊折邊壓,壓勻盤倒,然後切成兩塊,分別加入酵麵和鹼水再壓,再使勁壓,直到人大汗淋淋,麵皮光色潤,用濕布蓋嚴盤性。性起,麵塊分成每塊一斤多重的麵劑,推擀成直徑七寸,厚約八分的圓餅,上鏊,三翻二轉,表皮微鼓即熟。鍋盔鋪裏,賣主稱饃不用手折,而以刀割,刀是長葉馬刀,割是斜麵削割,大顯大家風度。曆來賣鍋盔的未遭他人搶竊,刀具使一切歹人生畏,鍋盔也隨時能夠當盾。
據鄉裏傳,鍋盔為古軍人所創。極是。
辣子蒜羊血
將羊扳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熱血接入盆中。用馬尾籮濾去雜質,倒進同量的食鹽水,細棍攪之,勻,凝結成塊後改切成較小的塊,投開水鍋煮,小火血固如嫩豆腐,撈出,呈褐紅色,舌舔之略鹹。 至此羊血製成,可泡在清水盆裏備用。
清晨,或是傍晚,食攤安在小巷街頭,擺設十分簡單,一個木架,架子上是各類碗盞,分別放在鹽、醬、醋、蒜水、油潑辣子、香油。木架旁是一火爐,爐上有鍋,水開而不翻滾,鍋裏煮的是切成小方塊的羊血。羊血撈在碗裏,並無許多湯,加各類調料便可下口了:羊血鮮嫩湯味辣、嗆、鹹,花椒、小茴香味竄撲鼻。
鹹陽有一人,可以說什麽的都不缺,隻是缺錢;也可以說什麽的都沒有,隻是有病。病不是大病,體弱時常感冒。中醫告之:每日喝人參湯半碗,喝過半月即根除感冒。此人拍拍錢包,一笑了之。賣辣子蒜羊血的說:買羊骨砸碎熬湯每早喝一碗;再每晚吃羊血一碗吧。如此早晚不斷,一月後病斷。
臘羊肉
1900年,庚子事變,慈禧太後愴惶出逃,避難西安,一日坐禦輦經城內橋梓口坡道,聞香停車,問:何處美味?答:鋪裏煮羊肉。便饞涎欲滴,派人購買,嚐之大喜,後賞金字招牌:“輦止坡”。輦止坡的羊肉便是臘羊肉。本是百姓食物,太後竟也輦止;而在這以前,百姓更是早已馬止、步止,故此食品更朝換代數百年流傳不失。
製作此肉一醃:大瓷缸倒入井水,羊肉,帶骨鮮羊肉,皮麵相對折疊而放,撒精鹽、芒硝,夏醃一至兩天,春秋醃三至四天,冬醃四至五天,醃到肉裏外色紅。二煮:倒老鹵湯多少,倒清水多少,輔花椒、八角、桂皮、小茴香為料,旺火燒開,羊肉下鍋,老嫩分別,皮麵朝上,再燒開放鹽,爾後加蓋,武火文火煮四五個小時至肉爛。三撈:撇淨浮油,火壓來滅,燜半小時待湯溫下降,用長竹棍挑肉,放入瓷盤。四潷:肉皮麵上平放盤中,用原汁湯衝澆數遍,再小心以淨布揩幹。 因為是當年慈禧所留的遺風吧,此肉漸漸進入上流宴席,且趨熱愈來愈甚,已大有攀高枝之德性。近多年更有人以此作後門的見麵禮,致使聲名大壞。
錄者聲明:有人曾非議臘羊肉,建議將其開除出小吃之列。但念其畢街巷有賣;況且,以送臘羊肉走後門,罪應在送肉人而不在臘羊肉本身,故不從。
石子餅
七十年代,關中一農民有冤,地方不能伸,攜此餅一袋,步行赴京告狀。正值暑天,行路人幹糧皆壞,見其餅不餿不腐,以為奇。至京,坐街吃之,市民不識何物,農民便售餅雇人寫狀,終於冤案大白。農民感激涕零,送一餅為其明冤者存念。問:何餅?說:石子餅。其餅存之一年,完好無異樣,遂京城嘩然。
此餅製作:上等白麵,搓調料、油、鹽,餅胚為銅錢厚薄。洗淨的小鵝卵石在鍋裏加熱,餅胚置石上,上再蓋一層石子,烘焙而成。其色如雲,油酥鹹香。
同州人尤擅長此道,家家都有專石子,長年使用,石子油黑錚亮。據傳,一家有二十多年的油石子,到六十年代,遭災,無麵作餅,無油炒菜,每次熬蘿卜,將石子先煮水中便有油花,以此煮過兩年。
甑糕
甑糕,用甑做出的糕也。甑為棕色,糕有棗亦為棕色,甑碗小而粗瓷,釉舟為棕色,食之,色澤入目,合諧安心。
做甑糕在四關:一泡米,米是糯米,水是清水,浸一晌,米心泡開,淘洗數遍,去浮沫,瀝水分。二裝甑,先棗子,後米,一層鋪一層,一層比一層多,最後以棗收頂。三火功,大火煮半晌,慢火煮晌。四加水,一為甑內的棗米加溫水,使棗米交融,二為從放氣口給大口鍋加涼水,使鍋內產生熱氣衝入甑內。
吃甑糕易上癮。有一作家,黎明七點跑步,八點赴甑糕攤吃三碗,返回關門寫作至下午四點方停歇,數年一貫,寫書十年,體壯發黑眼不近視。
錢錢肉
此肉知道的人多,品嚐的人少,據說,即使在盛產的西府,一縣之主每年也隻有支配一個正品的權力。一般人便隻能享用到此肉的下品了。
下品者,臘驢腿。將失去役力的驢,殺之,取其四腿,掛架景晾冷,淋盡血水,切塊,分層入甕,每層加土硝、食鹽,最後壓以巨石。越旬日取出,掛陽光下曝曬,等其變幹,再以石塊反複壓榨,排盡水分,用鬆木水加五香調料煮熟。取出,用驢油及煮肉之原汁摻和,再加溫,肉塊在油湯中提提浸浸,然後將肉塊晾至呈霜狀之色。
人言:吃五穀想六味。臘驢腿下酒之後,便鼻沁微汗,口內生津,故猜錢錢肉的正品不知何等仙品六味!錢錢肉正品據說更味美,且補虛壯陽,但卻不是一般人所能吃到,因其價昂且要有地位才能買到。
錢錢肉正品何物炮製?叫驢之生殖器也。
大刀麵
最有名的在銅川。
刀:長二尺二寸,背前端寬三寸,背後端寬四寸,老秤重十九斤。
切:右手提刀,左手按麵,邊提邊落,案隨刀響,刀隨手移。
麵:搓成絮,木杠壓,成硬塊,盤起回性,擀開一毫米厚薄後拎擀杖疊起成半圓形。
藝高者膽大,揮刀自如,麵細如絲,水開下鍋,兩滾即熟,澆上幹[火覽]肉臊子,一口未咽,急嚼第二口,一碗下肚,又等不及等二碗,三碗吃畢,滿頭熱汗,鼻耳暢通,還想再吃,肚腹難容,一步徘徊,怏怏離去。
銅川出煤,下礦井如船出海,鄉俗有下井前吃長麵,以象征拉魂。故至今礦區多集中大刀麵館。外地人傳:賣大刀麵的多姓關,是關公後世,或姓包,是包公後裔。此言大謬。銅川東關一家賣主,夫姓華,婦姓陳,皆是關公包公當年所殺之人的姓氏。問及手藝,祖傳。再問:先祖出身?則馬場鍘草夫。
泡油糕
清花水一斤六兩,熟獵油五兩,上等麵二斤,水燒開油攪勻形如乳濁狀湯火麵成團。涼開水五兩,摻入麵團揉搓不已,使溶膠狀為凝膠狀,包餡料入油鍋。炸出,色澤乳白,表皮膨鬆,形似一堆泡沫,恰如蟬翼捏成。
吃泡油糕,不可性急。性急者,咬一口便咽,易燙前心。糖餡溢流順胳膊到肘部,揚肘用舌舔之,手中油糕的糖餡則又滴下,燙痛後心。
攬飯
南瓜老至焦黃,起一層白灰的,摘下洗淨切為小塊,於日頭下晾曬半晌。綠豆當年收獲、飽滿鋥亮如塗漆的,簸淨淘搓三四次,用溫水浸泡一響,起火燒鍋,綠豆在下,南瓜在上,水與南瓜平齊。以蒸布蒙鍋蓋,小火半晌,揭蓋用鏟子將綠豆南瓜攪混搗為粥狀,即成。
此食做法簡易,重在選料。雖看來不倫不類,食之卻甜而鮮香。
攬飯流行於秦嶺山區,但平日不易吃到。吃則須貴客上門。冬食之可暖胃,夏食之能祛暑。有中醫鑒定:久吃此食,身不出瘡疔,足不得腳氣。
圪坨
圪坨,陝北語,關中稱麻食、猴耳朵。以蕎麵為料,掐指蛋大麵團在淨草帽上搓之為精吃,切厚塊以手揉搓為懶吃。圪坨煮出,幹盛半碗,澆羊肉湯,乃羊腥圪坨。
吃圪坨離不開羊肉湯,民歌就有“蕎麵圪坨羊腥湯,死死活活緊跟上”之句。
圪坨是一種富飯,羊肉湯裏有什麽好東西皆可放,如黃花、木耳、豆腐、栗子。
此物有一秉性:愈剩愈熱愈香。但食之過甚則傷胃,切記。
摘自《舌尖上的西北》,賈平凹著,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版